第三卷 守長城刀光血海
第八十六章 到宛平去
她搖頭道謝，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臉。其實她也不想哭的，誰知道臨走會有這麼一出，真是百感交集只能流眼淚了。
「我是聽說日本在外頭蹲著……」
火車上人很少，零零碎碎的，大多面無表情的自顧自坐著，期間沒有一句話，黎嘉駿硬逼著自己吃完了帶在身邊的糖霜麵包，看著窗外時快時慢飛馳而過的田野和荒地，最終還是忍不住睡了過去。
她胡思亂想著，雙眼無神的望著前方，只看到夜色漆黑如墨，連星星都沒有。
「哦……」黎嘉駿一臉崇拜，心裏卻囧囧的。
二哥過來拉她胳膊：「起來！」
她捂住臉，幾乎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二哥比她還不相信，他僵著手往前伸了伸，黎嘉駿下意識的躲了一下，僵硬的看著二哥垂下發抖的手，只見他腮幫子抖了一會兒，表情陰沉，咬牙道：「北邊，是不是，又要打仗？」
黎嘉駿把路上買的烤雞擺在長條凳上，扯開紙包，露出被切好的香噴噴的烤雞，笑道：「沒吶，有多的飯么？」
等到她上了火車，火車還沒開，二哥坐在她身邊，還在盤點她的行李，甚至還問到了姨媽巾……
二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危險的眯起眼：「你信不信我現在把你扛下去？」
磚兒生日幾號？農曆五月廿六，換算過來都七月四號了！
「什麼？」他吐了口煙，半眯著眼，夜色中，路燈下，表情若隱若現。
……可僅僅是這麼設想一下，卻又好像，那樣就不是「回去」了。
黎嘉駿抿嘴不說話，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臉疼，可心更疼，她想什麼都不說，可看著情況似乎二哥就想硬把她拉下車，她醞釀了一下，硬逼著自己露出一副再也不相信愛的表情，哽咽道：「你……你打我！？」
「哦您看吧。」黎嘉駿懂那種感覺，笑嘻嘻的就自己張羅起來，回頭看到周先生嘴裏咬著塊雞肉，雙眼盯著書又忘了嚼。
二哥深吸一口氣，旁邊因為他出手而鎮住的人重新開始動作，他吐出那口濁氣，碾了碾掉在地上的煙，很累的說：「駿兒，乖，下車，哥給你賠不是。」
想到二哥那一掌，黎嘉駿苦笑一聲：「都有仇，我就一賤命。」
因為是她自己要求前往實習，天津總社本身並沒有實習生的需求，所以這一段時間她的食宿都得自理，而補貼還是按照上海那時候的挂名記者的發，這點錢還不如黎嘉駿一次投書的稿酬，所以說現在想干高端的活兒，沒個雄厚的家財都不行。
「哦，北平。」
她這頭心裏火急火燎的，那邊車夫卻不停嘴的誇二十
黃包車夫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笑了一聲：「嘿，別說，文化人安慰人就是不一樣！小姐您保重吶。」說罷，拉起車子往邊上去了。
沿途的交通方式是黃包車。
可是，現世報為什麼來得那麼快！
黎嘉駿一臉斯巴達，只覺得自己腦中的小地圖在起點的地方就被打了個叉叉。
「就那樣唄，還想咋地，賺再多也沒法吃一碗倒一碗吶……話說小姐，您這是要奔哪去啊？」
「哦……最近日子好過么？」
「人家傷感嘛。」黎嘉駿撅嘴，這時站台上哨聲響起，快開了，二哥該下車了。
過完磚兒的生日再走。
「上海也不會很安全的，老爹是不是已經準備好去重慶坐鎮啦？」
周先生似乎很高興她這麼自來熟，隨手一指：「那個籠里，碗筷都在那兒，水缸在旁邊，自個兒舀了水洗……我還有一點先看完啊。」他指腿上的書。
「何止蹲著！三面全給圍住了，就不知道啥時候打起來，別人撅著腚往南跑還來不及，您還巴巴的往北去，您是和自個兒有仇啊，還是跟你爹媽有仇？」
生日會全程黎嘉駿都是含淚度過的，看著磚兒無憂無慮的笑臉，看他被黎老爹揪著耳朵例行進行『你姑害你有那麼挫的名字』的愛的教育，看他被訓完還是沒心沒肺的跑過來抱她大腿要好玩的，她就很心酸。
黎嘉駿鼓起臉：「信上都有。」
「北邊是不是要打？」
小十年吧……黎嘉駿心裏默默的想，這一想自己都覺得心累得慌，她笑了笑：「不會一直這樣的，當年元朝成吉思汗多厲害，最後還不是被咱給漢化了？」
早知當初放個板磚做了那麼大個孽，她就該剁了自己拿板磚的手！
黎嘉駿直直的看著前方，旁邊的大叔遞了手帕過來：「擦擦。」
黎嘉駿呵呵笑：「買個烤雞就算下得廚房，那賢妻良母太好做了，先生。」
「啊？為什麼呀這好好的。」
等她輾轉到達天津的時候，已經七月三日了。
黎嘉駿在車站裡等了一會兒，坐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車。
她看到二哥的手拍了拍窗戶，隨後被一個站台上的人攔住，車子加速了，一駛出站台，外面就一片漆黑，就連車
「好呀！去哪兒呀？」黎嘉駿躍躍欲試。
她還是拎著個小箱子，全身上下看起來最值錢的就一個照相機，一頂小帽子就這麼去了，全家的注意力都還在壽星身上，客人都還在，家人便只送到小門口，章姨太送到了大門口，二哥開著車送她到火車站。
不是說校長有撥了大筆軍費嗎？撥哪兒去了這是！
誒！？書上不是說北京盧溝橋嗎？！難道歷史老濕騙人？！要不然，這好好一個「城」是哪兒來的啊！
雖說現在天津和北平都是一樣的炎熱，可是到了站后，她一到站台，卻忽然有種悶熱到流下汗來的感覺。
黎嘉駿是給自己準備了充分的過渡時間的，她原打算六月中就到天津，報個道後去北平轉轉，偵查一下地形，謀劃一下撤退路線，回頭就可以去圍觀盧溝橋了。
黎嘉駿目送他下了車，又見他晃悠悠走到她的窗下，低頭點燃了一根煙，道：「路上小心點。」
現如今平津地區的形勢並不是很明朗，報紙天天講著日軍在那兒搞演習搞事情搞三搞四，但是怎麼著都還沒長城抗戰那會兒出發的時候已經血雨腥風，所以想想大公報的戰地記者在前線活躍的程度和存活率，家人並不怎麼擔心，黎嘉駿當然不敢說自己是要去見證全面抗戰的那一天，於是這一次出發，與平日里過了節回杭州工作差不多的氣氛。
她不做聲，一邊自己吃，一邊時不時推一推周先生的手臂提醒他吃兩口，好不容易磨完了晚飯，她收起碗筷去洗，等全收拾好了，看完小說的周先生才長噓一口氣，意猶未盡的哼著小曲兒走進門來，見黎嘉駿已經全收拾好了，很是高興：「哎呀呀，幾年不見，已經是大姑娘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了。」
「宛平是哪兒呀？」怎麼感覺沒聽說過，黎嘉駿隨口一問，又顛顛兒道，「對了先生，您知道盧溝橋在哪嗎？我想去瞅瞅！」
隨著旅程的持續，她的心跳就越來越快，她從來沒這麼覺得度日如年過，當年高考都沒這麼摳著日子緊張的，可現在，她卻要擔心自己下火車的時候會不會腿軟。
去年的時候小馮媳婦病了，回山東老家照顧，聽聞黎嘉駿要去，周先生欣然同意帶帶她。
就算只過公曆的六月二十九吧，那也忒遲了！
「有有有……」二哥的表情幾乎扭曲了，「你下來！」
幾年不見，雖然士兵的裝備鳥槍換炮，但是怎麼感覺還是那麼窮，衣服參差不齊啥款型都有，槍是都有了，可舊得跟燒火棍
連續坐火車是非常疲勞的，黎嘉駿幾乎是憑著非人的意志在行動，她好多天沒有洗漱，全身黏膩，頭髮糟亂，身上滿是糖醋排骨一樣的汗酸臭，衣服也皺成了鹹菜，皺巴巴軟綿綿的，如果去洗澡，她估計自己能搓下一斤泥。
她心裏跟自己著急，都這時候了，還這德行，怎麼跟人家打啊！
「講什麼的？」又是很隨意的一問。
「恩，說。」二哥隨口道，還在幫她加固皮箱上的皮帶。
如果可以，好想時光加速，直接到七十年後啊。
「講……」黎嘉駿反應過來，「哎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唯一鋥亮的，還是那桿大刀。
車夫都驚了：「嘿喲，剛兒咋全沒聽出來呢，這可真是……」
「你別裝！信不信我跳上來？咱黎家爺們不怕跳火車！」二哥冷笑，他跟著火車緩緩走，轉而又放軟了語氣，「駿兒，哥錯了，你下來行不行？」
「這是……」
「……哥，等我回來，我給您賠不是。」黎嘉駿也裝不下去，她說完，抽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關上窗戶，不再回頭。
「我不！你聽著啦，我跟你說我不會錯的，你跟我媽說如果她不肯走，我就跟她斷絕關係！」
余見初還在重慶，廉姨帶孩子在鄉下休養，這次在站台送她的，也只有二哥了。
倒像是逃避。
「什麼呀！不走！」黎嘉駿苦逼死了，早知道不多嘴那一句，她不說人家也看得到啊！
家裡可能一直在謀划攔著她北上，結果還沒什麼動作呢，大哥就殺出來給她作保，正當她感激涕零的準備上路時，大哥卻有了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你下來！」
「啥？去那兒？！」車夫頓了頓，「您是去探親？」
二哥放開手，讓身後的人坐在黎嘉駿身邊，狐疑道：「那你那副交代遺言的表情是咋滴。」
「哎別鬧，」黎嘉駿打開他伸過來的手，小聲道，「余見初他們也都是吧？跟廉姨她們也提過了哦？」
說著話間，那個頭髮糟亂，滿臉鬍渣的浪人正一腳踢倒他面前的一個攤位，罵罵咧咧的掏出武士刀作威脅狀。
「趕緊的讓全家都去重慶，哎呀，我忘了問，我說過重慶的房子得有防空洞吧，有嗎？」
作為一個被總社指定駐紮北平的高段位記者，這般生活化的姿態真是出乎意料，黎嘉駿本來覺得自己會不會遲到太久引人不快，畢竟當初聯繫時說了自己六月底到，可現在看周先生那樣子，頓時就不怕了，她輕快的走上前，笑嘻嘻的打招呼：「周先生，吃
黎嘉駿裝沒聽到：「哥，要辛苦你了，咱黎家果然不能少了三個爺們……」
看時間差不多了，似乎她的出行已成定局，黎嘉駿深吸一口氣，她決定豁出去交代一番。
什麼書那麼好看，黎嘉駿好奇的湊過去，卻是好幾年前茅盾的發表的小說《子夜》。
上次兩人會面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但這時候見面倒沒有很生疏的感覺，周先生抬了抬頭，應了一聲：「哦，嘉駿啊，怎麼才來……吃了沒？」
他摘下帽子，煩躁的揉揉頭髮：「感覺應該把你扛下去……這樣，拿上箱子，跟我回去。」
周先生挑眉：「怪事兒，知道盧溝橋，不知道宛平城？盧溝橋不就在宛平城嗎？」
「我在書桌上放了一封信，你們有空去看看。」
「那必須啊，要不咋跑得動。」黃包車夫回了一句。
就當她當晚出發吧，趕晚上的火車，到了南京坐輪渡，到了對面再坐到天津的車，就算她不在天津停留，直接死皮賴臉上北平……
火車開始開了，黎嘉駿摸了摸臉，只覺得火辣辣的，她梗著脖子：「不下來，我不下，你居然打我！」
圍觀七七第一回合，差點撲街（gai）……
「二十九軍的！」車夫笑答，「長城那兒打日本鬼子的就他們！」
「恩……」她還是覺得不放心，文字的力量總不如語言迫人，到時候萬一家人看了信卻不動作，她又不能一個手機打過去催促勸解，此時見沒什麼被拉下車的希望了，她忍不住說了句：「哥，千萬不要猶豫。」
「不不不，能想到給先生添菜，也大姑娘的做派了。」周先生搖頭，「得虧今日你趕上了，明日我正準備出去，你東西也別散開了，將就一晚，明日就跟我一道去吧，來回不便，說不定要住幾天。」
「我去工作。」
「誒話可不能這麼說，您是去找您男人吧，您這年紀的姑娘，要不是有情郎在，何必奔那兒去，聽您口音，南邊人吧，哎，好好蹲著唄，何必！」
在天津總社報道的時候已經覺得自己糙出了天際，如果再這個樣子去見未來的導師周先生，那她真的是沒救了，心大不說，臉也不要了。
「啪！」
黃包車緩緩加速，黎嘉駿回過頭，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車夫也不說話了，徑直把她拉到了火車站，一面收了錢，一面嘆氣：「小姐，您是有文化的人，您說這日子嘛時候是個頭兒？」
二哥抬起頭，表情不是很好：「我要聽你說。」
「哥，你聽我說。」
黎嘉駿心裏一喜，連忙招手：「誒先生你過來坐！」她朝二哥嗔道：「哥你別鬧，我去去就回來的
「北邊，是不是，要打？！」二哥壓低聲音。
黃包車師父已經妥妥兒的是夏天的造型，在前頭汗流浹背的跑，黎嘉駿總有種過意不去的感覺，好像不問候一下會顯得很冷酷無情，乾脆搭起了話：「師傅，午飯吃了嗎」
……淚流滿面。
被踢倒的是一個瘦小的男人，他縮在地上抱著頭，一聲不吭。
周先生全名周蘭洲，今年已經四十好幾，就住在報社在北平的辦公處的一個隔間，辦公處平日里也就三四個人，上班時間很自由，完全是流動性的，但他們也很忙，平時聚不齊，今日黎嘉駿找到他時已經傍晚了，周先生正坐在門外吃飯就著一個小藤椅上就著一張長條凳吃飯，長條凳上放著一碗地三鮮，炒得糊爛，頂上昏暗的燈光和深藍的夜色混搭著，涼風徐徐吹過，顯得極有家的感覺，他腿上放著一本書正低頭看得入神，頭上的短髮隨著地心引力倒下來，像根翹起的呆毛，手上的碗筷都忘了動，旁邊煤爐上燒著壺水，正蹭蹭蹭冒著熱氣，顯然已經滾了很久。
「啥？！去那工作？哎喲小姐喂，您哪兒想不開，聽老哥一句，別去了，那兒現在不太平，您看這大街上，以前哪那麼少人，都跑嘍！」
去之前她托廉姨聯繫上了還在北平的周先生，他自從當初長城抗戰的時候在那兒與照相師小馮一道搭檔駐紮北平后，就沒再離開。
這時，一個男人在後面喊他：「這位先生你讓讓好不好，這是我的位置。」
少說四天過去了……到了可以直接掏刀子上了……想想就不好了。
還能回去嗎？黎嘉駿問自己。
所以毫不猶豫的，她先找了一家旅店，要了水一頓狂洗，又找了間理髮店把髮型修了修短，仔細的穿上了新買的藍裙子，才神清氣爽的去找了周先生。
「不遠，宛平。」
第二天，她又一次到達了北平。
所以去天津總社登記過，給家裡發了個電報報平安后，她轉頭就上了去北平的火車。
黎嘉駿哭笑不得，她骨子裡的口音是南方的，可在關外耳濡目染，注意點也會有蠻標準的北方口音，只是這幾年懈怠下來，說話又帶回了南方的調調兒，她轉頭換北方口音道：「哪能呢，我關外來的。」
「嘿嘿。」黎嘉駿笑著，忽然一頓，一群士兵列隊從旁邊跑過，背著明晃晃的大刀，雄赳赳氣昂昂的。
浪人啊啊啊的大喝一聲，拿起一包東西大笑著走了。周圍人不是裝沒看到，就是看到了反而加速離開，攤主等浪人走遠了，爬起來，默然收拾著攤子，他旁邊的攤主幫他扶起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