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記》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一章 遙相望

第二部 省城

第五十一章 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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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梓長長的睫毛微動,抿著薄薄的唇,面上沒有一絲表情的提著子,讓人瞧不清她究竟是喜或是激動。
「炮二平五」,「馬二進三」,易天行口中念念有詞,擺著架式。若對方按常理應炮八平五,馬八進七,或是之類應法,便是順了那個名字挺長的古局路數。不料對方這女子不為所動,過宮炮架著,連環馬跳著,竟似一小農般毫無進取心地、自顧自地經營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
若在一般人看來,他二人的生活實在是沒有什麼交集。
易天行馬4進6,秦梓應了步炮六平五,他也不加思索,逕直回了步馬6進5。
學生比賽,自然不會進行番棋,一局定勝負的情況下,易天行對圍棋並無太大把握,於是將全副心神集中在中國象棋之上,按著腦海中印象頗深的一套古譜運車行馬。他之所以印象深,是因為那古局的名字實在羅嗦。
而旁觀的眾人卻還是一頭霧水。
黑棋前炮炮五進五。
秦梓卻仍然是面無表情,微微低著頭。
「我只能答應你私人的要求,這也是我的原則。」
秦梓淡淡道:「下完再說。」
「該你了。」他提醒道。
那一日天高雲淡,秋風送爽,落葉漸至,肅殺之意微作。
……
他在河邊等了會兒,終於看到了那個騎自行車的少女。
「私人要求?」
秦梓神情卻漸漸凝重起來。
易天行微微一笑,身子向後仰著嘆了口氣。雖然他棋藝不精,但看此局面也知道大勢已去,故作洒脫投子認負。
易天行向來是個有色心無色膽的精神層面色狼,那日與秦梓見面后,雖然也被那種清雅風姿所吸引,但絕沒有動過什麼不該動的心思,更何況他非常清楚,這個叫秦梓的才女絕不簡單,看模樣神情,與上三天中的吉祥天一定關聯匪淺。一番考慮后,為安全起見,他惡狠狠地命令那小朱雀晚上不準回舊六舍外的大樹,暫時中斷了與小傢伙的聯繫,等著這件事情結束后再說。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起頭來,露出賊兮兮的笑容。
易天行一個人來到了七眼橋下。
秦梓微一凝神,輕輕拂起自己鬢角青絲,緩緩道:「我自己的事情,便答應你。不過若你贏不了,我要向你討件東西。」
旁觀諸人直到紅棋已敗,方才明了此中妙趣,不由哄地一聲喝起彩來,只是看在秦梓身為輸家又是美女的份上,喝彩聲顯得不那麼理直氣壯。
紙條上面寫了一個地點。
接下來,二人在棋盤的楚河漢界上運子如飛,紅方后炮再進,眼看將解眼前之虞,不料易天行微微一笑,將自己的老將五平六,橫生生地露出這塊肥肉給了對方。
紅棋再無退路。
「不和。」易天行搖搖頭道:「和了我就輸了,雖然不知道妹妹你為何事而來,但我這人就是好勝,縱要憐香惜玉也得站在勝利者的立場上。」
他站起身來,走到秦梓身邊,餘光看著她的柔弱肩頭說道:「我這種人就是這麼簡單,重然諾,本來就是我的原則,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尊重我們之間的賭約。」
「就是賭約上說的事情。」
易天行出了會兒神,忽然點頭應下。
這棋如何看著也是和棋面居多,秦梓隨意在楚漢線上往上運炮頂著馬腳,抬起臉頰,第一次說話了:「和?」
秦梓側過頭,河風繚繞著她的髮絲搭在額上。
※※※
「你不知道?」秦梓的臉上閃過一絲譏誚。
秦梓終於抬起臉來,她清澈的雙眼神光四溢,寒意奪人,淡淡道:「也好。」
梁實秋說過,最不喜與太有涵養之人下棋,因為殺死對方一大塊或是抽了一個車,對方仍然是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像是無關痛癢,使得局中的你覺得索然寡味。
秦梓眉尖微蹙,帥四平五。
象棋還在試探,二人的圍棋卻已經在邊角上廝殺起來,可惜易天行畢竟不是老手,這圍棋實在是易學難精,有些深奧。不多時,便在邊角處的反提吃了大虧,一個提三還一,一個提五還一,生生虧空了不少。心情激蕩之下,竟連最簡單的一處打劫也沒照顧到,空空讓了幾手,損失慘重。
……
「我贏了,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易天行忽然覺得自家那個凶霸霸的蕾蕾同學是多麼的可愛,無奈嘆道:「我不想進行這種你不來我不往的無聊對話。總之象棋你輸給了我,你就得答應我,以後別來找我麻煩。」
易天行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女生的好奇,對於坪上勝負倒不是很在意。他從蘭草編的棋子罐中取出一枚啞然意雋的白色棋子,放在自己食指與中間間輕輕摩挲著,眼光卻有些無禮地投射到秦梓略顯蒼白的美麗面龐上。
「不錯。」
他微笑著拍拍自己的胸口,扮成可愛憨厚模樣說道:「這裡有個女生管家。」
終於有一日,這種遙遙互望的日子結束了。
易天行此刻心神一片清明。他知道秦梓肯定來頭不簡單,但自己拿定了水來土掩的主意,也就不怎麼害怕了。明知道吉祥天的人不會這麼容易放過自己,那麼早些顯身在自己面前,或許還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每日里疑神疑鬼。
易天行在紙條上掃了一眼,便放進了自己的錢夾裏面。翻開錢夾時,鄒蕾蕾同學那張純凈可愛的面容又隨著那根囂張無比的食指,一同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忍不住偷偷一笑,在心裏嘀咕著,真是個凶女人啊。
但他們兩個人不同,都是修行中人——荷花池旁的遠遠注視,操場邊的目光一觸,還有那個夜晚里,兩個修行道上的天才,相隔數公里的遙遙對望——修行中人六識敏銳,這些在尋常人眼中毫無牽連的場景,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卻是清晰無比。
他略有些無奈說道:「不要再來煩我了好嗎?我都不明白,你們不是半仙嗎?和我一窮小子折騰個什麼勁兒。」
易天行見她倔犟,也不多話,默然運著自己的黑棋,不過數步,原本紛繁一片的棋盤上,卻驟現一道殺伐之氣直衝紅方帥營。
正是象棋中最最可憐的困斃。
「什麼事?你先說吧。」秦梓似乎永遠都是那種淡淡然然的神情,這一點卻讓易天行瞧著有些無名火起。
秦梓哦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只是在離開的前一刻,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個紙條。
易天行知道她肯定有什麼話要說,所謂下棋事,只是借口罷了,但還是微笑應道:「不是我下的好,只是記性不錯罷了,那局我套的是1984年全國個人賽江蘇徐天紅和一個河南棋手的譜子。」
秦梓一直低著頭,此時方緩緩將那美麗不可奪視的臉頰抬起來,若靜泉秋石般的雙瞳靜靜看著易天行,然後起身對著身邊的人小聲說了句什麼,便轉身離開。
秦梓微微點點頭,然後伸出如青蔥般的玉指拈了枚黑子輕輕放在右下角上。
秦梓回頭,看見他的不雅坐姿,略皺了皺眉,道:「你也是修行人,為什麼要和我們拉開距離?」
他不由哀嘆著拍了拍額頭。
整整一盤圍棋未曾多加思索的易天行,此時卻支起下頜,開始長考起來。
易天行搖搖頭道:「我無師無長,無欲無求,只想過個凡人的生活,你何必把我拖進你們的世界去?」
也未見她如何移動,只覺河邊的風勢略一流轉,她整個人便與易天行隔開了三步的距離。
秦梓似乎有些受驚,兩隻清澈的大眼睛露出一絲窘色。
黑棋前炮平四,紅棋移帥。
「你好,有什麼事情嗎?」易天行欣賞著少女的美麗。
易天行的手指輕輕摩裟著自己的下頜,閉目半晌后道:「若是我的東西,我自然答允。」
易天行抿著唇笑了,笑的無比邪惡。
古局名:順炮橫車攻直車不食棄馬局。
而象棋此時也至殘局。
秦梓淡淡道:「有些事情想麻煩你一下。」
這下倒是輪到易天行吃驚,他張著嘴嘆道:「好高明的輕功。」旋又嘆息道:「放心吧,過於私人的要求是不敢提的。」
易天行微微一笑,朗聲道:「若我贏了這盤,你給我個彩頭如何?」
易天行皺眉看著她。他知道,不會這麼簡單。
他知道她在看他,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
秦梓聽他鸚鵡學舌,不由搖搖頭,冷冷道:「在你身上,自然就是你的。」
……
他將這椿事寫到了給鄒蕾蕾的信中,在信上哀嘆連連妄圖博取同情,不料蕾蕾回信時,一如既往的明月清風。於是他在第二封信里寫上關於秦梓的種種事情,狀作隨意走筆,實則刻意露出些並不存在的甜蜜來,不過是想讓蕾蕾同學酸上一酸,不料蕾蕾的回信讓他慌了神。那封信里一句私言密語都無,竟是一篇荀子的勸學篇,想來那個短髮女生是真生氣了。
易天行也信奉這個道理,他不是君子,在勝負場上也好爭個輸贏,於是看著對面叫秦梓的女生長睫微垂,白膚賽雪,自凝神不語扮出不食人間煙火模樣,便有些大不自在。
易天行咧嘴一笑,把皮鞋脫了,讓自己憋屈了一天的臭腳丫在椅子上被清風侍候著:「我雖然不是你們那個世界的人,但也能看出來,你是有境界的人,只是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而已,最近這些天時常在學校里看見你的影子,感覺有些怪異。」
一直在旁邊安靜觀戰的眾人,終於忍不住輕輕驚嘆了一聲。在這種均勢的局面下,易天行的黑棋主動退炮,完全像是一步閑手。當然,這個時候沒有人能看出來,這著退炮籌劃極其巧妙,正是勝局的要著。
似乎為了證明他的這種判斷,在以後的校園生活中,他發現一向深入簡出的秦梓,似乎成了自己在校園中的某一種倒影,一種時刻提醒著自己的存在。
易天行卻似乎神遊盤外,面對對方明明白白的意思也不稍加抵抗,很輕易地便送了枚馬與紅子兌掉。
易天行嘆道:「一直聽聞上三天大名,總覺著是飄渺于天際的存在,和自己這種凡夫俗子扯不上關係,沒想到啊……」他眼光在秦梓小有韻味的身上招視一番,「居然上三天也要玩美人計了。」
「不要敷衍。」易天行略帶一絲嘲弄說道:「為何方才你臉上露出一絲愕然?莫不是以為這麼大的事情我竟想通過一盤小小的棋局化解?你們這些半仙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想很傻?」
「我們的世界?」秦梓的眼中閃過一絲惘然,「我們的世界又是什麼世界?」
他不知道這些女孩子們為什麼會不屑。難道就是因為自己對著中文系第一才女秦梓沒有憐香惜玉?還是說自己賭鬼的潛質實在是太強,以至於女孩子們都有些本能的反感?
秦梓推著自行車來到正在啃雞腿的易天行面前,輕聲說了句:「你的象棋下的不錯。」
在尋常人的眼中,這種相隔數百米的「擦肩而過」甚至連薄緣都算不上。
這次比賽,易天行的收穫是:一張大紅獎狀和寢室同仁額外贊助的十張雞腿票,走在路上男學生們投來艷羡的目光和女學生們不屑的神情。
秦梓微微一驚,似乎看出後面的路數。
易天行微微皺眉,心想這樣試探,總不是個了局。
炮6退5!
就是如此。
七眼橋下,府北河旁。
易天行將一雙平凡無奇的手擱上棋盤。
易天行隱隱有些緊張:「什麼事?」
易天行黑棋雙炮馬雙卒對秦梓雙炮馬士象全。
秦梓推著自行車站在他的身前,也不回頭,逕直看著河面上偶爾展現在湍流中的白石,靜靜道:「你在說些什麼?」
便是這一兌,卻讓場上局面煥然一變。
「吉祥天。」易天行雖然很喜歡面前有美女賞目,但很不耐煩進行這種似乎很有味道的對話,直截了當說道:「知道我,並且對我感興趣的人,不外乎就是吉祥天,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觀察我,但我想表明,我對你們沒有敵意,請不要為難我。」
易天行吐了口悶氣,抱著膝蓋坐在河邊的椅子上,看著秦梓說道:「那天是你輸了,似乎應該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才對。」
此時微風從河面拂來,盪的河畔弱柳輕擺。
秦梓露出一絲愕然,旋又微笑道:「我說過,只要是我的事情,我可以答應你,可惜這是門內的公事。」
當易天行在一教樓前荷花池旁讀著蕾蕾寫來的信時,秦梓正從他的身後遠遠地穿過三教。當易天行在操場上當守門員施展八臂金剛功夫時,秦梓偶爾會推著自行車,遠遠地走過。或許某個無聊的夜晚,易天行扒在舊六舍二四七室破爛窗檯往外望去時,隔著數公里遠,秦梓正在省城大學東區那架古銅大鍾前望著某一個方向。
圍棋下到了中盤,秦梓第一百五十六手輕輕落在了H9上,緊緊貼住了易天行那顆可憐無比、黯淡無光的白子。
她忽而想到和易天行的那個賭約,眉頭一皺,便開始在棋盤上尋找兌子的機會,畢竟若將大子盡數全棄,局面由繁而簡,想易天行的黑棋也再不能玩出什麼花招。
易天行微笑道:「你我一勝一負,也算平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