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持政》女神的婚典 紫牙烏

第十六小節 恐懼(2)

女神的婚典 紫牙烏

第十六小節 恐懼(2)

薩特張開眼睛,看見的是深綠而狹長的葉子,還有色彩明艷的花朵。
薩特站了起來——這是他在以往的夢境中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母親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向她步步逼近的魔鬼,停格在二十九歲的秀麗面孔因為恐懼與徒勞的掙扎而變形,她震耳欲聾的叫喊聲在薩特抓住她的時候達到頂點,薩特感到有點不耐煩,他拽起她,輕而易舉地將她「拔」了出來。
「偽信者(註釋1),你的罪行比通姦者還要深重上千萬倍,你贖罪的地方不在這裏,你將在火獄的底層永遠地被拘留,悔恨和求饒均將無濟於事,以荊棘和毒物,膿汁充饑,食下后腹中像油鍋和開水一樣沸騰,不得休息,不得安寧,每時每刻在可怕的刑罰中輾轉哀嚎!」
偽信者——這裏的偽信者與D&D無關,指的是那些曾經信仰真主而又背離真主,或者欺瞞真主的人。
母親的尖叫突然停止了,她目光獃滯,口中喃喃自語,薩特非常奇怪自己會有這樣的夢境——他彎下腰,想要聽聽母親究竟在說些什麼——他聽到她說。
薩特在自己的幻境中微笑,他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莉莉的,只知道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不願放棄——他將跳下飛機后莉莉所做的事情告訴了父親以求得他的支持……正如他所想,沒人願意放過那樣的力量,莉莉是撒丁國教的教徒,這沒關係,只要她在西蘭,那她的力量就是真主賜予西蘭的恩惠……
「別的?」黑暗中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還會有別的什麼理由嗎?」
「光!我要光。」薩特喊道,他想要創造一個太陽,探照燈,手電筒,或者一個火星也好啊。
「你們是什麼?!你們是什麼?!」薩特喊道。
「我們是你所不信的存在,至高的真主所派遣在火獄中的天神。」
人們呼喊著真主與他的使者之名四散奔逃,薩特撕碎長老失落的經書,輕蔑地踩了一腳,啐了一口,才走到母親身前,微笑著俯下身:「我來救你了,母親。」他說。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他不住地嘶吼,每一份痛苦都是那樣的清晰,明確,他幾乎無法再有自己的思想了,每一根神經都被痛苦所佔據著。
當然,這樣的「決鬥」對那個撒丁王儲並不公平,但他至少不會因此而受傷,死亡——在一個世紀之前,即便面對一國的王儲,性情暴烈的西蘭人一樣會提出使用彎刀或者獵槍來決定心儀女性的歸屬——現在他只會被自己的幻覺小小地折磨一下而已,薩特真誠地希望他的心裏沒有隱藏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主保佑!……薩特——你是薩特嗎?……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是真主的旨意,還是惡魔的法術?」
***
父親的驚叫讓他回過神來,這個夢如此逼真,薩特微笑,他伸展了一下自己變得高大強壯的身體,向人群走去,叔叔們試圖阻止他,他像推開一群擁擠在一起的小羊羔那樣毫無困難地推開他們,長老在咒罵,祈禱,有棍棒與石塊丟到他的身上,但他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或阻礙他的行動,他甚至在一聲吼叫中打飛了一個障礙物——人類熱騰騰的血噴洒在他的面孔上。
從聖湖中浮出黑色的大門,它那麼高,那麼寬,幾乎可以遮蔽天空——它被徐徐打開,灼熱的風從縫隙間竄了出來,烤炙著薩特的鼻子,喉嚨與眼睛,滾滾黑煙緊隨其後,它讓所有的一切陷入黑暗。
一個威嚴的聲音回答道。
他看到了什麼?
火焰從母親的眼睛與嘴巴中冒出了出來,她的身體上長出鏗鏘作響的鐵鏈,就像樹枝從樹榦上長出來,她的腳下是火焰的鞋子,她的肩膀上是火焰的枷鎖。
他的要求被滿足了——血紅的光,他身上的衣服變成了火焰,燒灼著他的皮膚,無法忍耐的痛苦讓他昂首嗥叫,不可計數的鐵鏈拴在他的每一根骨頭上,前方不可知的力量拉扯著它們,逼迫著他向前走。
他沉穩地傾聽著外界的動靜——女性絕望悲哀的尖叫還在持續,他知道這樣的尖叫最起碼還要持續十分鐘以上,因為他沒有聽到長老誦讀經文以及依照宗教法宣布這個婚後通姦的女性應該被她的族人用石頭砸死——接下來還會有語無倫次的祈禱,哀求,等到第一塊石頭砸到他母親身上的時候,她反而閉上了嘴巴,不發出哪怕一點兒除了呻吟之外的聲音。
「真主啊……」她奇譎地叫喊著:「請寬恕我的罪,我認主獨一的信仰沒有動搖。」
***
「正因為恐懼,所以才要拋棄。」亞利克斯的目標回答道,帶著一點若不仔細傾聽就無法察覺的悲哀與蒼涼。
是的,薩特清楚地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在前往西大陸聯邦之後曾經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回來過一次,採集了這裏的水與沙子交給相關的實驗室進行測試,化驗——得到的結果是這看似潔凈嘗起來甘甜的水中含有極微量的特殊成分,這種成分與西蘭沙漠中盛產的仙人掌中所含的,一種叫做麥司卡拉,可以起到麻醉與致幻作用的生物鹼性質相近,也就是說,這個所謂的,能夠分辨出勇士與懦夫,代替真主做出裁決的神聖之湖只不過是一個類似於瀰漫著大麻葉煙霧的密閉房間而已;人們跳入其中,即便緊閉嘴唇,那些成分也能通過皮膚,鼻腔與眼睛的黏膜被人體吸收,引起輕緩的幻覺與錯覺,再加上少許的外來與自我暗示,再次經歷一次自己人生中最為深刻痛苦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這是一個被藥物誘發的噩夢,只要你意志堅定,甚至可以去修正它,改變它。
「很有趣,他一面不可遏制地唾棄自己的信仰,一面又無比堅決地認定會因此受到懲罰。」亞利克斯溫柔地分析道:「人類對於恐懼的認知,何等有趣——人類的恐懼,總是與他們的生長曆程息息相關,獨自行走,跨越不曾嘗試過的高度,離開熟悉的地方,去做一件自己從未做過的事情,只有擺脫這些恐懼,人類才能發展與生存;但總也有些恐懼與之大相徑庭,毫無關聯,你甚至無法了解它們的根源,恐懼黑暗可能是因為黑暗中有著野獸潛伏,恐懼昆蟲與蛇是因為他們的同類或祖先在基因的記憶中留下的痕迹;恐懼與人相處是因為害怕受到外來的襲擊與傷害……幾乎每一個人類都有著與眾不同的恐懼——但這些繁多的恐懼,都只有一個源頭,所有的表象都是它的變體、扭曲,或者轉移。人們總是將無法處理,無法克服的恐懼覆蓋上輕薄簡單的偽裝,因為相比其真正令他們恐懼的東西,這些偽裝要容易處理得多——譬如薩特,他可以說自己是因為母親的死亡而背叛自己的信仰,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個安慰——一個不錯的,可以讓人理解的理由,而不是一些別的理由……」
在決定利用這個湖的時候,他就有了一個大胆的想法——科學研究證明,人類在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時,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這個夢境,做到很多在現實中無法做到的事情——薩特想要變得高大,勇猛,無所不能,然後從那些冥頑不靈的愚蠢血親手中救出母親——即便只是在幻覺與夢境里。
黑色的大門后,火焰熊熊,燃料是石頭與人類,每個人類都穿著瀝青製成的衣服,被穿在鐵鏈上,火焰就像被褥一樣覆包著他們,周圍還有無數的「古怪存在」用各種各樣的殘忍刑法折磨他們——薩特的母親被兩個這樣的存在抓取,拖到一個類似於浴池的地方,裏面是汩汩翻滾的沸水,她被丟入裏面,和一些已經被燙掉皮膚,暴露著內臟與骨頭的人在一起,他們如果試圖爬上來,會有鐵的鞭子抽打他們。
她的孩子動作輕盈地穿過了石榴樹形成的低矮甬道,在石榴樹的另一側,男人們正帶著他們的犧牲品前往刑場,一路上,每一棵石榴樹都在猛烈地顫抖,女性被她的丈夫與丈夫的兄弟提著手臂拖行,但她的手指還是自由的,她拚命地抓著每一樣能夠碰到的東西,好像那些潮濕的樹枝中隱藏著真主親自頒發的免罪文書,但最終,她的雙手裡,除了枝條與葉片斷裂時留下的淡綠痕迹和它們造成的傷痕之外,什麼都沒有。
「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他所恐懼的,正是他所拋棄的。」不死者說道,他的手輕柔地放在薩特的前額,在深黑的水中,他的手指散發出淡淡的熒光。
嚄,薩特懊喪地將已經到了自己舌尖,即將傾吐出口的讚美之詞咽下喉嚨,這隻是習慣,或說條件反射,他安慰地想到。
行刑的地方並不遠,薩特甚至比人們到的更早一點,從一處比較大的縫隙中看出去,男人們的白色長袍中只有一點異色——他身形單薄的母親裹著黑色的長袍,美麗的臉上滿是驚恐,不停地簌簌發抖,兩個執行者抓起她的手臂,強迫她站得端正點,然後將她塞進那個早已挖好,並且精心維護著的陷坑中去——人們抽去了陷坑側面的擋板,細膩的沙子立刻埋到了她豐滿的胸部下方。
他放下她,心愿已了,在夢裡,他不可能繼續將她送回西大陸聯邦——現實中的時間也在流失,撒丁的王儲也是一個勇敢而強悍的年輕人,他並不希望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而可笑地落敗。
薩特猛地從她身邊跳開!
「不通道,而且否認我的跡象的人們,是火獄的居民,他們將永居其中,那歸宿真惡劣——偽信者必墮入火獄的最下層,你絕不能為他們發現任何援助者。」
那些通過了考驗的勇士如此,薩特也是如此,他一無所懼——恐懼並不是來自於靈魂,而來自於無知,在他已經明瞭了其中的秘密之後,又怎麼會被這些虛假的景象與聲音所困擾,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