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持政》女神的愚者

第九小節 愚者(七)

女神的愚者

第九小節 愚者(七)

首領輕蔑而悲哀地說道:「這個山谷在百年內都很難再長出任何一種植物了。」
貞德在劇烈的搖晃中張開緊閉的眼睛,莉莉向她微笑,裸露在外的蜜色肌膚、頭髮、面孔、身軀、手臂都籠罩著一層神聖的柔光,她的五官變得模糊,讓人們無法詳細描述這種不屬於塵世的美。
車輛前方的轉角處走出兩個修女,她們沿著牆壁行走,一前一後,面容慈祥,神態平靜,眼睛看著地面,修道服寬寬大大,漿洗得筆挺,她們的雙手掩藏在神聖的黑色衣幅下。
車子猛烈地上下跳躍著,不斷地提升速度,很快,他們就看到了那座通往聖地的天然自生岩石橋,它異常寬闊厚重,兩端與山崖渾然一體,看上去非常可靠,可惜的是,它依然因為外力的作用沒有堅持到他們到達安全的彼方。
他們的後方是仍在不斷生長的植物,鬱鬱蔥蔥的喬木與藤蔓填滿了山谷中的每一個縫隙,將莉莉等人送上彼岸的時候也阻擋住了前來追擊的「愚者」。
在貞德的指點下,他們果然在小鎮道路兩邊的岩石上看到了神所默示的語句,十五世紀時如果想在岩石上雕刻,唯二的工具大概只有鎚子與鑿子,但那些教訓、督責、使人歸正、教導人學義都是有益的,叫屬神的人得以完全,預備行各樣的善事的銘文依然字跡優美,行列齊整。
「那是聖人的住所——他一生都在和塵世、肉體、魔鬼鬥爭,但只有在這個與世隔絕的住所才終於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同樣無聲地祈禱了一番的貞德低聲說道:「那兩個裂縫一個用來傾聽,而另一個用來說話,他從不與人接觸,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只在夜間出來,幫主人家的田地鬆土,或者編織籃子,在門口掛點草藥,因為他接受人們饋贈的事物,不過更多的是在岩石上雕刻主的話,讓主的光普照世界萬物。」
只要幾小時,他們就能到達安全的地方了,不過在此之前……神父考慮是否需要在這裏休整一下,貞德在撒丁所受的傷雖然有莉莉提供的活化劑治療,但精神所受到的衝擊卻不是一兩天就能痊癒的,再加上這一天不眠不休,精神緊繃的長途跋涉,就連作為職業暴徒的他們都有點感覺無法支持了——他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外套內袋。裏面的金屬煙盒中裝著的不是雪茄,而是類似於密封玻璃瓶注射液的東西,裏面金黃色的發光液體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救人一命,但堂·煦德·薩利埃里說過,這些東西簡單點來說就是提前預支細胞分裂增殖的「量」,如果不是快死了,或者得了無法治愈的絕症,只是因為可以忍耐和自行恢復的疲憊與疼痛使用它的話除了讓自己舒服點大概就只有縮短自己原有壽命的這一點可提了。
莉莉輕輕按住了自己的胸膛,雖然撒丁國教只承認聖哲,而不承認教廷冊封的聖人,但這個年輕信徒還是被這個隱修士奇迹般的作為感動,她的心臟開始急速地跳動。
但此刻他們已經衝過了兩個「愚者」的攔截。
坐在他身邊的神父劃了一個十字——作為薩利埃里的重要成員,他和另外一個行動組成員作為名義上的志願者來幫助這兩隻小鳥順利到達目的地。在撒丁境內他們有著國家與薩利埃里的力量秘密保護,而出境之後就只需要考驗他們的能力極限了——他們在靠近神聖公國之後就沒有再搭乘火車,船隻之類需要身份證明的東西,兩個西撒丁的暴徒直接用現金弄來了一輛汽車,還有汽油,食物和水,一頭扎進了沒有監控設備的山脈公路,極其危險地在彎彎曲曲的狹窄道路上高速前進。
「愚者」們不安地後退,她們不想讓這種不祥的東西沾到自己的身體。
「魔鬼可以隨心所欲地偽裝自己,但他們最愛戴上聖人的面具,因為這個形象與他邪惡的內在最能引誘不堅定的人走向毀滅。」
她不得已閉上眼睛默默祈禱,但以往這個行之有效的辦法反而增強了那種不適——猶豫片刻,她還是投擲了一個「瞬間搜索」,亞利克斯曾經說過她的直覺是最銳利的武器與最好的盾,而她總是相信他甚於相信自己的。
***
「衝過去!」她沒有發出聲音,但車輛幾乎是同時在司機的操縱下猛然前沖——明亮的利刃切開了早晨的空氣與車輛的後備箱。
那一瞬間莉莉的腦袋就像是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她的每根神經都在孳孳作響。
貞德急匆匆地拉直自己的上半身,身上披著的大衣從她肩膀上落倒車廂的地板上,蓋住了不知什麼時候脫下的鞋子。她僵直著手臂把它撿起來摺疊整齊擺在膝蓋上,穿好鞋子,將散亂的頭髮全部抿進寬大的帽子裏面——在此之前它被丟在座椅的角落。直到她的外表已經和內心一樣整齊乾淨之後,她才終於輕輕地嘆出了一口氣,看了看手錶,現在是早晨的5點一刻,車窗外是一掠即逝的樹林、田野、村莊,公里與方向指示牌,天色一秒緊接著一秒地變亮,地面上的霧氣已經逐漸散去,景物的色澤變得幼嫩而鮮亮。
耀眼的閃光中,無數瀑布般傾瀉下來的石塊和車子一起向長滿了松樹與樅樹的谷地墜落。
「讚美聖哲,這難道不是他賜予的奇迹么?」
她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張沉靜的秀麗面孔——莉莉的頭傾斜著,額頭靠著車窗玻璃,黑褐色的短髮略為有些彎曲蓬亂,蜜色的肌膚在潔白的天光中顯得十分溫潤柔滑,而那雙嬰兒一樣潔凈的黑眼睛正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緊緊靠著她的貞德可以清晰地感受她每一次悠長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貞德看著那雙黑眼睛緩慢地將視線下移,然後那張完美的面孔就露出一個愉快而稚氣的微笑來:「啊呀,你醒了,貞德。」她說。
「呃……早上好,願聖哲保佑您。」來自於隱修院的女孩羞愧地從同性的懷抱中離開——隱修院中即便是女性也很少會這樣緊密接觸的,她們重視心靈的磨合而非肉體的接觸,但人類本能的撫觸渴望總是會在某個時候佔據這個孩子的心靈。
由各種各樣的綠色所形成的海嘯向上伸展的勢頭持續了大約一分鐘,造成了一片巨大的蔭翳后突然停止,並且從頂端頹然枯萎、倒塌下來。灰黑色的粉末夾帶著濃重的死氣,就像魔鬼的皮屑那樣腐臭乾癟,紛紛揚揚地撒落下來。
她閉上了眼睛,靜待死亡的降臨,但驟然墜落引起的失重感尚未消失,另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量又被施加在車輛與裏面的人類身上。
這時候汽車已經駛入了小鎮,車身的抖動更加厲害,因為鎮子上的路面鋪設的全是渾圓的鵝卵石,車輛的速度不得以變得更慢,早起的居民三三兩兩地從車旁走過,眼中充滿了友好與好奇——他們並不怎麼抗拒外來人。鄰近的神父與嬤嬤們經常前來感念祈禱,而且偶爾也會有虔誠的信徒三三兩兩地前來朝聖——雖然這裏十分偏僻,而且這裏被冊封的隱修士是在十七世紀教廷冊封聖人達到一個可怕的高潮時以現代人難以想象的苦修方式得以名列聖品,他甚至不是一個主保聖人(冊封某一聖人是主保聖人,即意味著那位聖人在某一面的祈禱特別有效)。
一個如同鳥喙般向空中伸出的山崖引起了她的注意,「啊,我們竟然已經到了貝爾德了嗎?」貞德輕聲喊到,聲音中有著輕微的不敢置信,他們竟然在24個小時內跨越了近7000英里——汽車、客機、遊艇、火車,而現在又回到了汽車上——持續不斷的顛簸告訴她現在行進的道路並不怎麼平坦,但它正是通往神聖公國中心地帶最近的幾條道路之一,它原本是朝聖者與修士們日復一日在山林間往來跋涉所形成的小路,後來人們把它修繕成一條簡陋的單車道泥路,不過它終究是太過崎嶇,所以自從更多平坦而寬廣的大道建成之後,它就幾乎被人們所廢棄了。
「看著吧。」她冷冰冰地說道。
求你使我清晨得聽你慈愛之言,因我倚靠你;求你使我知道當行的路,因我的心仰望你。」——聖經。
可不是嘛,他們剛剛駛入小鎮的中心廣場——就是中央有著一口井,時常被人們拿來聚會或當作集市使用的那種小廣場,從這裏可以看到遠處的坡地上有著一塊很大的石頭,幾個修女正圍著它,有些正在伏下身體,用自己的面孔磨蹭地面,有些則垂頭默默祈禱,車輛經過的時候,有著一雙敏銳眼睛的司機看到上面有兩個細微的裂縫。
貝爾德是一個小鎮,它與神聖公國的中樞相距不過500英里,因為這裏出現過一個被教廷確認為「聖人」的隱修士而為貞德所知,信仰的力量令得她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就連疲軟的身體也變得輕快,「聽吶,那是早禱的鐘聲……」
「愚者」之一驚訝地低喊,換來為首者冰冷的一瞥。
「我只聞到了麵包的香味。」司機喃喃道。
車輛下似乎蟄伏著一頭龐大的巨龍,它被喚醒了,翻轉著身軀,將人類與他們的車輛托舉起來——毛茸茸的,脆嫩的鵝黃樹芽從窗口探出頭,轉眼間就被厚重的翠綠枝葉取代,堅實的枝幹在瞬息之內就連接上了斷裂的岩橋——車輛的發動機仍在咆哮,等四個輪子一接觸到實地司機就立刻加速。
貞德在後車座上醒來,她察覺到自己的頭和肩膀被抱在一個溫暖柔軟的懷抱里,餘下的身體蜷縮在一張狹窄但很舒適的床上,她動了動自己的腳趾頭,沒有感覺到鞋襪的束縛。
貞德緊緊地抓住了莉莉的手臂:「聖哲啊……寬恕我的罪過,」她說道:「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