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之夢》曜之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貿易船隊(下)

曜之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貿易船隊(下)

「但我總有一些疑慮,」丹羽長秀微微皺起了眉頭,「十年前是十五歲,也就是說,現在是二十五歲……即使真的才能出眾,但要擔負起此番重託,是否太過於年輕了?」
幾乎在絕望之下,我想到了一個人:前鹿苑寺住持、現任南河內守護的畠山義周。
這樣應該可以了……我吹乾墨漬,將草擬關文交給了他。
「宣景殿下勿急,」畠山義周勸道,「如果大師過世,我還另有一位人選……當日拜訪時,大師身邊有一位十五歲的徒弟,法名叫做西笑承兌。大師曾說,他日能夠繼承衣缽的,必定是這位幼徒。」
「是么?」我想了想,剛才的表現,的確會給人這樣一種印象。
「宣景殿下過獎。」畠山義周露出了笑容。
鹿苑寺的地位非常特殊,是相國寺的山外塔頭別院,由足利義滿創建。寺中有一個「鹿苑僧録」的職務,是禪宗臨濟宗事實上的最高職,可以決定南禪寺和五山之下所有禪寺的寺格確認、住持任免、寺領安堵和訴訟處置。這個職務同樣由足利義滿創建,用來保證幕府對禪宗的控制,首任鹿苑僧録是夢窗疎石的高徒、「禪宗雙璧」之一的絶海中津(土佐國津野家出身),之後循例由鹿苑寺住持或相國寺住持兼任。
「南禪寺南禪院院主仁如集堯大師,應該可以勝任這個職務吧!」
天正元年(1573)十月,西笑承兌率領為數十八人的赴明使團離開京都,趕赴堺町的「簡妮特號」。之後,一行人將趕赴九州大友家,通過大友家和朝鮮方面取得聯繫,然後由朝鮮派人護送著前往北京,向明廷遞交國書。這樣做很有些繁瑣,然而也是無奈之舉。目前日本和大明可以尚處在未曾建交的狀態,必須通過作為大明屬國和日本邦交國的朝鮮進行交涉。當年元廷第一次向日本遞交國書時,同樣是由高麗王朝代為送達。
「那麼,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前往探訪如何?」我對丹羽長秀說道。
可以說,戰國時代著名的文化僧人和外交僧人,基本都是出自禪宗。前者有夢窗疎石、一休宗純、大林宗套(武野邵鷗嗣師,津田宗及、千宗易戒師)等,後者有太原雪齋、快川紹喜、安國寺惠瓊、瀧本寺非有,以及稍後制定了《禁中及公家諸法度》、和南廣坊天海並稱「黑衣宰相」的金地院崇伝等人。
在西笑承兌的身上,帶著蓋有天皇御印的國書,以及我和丹羽長秀擬定的勘合貿易請願關文。如前所言,關文是以日本攝政官署的名義擬定的,上面沒有加蓋信長的「天下布武」印鑒,只有我臨時趕製的攝政官署印。至於署名,由於丹羽長秀還沒有正式官階,所以用的是我一個人的名義。
「丹羽殿下應該知道,南禪院是南禪寺的塔頭,以前曾經是龜山上皇的離宮,也是南禪寺的發祥地,」畠山義周不以為意的笑了笑,「至於仁如集堯大師,已經得到了一山國師的衣缽……」
禪宗對日本的影響極大,尤其是在武家掌權的幾百年間。從鎌倉時代起,幕府的對外交往和大名的相互外交方面,基本上全部以禪宗僧人作為媒介和橋樑,並且協助制定外交方針;室町時代,禪宗的臨濟宗是足利將軍家世代信奉的宗派,禪宗名僧深受冪府重用,常參与軍政外交機要,或作為幕府的使者斡旋於幕府與各地大名之間,或作為國使出使中國和朝鮮。展開對外貿易,也是由足利尊氏的傳戒師、曾經七度受到天皇的國師賜封、人稱「七朝帝師」的夢窗疎石首先建策的,之後無論是幕府、大內家還是細川家,對明的勘合貿易無不以禪宗僧人為正使,而京都五山的天龍寺、相國寺等,向來在勘合貿易中佔據重要地位。
至於不太規範,那是因為我用的漢文簡體字。
接下來,如果要準備和明廷聯絡,確定赴明使節的人選,禪宗是絕對繞不開的。
然而,近幾十年來,隨著幕府的衰落和勘合貿易的中止,失去了來自中樞的支持,作為禪宗根基的京都五山已經漸漸的衰落下去。曾經主導過幕府和細川家勘合貿易的兩寺中,京都五山之首、由足利尊氏和夢窗疎石開基、以前負責建造對外貿易船的天龍寺在應仁之亂中被燒得一乾二淨,雖然經過重建,但是傳承已失,再沒出過什麼著名的僧人;五山次席、由足利義滿和夢窗疎石開基的相國寺更慘,應仁之亂時作為細川家的陣地被西軍燒掉,然後因為參与細川家的勘合貿易,好不容易重新恢復了一些元氣,卻又在天文二十年(1551)捲入細川家和三好家的爭端,再次被全部燒掉,至今依然是一片斷壁殘垣。
西笑承兌看了看,語氣中透出佩服之意:「沒想到左衛門尉殿下居然還會漢文……雖然不太規範,但是文意把握得非常好,實在令人驚訝啊!」
稍稍斟酌了一下,我劃去了他寫的那兩個官職,重新寫上了一行漢文:「左金吾、水師將軍、淡路節度使、署理民部尚書、都督四州諸軍事、南海道行軍大總管源宣景奏上」。
聽他這麼說,至少我是放心了。南禪寺乃是禪宗的別格寺院,地位還在五山之上。寺中有兩大塔頭,一是南禪院,二是「黑衣宰相」金地院崇伝後來掌管的金地院;一山國師乃是元代僧人一山一寧,是忽必烈二次遠征失敗後派往日本的使者,後來就留在日本,成為南禪寺第三世祖師,並且傳下朱子之學,被花園天皇賜封為日本國師。
這麼一個人,自然是值得期待。
真是!十年前就八十歲了,那還說他做什麼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天海老妖怪那麼能活的!
西笑承兌么?這也是一位名僧啊……他是相國寺的中興之祖,是豐臣秀吉的政治顧問,先後擔任相國寺住持、南禪寺住持,兩度兼任鹿苑僧録。文祿之役后與大明講和,即是由他回復明廷使者的冊封狀;關原之戰前,他受德川家康之命,前往上杉家交涉,然後帶回了偶像派巨星直江兼續寫就的、堪比官渡之戰前陳琳罵曹檄文的直江狀,從而導致德川家康征伐上杉家,然後拉開關原之戰的序幕。
這幾個官職並不是隨便寫的,需要對唐代官制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才有可能。左金吾作為簡稱,巧妙的迴避的職務等級,因為左金吾衛大將軍(左衛門督)、左金吾衛將軍(左衛門佐)、左金吾衛參軍(左衛門尉)都可以簡稱左金吾;淡路守護唐名是淡州太守,從職權來說卻是和唐代作為一方重鎮的節度使相當;署理民部尚書,說的是我以前擔任城町總奉行、擬定三貨制度、主持家中財政改革的事;都督四州諸軍事,是指我現在所擔任的四國方面軍團長職務,這樣的話,接下來的南海道行軍大總管也就順理成章了。
「非常感謝!」我向畠山義周點了點頭,「我們這就去南禪寺拜訪。」
見我似乎非常信任畠山義周,丹羽長秀稍一遲疑,點頭同意了我的提議:「也好。」
「等等!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畠山義周忽然皺了皺眉頭,「我最後一次見到大師,是在十年前的時候,那時大師就已經八十歲了……雖然大師法體硬朗,不過現在也許不在人世了吧?」
「請問左衛門尉殿下,是否還有什麼囑咐?」見我這麼熟悉明國先代的體制,西笑承兌的態度變得十分誠懇。
「什麼?」我忍不住叫了起來,「怎麼會這樣?……那該怎麼辦?」
隨後去到瑞龍山,令我們非常驚訝的是,仁如集堯居然還真的活著(歷史上次年無疾圓寂,享年九十一歲)。只是,以他的年齡,別說現在,就是十年前渡海前往大明,恐怕也是夠嗆的。好在還有西笑承兌,而且的確是繼承了他的衣缽,漢文、漢學、漢詩無一不通。丹羽長秀原本懷著疑慮,然而試探了一番后,也忍不住嘖嘖讚歎。
我想了想,吩咐他道:「今年是明廷的萬曆元年,正值新帝登基,也是大明首輔張居正秉政的第一年。所以,到達朝鮮之後,請你催促朝鮮方面儘快派人送使團前往北京……如果能夠在明年正月過完之前到達,向明廷致上新年之賀,那麼將會被明廷看作是遠國來朝的莫大祥瑞。之後獲得勘合貿易的資格,將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大師謬讚。」我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在日本的佛教流派中,禪宗是非常特殊的一脈。如果說奈良佛教和平安二宗是由朝廷扶持,且具有鮮明的「護國」色彩,可以稱為國家佛教、貴族佛教的話,禪宗(主要是臨濟宗)就可以稱為是武家佛教,是武士掌權后,因為武家的推崇和保護而興盛起來的。在鎌倉時代,幕府就仿造南宋五山十剎的制度,在鎌倉建立了「鎌倉五山」,後來又擴大到京都,建立「京都五山」;到了室町時代足利義滿時,「五山十剎」正式成為定製,從而打下了禪宗臨濟宗興盛的根基。
離開了畠山義周的宅邸,丹羽長秀看了看我,若有所思的說道:「宣景殿下,對於畠山金吾,似乎是非常的信任啊!」
然而,我之所以信任他的人選,並非是毫無保留的相信畠山義周。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有歷史上的事迹支撐,知道他推薦的是才能超群的僧人。
「或許是吧!」我笑了笑,「總之,先去南禪院看看如何?」
既然身上帶著這兩大商標,那麼仁如集堯的水平肯定不差。
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到了次日,我和丹羽長秀聯名向信長進言,推薦西笑承兌擔任赴明交涉使團的正使。
這個時候,西笑承兌就顯出了一些稚嫩來。我現在擔任左衛門尉的官職和淡路守護的役職,他就按照兩職的唐名,老老實實的寫下「金吾參軍、淡州太守源氏朝臣宣景」一行字,讓我忍不住搖了搖頭,幾乎啞然失笑。看來,他雖然精通漢學,卻不通漢俗啊!日本武家的官職都不高,可是在中國,權力和官職卻是成正比的,我這個「左金吾參軍、淡州太守」的官職報上去,估計會真被認為是哪個地方小官了,還怎麼可能代表攝政官署?
「畠山殿下,可以詳細說一下嗎?」見他不假思索就說出了這個名字,丹羽長秀有點不放心的問道。
另外,禪宗五山精研漢學漢詩,熟悉中國文化,他們開創的有別於平安貴族文學的「五山文學」,對日本文化有非常深刻的影響。(一休就是禪宗的喔!)。無論是早已有之的書法、繪畫、雕刻、造園藝術,還是平安后興盛起來的花道、茶道、能樂、俳句,都可以看到禪宗的影子。例如千宗易繼承和發揚的「和靜清寂」茶道諸法,可以說是完全切合了禪宗的旨趣。就連武家流行的辭世句,也是起源於禪宗的詩偈。
當初畠山義周還叫足利周嵩時,正擔任著鹿苑寺住持的職務,自然也就兼任著鹿苑僧録之職。對於禪宗之內的詳情,他了解得應該很多。所以,我和丹羽長秀溝通了一番,決定去向畠山義周討教。
看丹羽長秀還有些疑慮,我連忙向畠山義周致謝,先把這件事定了下來:「義周殿下的推薦,自然是非常可靠的。」
我和丹羽長秀原本想在兩寺之中選取赴明交涉使團的正使,可是了解到以上的情況后,只得放下了這番打算,重新在京都物色合適的僧人。然而,連主導過勘合貿易的兩寺尚且如此凋敝,其餘的各寺又能如何?兩人忙了大半個月,結果依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謄寫一遍,然後送來我用印。」我吩咐道。
畠山義周目前正留在京都,而他果然沒有讓我們失望。聽了我們的要求,他立刻推薦了一個合適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