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之夢》霞之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勢如朝露(下)

霞之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勢如朝露(下)

「那麼就這樣。請兩位暫時住在山下的不動堂中。」我作出了決定,吩咐前野景定領人用小馱抬著足利義周下山,並且輕聲吩咐前田利長,「你去求見羽良殿下,就說已經找到義周了,我會負責處理他的事情。另外,感謝他這幾天沒有來相國寺搜查,並且放棄了捕獲義周的大功。這番照顧的情誼,我心裏會記得的。」
我知道,他是想到了當年在這鹿苑寺擔任院主的日子。
「當晚過來的時候,他就帶了不少酒,這幾天一直借酒度日,醉了就睡上一整天……」義周夫人高屋殿輕聲解釋說。
「那麼我就可以放心了,」畠山義周點了點頭,「記得當年兄長遇刺時,我也幾乎不能倖免,差點死在寺院之外,幸虧你手下的人將我救出,然後送往三重城……如今終究還要在這裏辭世,這或許就是我的宿命吧!」
我也下了不動山,住進寺內的本堂方丈之中。大半日之後的傍晚,負責警備不動堂的前野景定過來彙報:「足利殿下醒了過來,說想和主公見面。」
當晚,義周在鹿苑院不動堂切腹自盡,享年三十一歲。切腹之前,他留下了一首辭世歌:「山中有晚櫻,花開何遲遲。世間芳菲盡,此花能幾時?」其中的意味,似乎是終於明白了足利幕府已經成為過去,他試圖重興幕府,甚至獲得了朝廷的大將軍宣下,不過是「山中有晚櫻」而已,在整個天下大勢面前,這屬於不合時宜的舉動,從一開始就註定無法久長。
「世易時移,天下的大義差不多是轉移到了織田左府的手中,」我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對於我等織田家臣而言,足利幕府早已消亡,不具有任何的名份。」
「怎麼樣,還不壞吧?」我問道。
時至今日,當年的北山莊早已消亡,除作為義滿舍利殿的金閣寺以外,其餘的寢殿等全部被拆散,然後寄贈給了南禪寺及建仁寺。但鹿苑寺卻一直存在著,並且是作為整個禪宗臨濟宗事實上的最高機關,可以統領五山之下的所有寺院。而當年義周還叫周嵩時,就是擔任著鹿苑寺院主,併兼任管理臨濟宗諸寺的鹿苑僧録之職。
「不是,」義周嘆了口氣,「招募足輕,是為了平定高野山,然後還有根來寺和熊野三山。這是信長之前交代過的。而我截留利潤,本以為是得到了信長的默許,不然我哪有那麼多錢來招募軍勢,然後替他效命啊……可是,沒想到高野山一平,他就準備秋後算賬了。那我能夠怎麼辦?總不能束手待斃是不?更何況,他那時已經是剛愎自用,招致了許多人的不滿,就連朝廷,不都是已經厭棄了他么?」
「這個……夫人不妨慎重考慮一番。尊夫臨終前,將彌三郎託付給了我,雖然現在不方便相見,但是不久以後,或許就可以團聚了的。」我說了個善意的謊言。
「去找一頂小馱來,」我轉身吩咐前野景定,接著向高屋殿點了點頭,「先去下面寺中住著如何?」
「那就太不尊重了,」我搖了搖頭,「即使到了如今這一步,義周殿下也應該有他的尊嚴。」
「高屋殿身為左府殿下的妹妹,保住性命沒什麼問題,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我向他承諾道。
「要酒嗎?你在木屋的酒還有一點,現在要不要拿來?」我又問道。
按照原本的軌跡,義周在義輝將軍去世那天,就應該被松永久秀指使著家臣平田和泉守誘出,然後被小姓殺害於前往二條御所的路上。可是,因為我的介入,義周被石谷賴辰救了下來,然後在鹿苑寺北區的不動山中躲藏了一天一夜,至次日凌晨一同前往三重城。
「倒是令人懷念……這個地方,這種香味。」義周說道,聲音十分低沉。
「我對左府殿下確實十分失望,」我點了點頭,「可是,謀逆的事情,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做的。這既是因為知遇之恩,也是出於自身的前途……當年的人稱『惡將軍』的普廣院殿,行事比左府殿下過分很多吧?幾乎所有的有力大名都受過欺凌。然而,首先起事的赤松家,卻是受到了眾人的一致討伐,結果宗家陷於滅絕,並喪失了所有的領地……前車之覆猶在,後車自當鑒之。」
他嘆了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神佛在上,我是真心感謝你之前的幫助,所以想和你共享富貴尊榮。我心裏明白,你有能力輔佐我平定這個亂世,只可惜你卻是信長的家臣……之前看到你因為直言進諫被信長痛責,並且禁閉了好幾天,我就想,如果你是為我效力,我肯定會言聽計從,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吧?」
「我知道,織田家的諸位,是不會允許我父子倆活下去的。在此之前,我已經為彌三郎介錯了……不過,內子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只以為我會把彌三郎託付給金吾殿下。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向他隱瞞這件事,並且為她求情,無論是出家也好,是返回織田家也好,總之請讓她活下去。」
想到這一點,我草草的見過了菜菜,然後就帶著信景、景政及百余名近侍直奔鹿苑寺而去。
「普廣院殿乃是名正言順的幕府將軍,信長卻是受到朝廷厭棄的暴發戶,如何能夠相提並論?……我是足利家嫡脈,興復幕府有何不可?」義周分辯道。
到達鹿苑寺外,我留下大部分近侍,然後撤出寺中駐紮的百余小軍,只帶著信景、景政、前田利長、前野景定等二十余親信進入寺內,登上了北面的不動山。不動山雖說名字叫山,其實不過是方圓三四百米的小丘陵,上面原本建有大片的閣殿,在閣殿被拆掉寄贈出去后,就植上了樹木,至今已有百多年,生長得鬱鬱蔥蔥。我按照石谷賴辰以前說明的方位,果然在掩映著的茂密枝葉之內,找到了一間不起眼的木房子。這座木房子由寺中的伐木雜役所建,如今早已荒廢多時,顯出了一些腐朽的跡象,但是我知道,足利義周很可能就躲在房子之中。
「請動手吧。」她平靜的說道。
「啊,那就好,」足利義周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向我深鞠一躬,「我有一個最後的要求,希望金吾殿下能夠成全。」
「我是信佛之人,沒有辦法自己了結。所以要拜託金吾殿下幫忙。」她向我說道。
「一切聽憑金吾殿下安排。」高屋殿低頭回答。
說完這句話,他從容的端碗舉筷,開始享用這一頓最後的晚餐。
「這麼說來,義周殿下是早有叛離左府殿下的想法啰?……你截留勘合貿易的利潤,招募了大量軍勢,就是為了那一天?」我聞言向他問道。
話音剛落,房門果然自己打開了,走出來的卻不是義周,而是一位略顯狼狽的中年美婦。
「是。」前田利長露出恍然的表情,隨即領命而去。
「主公,乾脆破門進去吧!」前野景定提議說。
年初由我重建的相國寺,實際上只是這座寺院的主體部分。在主體之外,還有三座山外塔頭,分別是北山的鹿苑寺(金閣寺)、東山的慈照寺(銀閣寺)和萬年山的真如寺。其中的鹿苑寺由足利義滿開基,原本是一片規模不下於御所的山莊,又稱北山莊、北山殿或北山第,是義滿本人的施政中樞。在義滿死後,這座山莊先後成為其子足利義嗣(鞍谷公方之祖)、其妻北山院日野康子的御所,他本人的舍利殿(金閣)則根據遺言闢為禪寺,又根據義滿的法號鹿苑院取為現名。
「不用了,現在該面對現實了吧?」足利義周露出了一個苦笑,「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還是那麼周到啊。」
「倒是你,為什麼不願意跟從?」義周把目光望向我,話語中終於有了一些憤慨,「聽一條家說你已經對信長失望之極,我不知道有多麼高興,也更多了幾分打倒信長的把握。可是,你卻還是選擇了敵對……是你對信長太過忠心,還是我給你的條件不夠?一門兩管領,難道你還不滿意?就連一同起事的光秀,都只要求了美濃土岐家和近江佐佐木家的地位,準備分別由他的嫡子十五郎和女婿秀滿繼承啊!」
寫完之後,她放下紙筆,將日常所用的念珠纏在手上,然後雙手合十,跪到了義周的遺體面前。
高屋殿認真的點了點頭:「當年先夫遇刺,已經是無比傷心;如今殿下又過世,我也不願意再苟活了……煩請取紙筆一用,最好是殿下剛用過的那些。」
可是,一連叫了三遍,房門卻沒有任何動靜。
「原來是這樣。」我點了點頭。
「夫人真的決定了嗎?」我有些不忍的問道。
「請放心。高屋殿那裡,自然也有人服侍的。」我回答道。
這算是遺願吧……我立刻應承了下來:「義周殿下請說,我一定儘力。」
這一段淵源,目前在京都只有我和義周清楚。所以,聽說義周至今不見蹤影,而我的相國寺本處及山外塔頭都沒有受到搜查,我立刻就想到,義周很可能又藏在當年避難的地方,一來是為了暫時保護自身的安全,二來是希望我能夠找過去,向我交待一些身後之事。
而隨著他的去世,足利幕府也完全的劃上了句號。親眼見證這一幕,無論是我,還是信景和景政,都忍不住有些感慨。
只可惜,我卻沒辦法完成他的囑託、保住高屋殿的性命了。她在丈夫自盡之後,主動向我提出了求死的意願。
「真的是吉良金吾殿下嗎?」她詢問道,用目光在我們一行人身上過了一遍,然後向我點了點頭,「果然是金吾殿下,我家殿下已經等了好幾天……不過,實在不好意思,他現在沒辦法親自出迎。」
你知道嗎,前兩天我做了一個夢,」義周微微抬起頭,眼中現出憧憬的光芒,「在夢裡,我是名正言順的幕府大將軍,你是我屬下的管領,我們一起平定了整個天下,開創了可以媲美北山時代的盛世。十年之後,我成為了可以媲美鹿苑院殿的名君,而你也光大了吉良家的家門,成為兩管領家的宗祖……只不過,一覺醒來,卻依然是身處朽木房子之中,眼前的鹿苑院雖近,卻是可望而不可即。」
……,……
「既然是這樣,那我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啦……以金吾殿下的性格,既然有所承諾,就肯定會好好的照顧彌三郎,而我也可以安心的去陪伴我家殿下了。」她微笑著說道。
我沒有回答,命人前去準備飯菜。
「義周殿下可在?我是吉良宣景,還請出門一敘!」我在房子外面通報道。
足利義周微微抽了抽鼻子。
「……罷了,」足利義周看到近侍送來飯菜,忽然嘆出了一口長氣,「到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多大意思,就讓我先用飯吧……不瞞你說,這幾天一直以乾糧度日,實在是有些不舒服。另外,請允許我去喚內子來一同用飯。」
「請稍等。」我回答道,親自取來了義周書寫辭世歌的紙筆,一起轉交給高屋殿。高屋殿略一思索,和了丈夫一首:「櫻花爛漫時,無緣得一見;幸有晚櫻開,可與共凋零。」
「是受傷了嗎?」我一邊問道,一邊走上前去。身側的前田利長跟上來,試圖掩護住我,我卻揮手斥退了他,直接走到了門前,然後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
「那麼就過去吧!」我點頭道,和前野景定一同來到了根本堂。足利義周就坐在正堂內,看見我過來,卻沒有任何迎接的動作,顯得非常的疏懶。我也不以為意,直接在義周的對面坐下,並且吩咐不動堂的和尚取來銅暖爐和火取香爐。和尚將暖爐和香爐點燃,知趣的退了下去,正堂內很快瀰漫著帶著暖意的檀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