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之夢》暉之章

第三百二十一章 秋意漸濃(下)

暉之章

第三百二十一章 秋意漸濃(下)

「他那麼小,能夠知道什麼?」我苦笑了一聲,想起當日同赴讃岐時景重所說的那些天真話語,心裏忍不住又是一痛,「本來就不該讓他上戰場的啊!」
我點了點頭:「感謝大師為御前診治,也解除了我的一大憂慮……聽說大師曾著《啟迪集》等醫書,且得到天皇陛下御覽,詔令策彥周良大師撰寫序文,可見其書極為不凡。如果大師願意,我將令人為大師刻版,將此書刊行天下,以弘揚大師的醫澤和救濟世人之願,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恩,周景,替我送送兩位大師。」我對周景說道。
我又看著小夏,在房裡留了好一陣,才返回自己居住的方丈堂。路過正廳時,眾家老依然還在,簡妮特和景義卻離開了。看在她這次陰差陽錯的做了一樁好事,我不打算再追究她,於是揮揮手斥散了眾家老,直接往方丈堂而去。
「這麼說來,」我回想著剛才的那番感嘆,心中有了一絲明悟,「或許是景秀那個孩子吧!……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在關注我,而且現在還留在京都。」
「你知道嗎?在最初離開土佐時,以及在織田家出仕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只是想著保全自己,保護家人,並且給家臣們一個前途,並沒有想過爭奪天下。因為我知道,想成為最頂端的那個人,將不得不做很多違心之事,而且那個位置坐得並不愉快,因為要承擔極大的壓力和責任,」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想想織田太政,他少時放蕩不羈,或許就是意識到成年後要背負的責任有多重吧?然後一路走來,他殺了親弟弟,殺了妹婿,殺了女婿,流放了諸多家臣,所有人都在他面前戰戰兢兢,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真心相處,甚至遭到親生母親的厭棄……還有秀吉,他從一介農夫成長為大名,經過了多少艱辛困苦?除了絞盡腦汁、兢兢業業的奉公外,有時候還要堵上自己的性命。這樣的日子,難道就很有意思?……而我為了要保護自己,不辜負眾臣的期望,又何嘗不是用盡了心思?許多人只看見我屢戰屢勝,感嘆所謂的天命所歸,哪知道我在內政和經濟上做了多少工夫,又經過了多少謀划,甚至被迫作出種種妥協,才能夠在戰前即獲得巨大戰略優勢,從而每戰必克?」
「不瞞你說,我確實有一些秘密手段,幫助我能夠把握面前的態勢……我也曾經認為,可以將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可是,我終究不是神佛,所以到後來,事情往往就有些出乎意料,而景重之死,還有和景秀兵戎相見,則是我尤為痛惜的兩件事情。」
「豈止是景秀不滿,他身邊還有三四名武士,其中三人的身份已經明確,分別是美濃加藤光泰,堀秀政親弟、南近江除封的豪族多賀秀種,以及加藤光泰的義弟、轉封到北近江的一柳彌三右衛門(加藤光吉)……儘管您已經下令既往不咎,允許他們重新出仕,他們卻寧願跟隨景秀這個浪人,這實在不可縱容。」景政趁機分辯道。
晚間,小夏果然醒了,我過去看望她時,她第一句話就問我:「景六郎……景重是死了吧?」
景政還沒有回答,秀景已經嚴肅的躬身下拜道:「兄長的金玉良言,臣下一定牢記於心。」
周景沒有回答,顯然也是這麼認為。這是他的習慣,雖然向來非常謙沖,內心卻十分高傲,從來不屑於作偽和粉飾,所以也不會說一些違心的巧言。
「兩位,請。」周景站起身來,誠心誠意的為兩人送行。他們盡心為小夏治療,周景也非常感激。
見到我和周景大踏步走進廳內,家老們的頭垂得更低了,簡妮特卻抬起頭,可憐兮兮的望著我。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顧不上教訓她,徑直往小夏的正房而去。正房的外面和外間,跪侍著不少侍女,裡間倒是非常清靜,只有明子、御年寄阿若隨侍,另外還有兩位上了年紀的僧裝大夫,正是京都第一名醫曲直瀨雖知苦齋道三(日本醫學中興之祖)和他的弟子、奉敕擔任從五位下施藥院使(施藥院由奈良時代光明皇后創建)的丹波全宗。
「說到感謝,老衲倒不敢居功,」曲直瀨道三微微一笑,「方才老衲已經問過兩位,得知御前暈倒,乃是因為和另一位御前的爭執……不瞞公方殿,那才是失憶之症康復的引子。」
「那也不用,」我搖了搖頭,「他跟蹤我,或許是有些誤會在其中……不過現在誤會即使沒有解除,也已經無關緊要了。既然他剛才沒有出現,今後也永遠不會在我面前出現的。」
我再次嘆了口氣。
「那麼就這樣吧!」我點了點頭,離開了二條城的正廳,這件由景政鬧出來的風波,自然也就在此畫上了句號。
我唯有無語的點了點頭,就看見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我輕輕走到榻榻米邊坐下,仔細的打量著小夏的面容。她雙眼緊閉,臉色依然十分蒼白,然而神情卻還平靜,不知道是因為室中正燃著的寧神香,還是已經由大夫診治過了……我望向兩位大夫,小聲問道:「兩位大師,御前的情況如何?」
「名譽有什麼用?哀榮有什麼用?家名又有什麼用?人都死了!」小夏嚎啕大哭,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我的孩子……他才那麼點年紀啊!你把他還給我啊!」
十一日的中午,京都的所有活動結束,沒有參与中樞事務的各地大名們紛紛返回領國。臨行之前,除了拜別各自的主君以外,周景名下的勝賀野、葉山、秋山、本山等萬石以上支藩家老,景義名下的吉岡、臼杵、田原、田北等支藩家老,分別來到鹿苑寺,向各自主家的大御台辭別。為了接待眾人,小夏老實不客氣的佔據了大書院的正廳,只把偏廳留給了簡妮特使用,這一下簡妮特終於爆發了,當著眾家老的面和小夏大吵了起來,口無遮攔的大揭景重陣亡、身首異處的傷疤。小夏起初還不信,不甘示弱的還嘴,後來卻捂著頭,似乎慢慢想起來了一些,臉色越來越白,直至昏厥在正廳之中。
「你放心,我已經和親貞說了,讓他的次子和明津結緣,過繼給你繼承上川家,所以你也不用擔心家名的問題……」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我微微吐出一口氣,「感謝兩位大師妙手回春啊!」
「回公方殿,御前目前已經無恙,晚間醒來,應該就沒事了。便是御前曾患的失憶之症,大概也可以完全康復。」曲直瀨道三回答說。
「大師何出此言?」我驚訝的問道。
「那麼請您速速迴轉!」周景連忙催促,並且進一步建議道,「馬上告訴秀興,讓他再次對景秀髮出通緝令如何?」
好一會兒之後,山下傳來一聲馬嘶,一個人影往小山上而來,靠近到我的身邊。
自八月初小夏搬到京都以來,我花費了大量時間陪她,賞賜和用度也格外豐厚,看到這種情形,一向嬌慣自大的簡妮特免不了心懷怨忿,而九月初一的茶會上,小夏和我同席居於上位,同樣身為側室的她只能同景義坐在下首的第二列,到了第二場的公卿聚會,她甚至都沒有獲得參加的資格,這更讓她感到憤憤不平。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前一兩天,我還在和景政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呢,卻沒有想到,治療這種心理疾病,何嘗不是堵不如疏?於是我微微自責道,「看來倒是我自誤了!若非有今日之事,我還會繼續嚴密封鎖消息,以圖避免御前受驚呢!」
「對於景重的事,你應該和你母親一樣,也對我懷著埋怨吧?」我嘆著氣說道。
「公方殿好意,老衲就欣喜的接受了。」曲直瀨道三面露笑容,低頭向我致謝,「那麼老衲師徒先行告辭。」
小夏見我無言可對,似乎更加的傷心,幾乎要再次哭倒在地上。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扯落她的右手,大踏步的離開書院,返回方丈堂的廄舍牽出坐騎,藉著清皎的月色奔出鹿苑寺,也不考慮什麼方向,一徑向前狂奔,只想離鹿苑寺越遠越好。可是,無論如何,耳邊卻始終充盈著小夏哀哀的哭泣,那泣聲並非是從夜風中傳來,而是出於我自己的心中。
「任何沒落的勢力,總會有少數家臣為之守節,這也是難得的忠誠之意,何必強求他們屈從呢?」我微微嘆息一聲,想起了小夏的祖父,「天下哪有至清的水?哪有無瑕的玉?目付組的任務,是監察各地大名,至於民間之事,完全可以放鬆些。身為當政者,應該具有相當的度量,能夠容許不同的意見和一定程度的怨言……須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天下間對本家有意見甚至怨言的人並不在少數,你不可能杜絕,因此多幾個這樣不願屈服的浪人也無所謂。如果你壓制得太緊,只會把人逼上絕路,從而造成更大的危害,所謂『川雍而潰,傷人必多』,人也是那樣的。」
「是周景吧!」我依然看著京都方向說道。
然而,彷彿是應了「多事之秋」這句成語一般,事情還沒過兩天,另外一起風波又發生了。這次的事發地點,是在小夏和簡妮特所住的鹿苑寺大書院,事情則起因於簡妮特的嫉妒心。
「父親大人說得是。」周景點了點頭。
周景沒有回答,依然凝神戒備著。好一會過後,他才再次放下了太刀,坐下和我解釋說:「剛才您嘆氣時,我似乎聽到周圍有一點動靜。」
「這自然不能。我的性命和一切,都是父親大人給的,」周景搖了搖頭,順勢安慰我,「我想景重同樣會這麼認為……而且,他在戰場上陣亡,也是武士的最好歸宿之一,您完全沒有必要為此自責。」
「公方殿此舉,也是出於愛護之意……而且,正因為有這段時間的雍養,御前的氣血才能如此充盈,可以承受這種『以邪破邪』的療法,因此完全不用如此自責。」曲直瀨道三安慰我說。
得到這個消息,我急匆匆的放下政務,和周景從二條城趕回鹿苑寺。寺中氣氛極為緊張,眾多侍女在左書院的走廊間奔走不暇,急匆匆的捧著水盆、香爐、藥品等進出於小夏所居的正房,顯然是明子已經請來了大夫;兩家的家老們都坐在廳內,一言不發的低垂著頭,簡妮特同樣也在,她摟著景義,臉上滿是驚慌,大概是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是誰!」周景忽然翻身站立,一把抓過左手邊的太刀換到右手,然後扶著刀鞘抽出半截。
「父親大人,是我。」周景回答了一聲,在我的身邊坐下。
小夏沒有理我,依然傷心的哭著,我只好繼續找話安慰她:
「小夏,你……節哀吧,畢竟人死不能復生,」我嘆了口氣,儘力安慰她,「景重是戰死在戰場上,而且表現得十分義氣和勇武,為本家和自己贏得了極高的英名,整個四國都對他非常欽佩……朝廷還贈給他院殿號,追贈了從二位大納言的官位,比現在的信景還高,可謂是備極哀榮。」
路終於消失了,眼前出現了一座小山,我下馬登上山頂,望著遠處京都中星星點點的燈火發出一聲嘆息,然後無力的坐倒在地上。
「這是漢醫之中『攻邪』的法子,起於中土金元時期著名醫家張子和,」曲直瀨道三解釋道,「御前曾經受過驚厥,醒來后驚氣仍在,只是暗藏於內,遂使氣機受阻,部分脈絡封閉隔絕,表面上看來倒是無甚大礙,僅在睡夢中會見得端倪。前一會因為爭執之故,將這股驚氣引了出來,如此才有了徹底痊癒的契機……當然,適當的調理和開導也是必要的。」
因為傷心過度,她的力氣並不大,我只要一掙就能掙脫,然而我此時卻無法做到。景重的事,雖然有我的錯,卻幾乎沒有什麼人敢於指責,也只有身為母親的小夏能這麼質問我了。可是,我能有什麼辦法呢?我自己何嘗不是滿腹的後悔和傷心?如今聽著小夏的哭聲,我感到頭都大了一圈,平時的從容和機智全然不見,雙手也忍不住緊握起來,指甲幾乎要將手心刺破,彷彿要找什麼東西打上一頓才能解除心頭的煩悶。
「有什麼動靜嗎?」看到周景的動作,我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