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之夢》暉之章

第三百三十七章 功業之結(上)

暉之章

第三百三十七章 功業之結(上)

秀景的意見,得到了另外兩位大老井伊宣直、蒲生宣秀的支持,五中老之首的蜂須賀景勝、主管勘合貿易的淺野長政也附和秀景。可是,信景畢竟是將軍,在他表示要更加慎重的考慮此事後,接替石谷賴辰的成田氏長、遞補上來的瀧川一忠立刻知機的表示了反對。他們一個代表關東新附譜代眾,一個代表織田出身譜代眾,基本上都可以說是信景的有力支持者,當初之所以由他們上位,是關東、關西兩方,以及舊譜代和新譜代之間達成的妥協和平衡。其中的成田氏長,是信景次子吉良景三郎(吉良家景太郎、景四郎幼名分別屬紀伊藩和越前藩)的外祖父,瀧川一忠則是關東征伐大功臣瀧川一益的繼承人,也是諸譜代大名二代目中能力出眾的佼佼者,身份和資格都足夠,我也沒有出面干預。
直虎很快發現,我的神情有些沉重,於是關切的問道:「殿下,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是不是剛才接見二見大人時,得知他那邊出了什麼問題?」
前些年的王直,在北九州也是這樣的情形。從他1540年受到清剿、將老巢遷移至日本五島那時起,就由於能夠帶來大批明國貨物,深得附近大名和豪族歡迎(尤其是五島宇久家),兩年後還蒙松浦隆信盛情相邀,將老巢遷移到了平戶地方。等到後來王直被同鄉胡宗憲誘捕處決,日本特地為他建立靈塚,在我那個時代的2000年,長崎福江市(宇久家在江戶時代改苗字為五島,立福江藩)的一些日本商人,還特地前來王直的故鄉為他立碑,在整個安徽省都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只是,才過了五年時間,那座墓碑就被兩名教師趁夜砸掉了……
山內一豐效力于吉良家數十年,是宗家的資深譜代,曾擔任家中首任城町奉行,和已故的竹中重治同格。對於這個資歷、威望無可挑剔的人選,無論是信景還是諸大老、中老們都不能不認同,也就立刻確定了下來。在秀景等人而言,這算是鬆了大半口氣,可以藉助山內一豐的持重和對信景的影響說服信景,即使信景不聽,只要所有大老和過半中老一致反對,就完全可以按照幕府法度否決他的意見;而信景知道山內一豐多半不會支持這件事情,也加大了活動力度,聯絡關東諸大名向表之間施壓,想趁山內一豐路途遙遠、短時間內無法到任的機會,先行達成征討朝鮮水軍的既定決議,然後順勢征伐朝鮮。
雖然關東諸大名的領地都不多,但是他們領地接近幕府中樞,許多日常政務都需要他們的配合,對於中樞有一定的影響力。這些大名家的嫡子,如今大多在信景身邊擔任側用人,也自然會傾向於他,尤其是領武藏國八萬石的平野長泰,他自覺勇武過人,又是將軍的乳兄,如果給他更多的機會,完全可以像池田恆興在織田家那樣成長為國持級大名,因此極力攛掇奧之間的同僚們支持信景對抗表之間。
……,……
根據目付組的情報,他還非常婉轉的提醒信景,只要發生戰事,那麼將軍就能跳開眾大老、中老的約束,直接指揮天下的數十萬軍勢;而一旦他這個將軍打下朝鮮,功業將直追京都的大御所太政公,甚至直追千多年前征服新羅的神功皇后,此後就能憑著威望,重新任命大老和中老,徹底將幕府大政掌握在手中。
「那當然最好,」我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不過,這件事情實在太大,關係著數十萬人的性命,關係著明廷和幕府的未來,如果真要那麼做才能阻止,我自然也不能有任何的猶豫……就當作是我此生所做的最後一件大事好了!」
如我所料的一樣,幕府得到二見光成的彙報,馬上就飛快的運轉起來。信景親自出面,召集眾大老、中老和奉行們進行合議,私下裡自然也會和右筆們商量;而秀景則按照我的既定方針,在合議上極力主張平息事態,以免引起兩國之間的干戈,甚至引出朝鮮背後的大明,葬送來之不易的良好邦交和巨大的貿易利潤。
「是這樣么。」我點了點頭,沉默著坐到了直虎的身邊。
「是啊!」我將剛才二見光成彙報的事簡要的說了一遍。
看來,該來的事情,總是躲不掉的。從當年神功皇后征討新羅起,到未來的清代末年,這個國家一旦積累下力量,總會忍不住向外擴張,而如今就是其力量的一個頂峰時刻。
「原來如此,」直虎明白了我的心思,然而卻又有了新的疑問,「不過,以殿下的能力,應該不至於對這件事感到為難吧?就算一時難以查明事實,殿下也可以強行將事態平息下去。爭論的雙方,二見光成自不必說,即使是朝鮮三道水軍,在作為明廷欽封日本國王的殿下面前,也必定會收斂自己的態度。」
然而,事到如今,預想的藥引已經變成了猛葯,再提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就看這劑猛葯的藥力能夠把幕府催化到什麼程度吧……
面對信景如此堅決的態度,小早川隆景首先退步了,他以年事已高、不堪勞累、恐誤幕府大政為由,辭去了中老的職務,並按照石谷賴辰的前例,推薦周防藩山內一豐代替他。
「既然殿下明白其中情形,事情應該很好辦才是啊?」直虎奇怪的問道,「看殿下的意思,大概是不想和朝鮮發生戰事的,那麼殿下直接阻止二見大人不就行了?」
當然,作為此事的倡導人,二見光成也不會閑著,每次參与合議,他都會擺出某些情報,力證朝鮮方面的不堪一擊。甚至連眾人擔心的大明,他也表示出某種程度的輕視態度,認為當年大內家數十名武士就能把大名江浙一帶攪得亂七八糟,並且一度打到南京城下,可見明國的軍力也不怎麼樣。
「我的確可以壓服他們,」我點了點頭,「甚至連事情的真相,我也大致能夠推測出來。這件事情,肯定是二見光成挑起,除了他的確自認佔據著道理以外,未嘗不是想趁此機會,引發幕府和朝鮮之間的爭端……而兩國一旦發生衝突,他的唐津藩,就是征伐朝鮮的最前線,所部安瀾艦隊更是當仁不讓的水軍主力。如此一來,他本人在幕府的地位將大大加強,一旦憑著所部的安瀾艦隊立下功勞,又能夠獲得更多的領地。」
至於剩下的另一位中老小早川隆景,他知道自己只能算半個譜代,因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這樣的話,信景既無法說服任何一位大老,也沒有得到過半中老的支持,按照以往的慣例,他應該放棄自己的主張,然而這一次信景彷彿鐵了心似的,接連召開了好幾次合議,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
「的確是這樣,」我點了點頭,「如果幕府和大名們能夠妥善的處理這件事,我自然不需要再擔心什麼;但如果他們不那麼理智,我就必須出手了,要在這股風潮最洶湧的時候,將其徹底壓制下去。如此一來,至少在近些年內,不會再有人重提這件事情,而等到天下安寧一段時間,幕府、大名和武士們習慣了平和的日子,更不會輕易再起征戰的心思,即使有少數人不安分,有我阻止征朝的成例在前,也很容易被習慣平和日子的主流意見壓服。」
「是,」二見光成躬身領命,語氣中微微透著一絲失望的情緒,「那麼臣下先行告退,安置下來后再來向太政公問安。」
想到這裏,我忽然覺得許多事情都失去了意義,一股無力和疲倦的感覺油然而生,於是閉上了雙眼,側身枕到直虎的大腿上。
二見光成抵達關東,很快向信景和諸大老、中老彙報了與朝鮮水軍的爭端。除了在京都對我說的那些事情,他還透露了朝鮮的一些動靜,例如去年大司憲、吏曹判書李珥(屬士林西人派)提議加強南部沿岸二十余島的防衛,卻被右議政、兵曹判書柳成龍(屬士林東人派)壓下之事。由此可見,二見光成事先做了許多功課,之所以挑釁朝鮮水軍,也正是看準了對方中樞不和、海防鬆弛的機會。
「所以,殿下沒有阻止二見大人,是決定讓他前往關東,為殿下試探一下幕府,看看幕府和大名們如何抉擇?」直虎很敏銳的問道。
如果說打探朝鮮海防,是二見光成作為安瀾艦隊統領的分內之事,那麼關注對方的中樞動靜,關注對方的國防軍力,這就超過他的職權範圍了,而我顯然也低估了他的野心。
「……殿下考慮得很深遠,」直虎沉思了一會,「只不過,殿下如果出手的話,公方殿的威望恐怕會受到極大的損害。」
我相信,以王直在九州北部的名聲,二見光成肯定會知道他,關於宇久家和王直的糾葛,他也肯定已經調查明白,如今在我面前作憤慨之狀,一方面是為了取得我的同情,一方面也是他的確認為,宇久家和王直的交往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直虎顯然理解了我的心情。她伸手幫我整理著頭上的髮髻,儘力安慰我道:「或許這僅僅是殿下的猜測,實際的情形會好一點,不至於走到那一步也未可知?」
「這就是我為難的原因了,」我苦笑了一聲,心中忍不住湧起几絲惆悵的情緒來,「別說信景會有抵觸,就是我自己,難道會願意走到那一步么?想想之前,我為了讓他順利獲得眾家臣和諸大名的擁戴,不知做了多少事情來加強他的名望和維護他的威嚴,甚至還不惜打壓周景和義景,可如今卻要親手摧毀這些……」
「現在我是能夠阻止他,甚至可以處罰他,就他二見光成,還沒有讓我為難的資格。然而,他挑釁鄰國的行動,在不少大名看來肯定並無不妥,某種程度上還張揚了幕府的威嚴,這種思潮才是我所擔心的……我不願向外擴張,目前也能夠控制住事態,但如果我不在了怎麼辦?朝鮮可不是那麼好打的,在朝鮮的後面,是無比龐大的明國啊。」
雖然直虎是側室的身份,卻也是我麾下的重臣,而且智略和見識方面都有過人之處,這件事倒不必瞞著她。
漸漸的,征朝的風聲再也捂不住了,以關東為中心傳揚開去,並且很快得到了不少東北大名的支持。野心勃勃的伊達藩現任藩主伊達政宗、南部藩首席支藩家老南部信直,想恢復昔日榮光的佐竹義重、蘆名盛秋,還有對自家領地大小不滿的磐城國諸家小大名們,都紛紛表態願意參与征伐。他們的領地雖然隔九州前線最遠,可是幕府在能登國就有一支強大的艦隊,完全可以替他們省去奔波之苦,或者直接乘艦隊跨海攻擊朝鮮半島東海岸,比起當年攻擊琉球還要容易得多。
這種說法,很明顯是深得信景認同的,也讓他更加努力的展開活動。
我忽然有些後悔,那幾天在京都,應該更詳細的詢問二見光成才是,想必他不敢向我有任何保留。
關於王直,後世在國內基本上是一面倒的批判,他也的確糾集沿海海寇,勾連日本海賊,多次劫掠東南沿海地區,犯下了滔天大罪。然而,必須看到的是,王直及其餘海寇的興起,絕大部分是由於明廷前些年實行禁海政策,極大的限制了沿海豪商們的財路,甚至威脅到了不少民眾們的生存,而這些大大小小的海寇們,除了劫掠以外,更多的是進行走私貿易,例如王直,在獲得海上霸權之前,就已經依靠走私成為海上巨富,然後才加入當時兩大走私集團之一的許棟集團,等到許棟和另一閩人集團被明廷剿滅,他就趁勢整合諸路海盜,成為整個走私集團的首領。可以說,在走私這一點上,王直與九州大內家、大友家和島津家做得差不多,後來的鄭芝龍、鄭成功父子,也不過是走了他的老路,只是當時鎖國的變成了日本,鄭芝龍的活動不僅不會受到鎮壓,反而於沿海地區大有利益,於是得以受到招安,並擔當守備沿海海防的重任。
不僅如此,他甚至連五年前的事情也提了出來。那個時候,我剛剛建立幕府不久,時任右副承旨的李珥認為,北胡(金)正在崛起,南倭(日)已經統合,朝鮮武備鬆弛,面對任何一方都難以抵擋,因此提議養兵十萬,以加強南北邊境防禦,但是同樣被柳成龍等士林東人派大臣否決。
「去吧!」我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離開主位,回到了直虎和夏津所在的練武場。此時,夏津已經不在場中,只有直虎在走廊上等候,她向我解釋說,夏津已經玩了好一會,身上出了一些汗,因此她讓侍女們帶她下去沐浴和換衣了。
「這樣吧!」我思索了一陣,吩咐二見光成道,「既然幕府已經知道此事,還召你前往關東交代,你就先將這番情況通報給幕府,看公方和諸位大老如何抉擇。」
真是,雖然曾經設想過這種結局,可是真的要面對了,總免不了會有點失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