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梵城
第五十三章 果園之辯
……
「悟空啊，這果子吃了之後，果核怎麼辦呢？」
這黑石就像是一扇門，門后空無一物。
「我把酸果兒給佛祖吃了，嘻嘻。」
光線漸漸變幻，易天行猛然從眼前的幻境中醒了過來，額上似乎流下無數道冷汗。
漫步荒草間，他不知不覺來到一片山林之中。林間有風，風卻沒有方向，只是四面八方柔柔吹拂著，吹的林子里的那些樹木東傾西去，似乎精靈在跳舞。
「有生皆苦」。
「朱雀，聽說過沒？」
他下意識里一摸，才發現額上一滴汗也沒有。這和他本身的體質有關係，從小到大，他就沒有流過汗，但識海里感覺到自己流冷汗。這足以證明他內心的驚惶不安。
卻不知道佛祖說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佛祖又是一笑，雙手合什，對著老猴行了一禮，輕聲念了句什麼經文，起身離去。
※※※
果園口子那裡，一顆果樹下，悟能二師叔正一邊啃著根老玉米棒子，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佛祖，大菩薩，這些修行快到極點的人最沒意思，什麼話都不給你說明白，如果你老想著他們說過什麼，會糊塗的。」
當時的他不明白這些梵文是什麼意思，但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他逐漸蘇醒過來，從一個身體堅硬的人類少年，變成了一個佛法無礙的修道天才。
佛祖微微一笑，並不迷惑，卻依然發問：「果核扔進地下，又長出果樹，又結出酸果，怎麼辦？」
「有生皆苦」。
黑石並不是純黑一片，裏面似乎有不少奇異的幽藍光芒在緩緩流淌著，就像是宇宙間永恆不變的星辰夜幕。
咯的一聲輕響，老猴手上的深褐果核被兩根鐵手指輕鬆捏成無數碎片，簌簌響著，散落在了林子里的地面上。
話一出口，他便忽然想到那年從西藏回來后，在歸元寺後園里與老祖宗之間的一番對話，不由眉頭緊鎖了起來，抬目向四周
哎唷一聲，他險些被酸倒了牙，呸了兩下，把果肉吐到地上，罵咧咧道：「好酸的果子。」
四周的林木上結的全部是果子。
「當然，他比俺厲害，所以得罪人也不怕。俺可不行。」悟能又道：「所以出工不出力這種事情是做得的，反正這事情我早看透了，到末了也輪不到我們得好處，總不過是佛祖閑著無事整出來的一堆破事兒。」
老猴雖披著袈裟，卻依然一個頑獸模樣，身體里全是不馴之意，咧嘴尖聲道：「佛祖想甚？果子吃完后，果核扔了便是。」
雖然那句經文似乎是梵文，又像是某種古語言，但一入易天行耳中，他便頓時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那倒是。」易天行也來了談興，罵咧咧道：「取到最後，居然整出一獅一鵬一象來當路障，這佛祖也太狠了些。」
他能聽懂佛祖在與老猴對話最末時說的那句經文。
他心裏咯噔一聲，想起了老猴說的那番話。
易天行語窒，半晌后道：「那是那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易天行心裏咯噔一聲：「那……鵬兒很厲害？」
易天行盤膝坐在須彌山後的果園裡，呻吟著說道：「有生皆苦啊。」腦子裡回憶起了自己這一生的諸多過往，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六處后的小山谷里那般漠然殺人，視性命如無物。
他摸摸鼻子，眼角閃過一絲冷峻，不知為何，沒有繼續再試，反是負起雙手向著須彌山極闊大的山頂後方走了過去。
老猴將袈裟的下擺卷了起來，啜了兩口酒，辣的直吐舌頭，半晌后才聽明白佛祖的話，直愣愣嚷道：「你這大智慧的，怎比俺家還要糊塗，結出果子來，自然便是吃了。」
易天行苦笑道：「暫且不理這些，只是若我們要接師公去人間，只怕凈土方面不幹，到時打架，還要師叔幫
這種哲學問題終究是撩動了老猴壓抑已久的暴戾情緒，猴兒自然不打擅長什麼機鋒，未免覺得自己臉上有些掛不住，尖聲喝道：「既然如此，捏碎俅，還想個屁。」
「隨波逐流而已。」悟能似乎看出他心中疑惑，像個老哲人一樣喟嘆道：「人生在世，總要有個活頭，我就是想過的舒心一些，貪慾太盛，所以千年之前，很吃了些苦頭。當年取經之時，菩薩讓我護駕，我便護駕，既然別人用你，總會給你些好處，但至於具體我們出多少力，那就是另一說了。」
但直至那時，他依然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
「啥意思？」
他頓了頓，忍不住咧嘴笑道：「俺可不是師兄那等篤誠人，取經路上，居然和那些妖怪真打，也不看看那些妖怪身後都是啥人。俗話說打狗看主人，他打了那麼多條狗，不知道得罪了天界多少仙家。」
悟能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就算菩薩以後許你大好處，你也不要太拚命。」他扭頭看了看四周，小心說道：「要知道你師傅那猴子，自命天生奇才，爭勇鬥狠，從服人，但取經之路最後，還是如你師叔我一樣，看透了看白了，也開始出工不出力了。」
悟能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譏諷道：「教你甚事？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若不在乎我那師兄脫困，不在乎文殊死活，只怕還在人間快活度日。如今這境地是你自己所選，自然要你自己苦惱，與我何干。」
……
佛祖與老猴「果核之辯」最後說的，便也是這四個字。
二人身邊散著一地果子，還有數瓶老猴從天宮裡偷來的好酒，須彌山頂清光瀰漫，二人沐光對酌，偶有說話。
易天行伸手，一道無形的力量破空而去，自彎腰樹梢上摘下一顆青黃相雜的野果兒。用手胡亂擦了兩下，送到唇邊
他定睛一看，發現是一顆已經熟的快要爛透了的果子，不由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你幫牛頓解決了問題，難道這次又準備來幫我解決問題？」
或紅或綠或黃，或圓或扁或奇形怪狀。
易天行皺眉著，盤膝坐在果園裡的黃土上，渾身上下止不住地發抖，不知道是在畏懼著什麼，只得用禪經中的止觀法門護住自己心神，方能稍減心頭煩悶。
老猴怔在原地，下意識里伸出毛茸茸的手背去探佛祖額頭，看他是不是燒糊塗了。手伸到一半，才發現這舉動有些造次，嘿嘿尖笑著收回手來，扯著袈裟一角使輕抹了兩下嘴邊酒涎，譏笑道：「別是過糊塗了，怎麼盡說這些胡話。」
……
「那吃了之後，這果核又怎麼辦呢？」
佛祖也不動怒，也未嘆氣，只是微笑著問：「總得有個盡頭啊，果核生樹，樹結酸果，果留果核，生生不盡，何以了局？」
很簡單的四個字。
……
直至日後修為大成，終於即將破空而去，在六處后的小山谷里，面對著秦臨川與扎什倫布寺的大喇嘛，他便要踏出那一步，那神與人分野的一步時。
這句話，便是他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
……
悟能看了他兩眼，冷笑道：「什麼獅不獅的，還不是文殊普賢這些大菩薩整出來的事兒。」
無數果子，生於林木之間，展示著自己與眾不同的笑臉，沉甸甸地拖著枝頭，壓成無數道彎曲的曲線，像是在對林子正中的易天行行禮一般。
哲人豬師叔在久無煙火氣的須彌山高級廚房裡做飯，為數百年來難得一見的來訪者接風洗塵。
但出乎易天行的意料，當他將神識度入黑石之後，發現這奇異黑石之後竟是空蕩蕩的一片，任他如何操縱神識萬里，也接觸不到任何真實的事物。
易天行神遊體外，終於大成，終於明白了這些字的意思，便是在小池塘里看見的那些梵文
五百年亦是彈指，又何用在乎數日閑時。
……
……
受這四字真言感召，其時的他與小易朱神識深處，便是以為，抹去一個生命的痕迹，是解脫對方，而非暴戾。
悟能回思過往，嘆道：「其實取經路上，沒妖怪能奈何得了大師兄，他也看明白了，根本沒妖怪敢吃師傅，所以後來他總在偷懶，遇著事兒了，便飛回天上，找那妖怪主子出手，順便還可以享兩天帶薪假期，幸福著……直到遇著那鵬兒，師兄才算是起了戰意，好生廝殺了一番。」
易天行勉強一笑，從地上爬了起來，走到他身邊，行了一禮道：「師叔教我。」
林木輕搖下，一佛一猴相對而坐。
佛祖雙眼裡飽含著無窮慈悲之色，悲天憫人道：「怎麼辦呢？」
……
自谷外飛來無數禽鳥，于高天之上排成一行奇怪的字元。
……
※※※
……
只是有些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中年男人的情緒如今佔據了易天行的腦袋。當他一個人的時候，撐著那塊黑石板小小發了一會兒呆，眼睛里閃過蕾蕾的秀髮明眸還有小易朱的可惡模樣，又想了一下葉相僧這傢伙愈來愈清俊的臉，偷笑想著，如果回到人間了，葉相這傢伙該會變成一個小嬰孩了吧？
……
※※※
易天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之後母性大發，驕傲光澤上臉，說道：「僅僅是聽說。」
易天行一個人在山頂散步壓青草。既然已經來了須彌山，不日便能見到師公，他便也沒有最初那般著急了。
……
易天行一怔，心道這位二師叔怎麼看著這麼像老奸巨猾的軍師人物？
看完這段果園子里五百年前對話之後，易天行的心裏充滿了驚恐和惘然，這種驚恐和惘然來得毫無理由，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沉默了許久。
空留下果園裡的丈二猴子，一肚子悶火。
易天行第二次見到佛祖最後說的那句話，
……
易天行嘻嘻一笑，心想老猴被關在歸元寺里，倒好像對葉相沒有什麼恨意，不知道是咋回事兒。
佛祖寶像慈悲卻模糊，看不清五官，只是淡淡寧靜雅氣從佛身上散發出來。
那是，僅僅是聽說……是他生的。
易天行苦笑道：「我若有二師叔這般胸襟，那倒也快活。」
悟能呵呵笑著，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易天行腦袋上疼愛地摸了兩下：「你小子跟我不一樣，佛道兩家都爭你，你和我師兄差不多，看來將來也是蠻厲害的人物，到時節，可得給你師叔些好處。」
易天行眼前一片恍惚，神識不定，似乎彷彿能看見五百年前，在這個已然破落的果園子里，佛祖與老猴之間那段乏味的對話。
「出息入息時，正觀無常相。息法次第生，展轉更相因，乃至眾緣合，起時不暫停……」
很荒謬，很混帳的邏輯。
一陣風略大了些，吹落了一個硬物，砰的一聲落在了易天行的身前。
悟能白了他一眼，哼哼道：「佛道兩家第一次爭的就是那賊鳥，你說厲害不厲害？」
「傻瓜。」悟能冷笑著，伸出一根圓滾滾的手指搖了搖：「是觀音菩薩扔你下去，又是她誘你上來，自然有事情她要你做，你連她面都未曾見得，又怎知道該做些什麼？她既然要用你，自然不會看著你被打入幽冥。到時候有她這個大幫手，你又怕誰？」
思鄉完畢，他眉頭一皺，將自己的神識小心翼翼地度入了肘下的那塊黑石。
因為這句話，對於他來說，意味著太多的東西，陪伴了他太久。早在一九九四年的那個夏日池塘里，他初悟道性的時候，便曾經見過這句話以滿天金字的形式，飄浮在他的眼前。
「瞎想挺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