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第四卷 賀蘭雪

第15章 長纓在手(五)

第四卷 賀蘭雪

第15章 長纓在手(五)

高懸在他頭頂之上的彎刀沒有劈下來,趙誠又問道:
「我入城不是取金銀,也不是去你們家裡翻箱倒櫃。我只對皇家典籍、禮樂、名冊,番漢書籍,還有你們官府所存的法令、公文感興趣,總之一切與文有關的東西。」趙誠道。
這位高智耀沒有說話,默默地轉過身去,引著趙誠邁入中興府內。
「嗯。你還有些良心,我可以答應你。你還有什麼要求嗎?」趙誠回答道。
刀鋒上的血還在往下滴著,一個皇帝的血看起來或者聞起來與一個普通人的,沒有什麼區別,同樣是赤色並且有腥味——不管他曾是一位明君還是一位昏君。甚或如果他活著,不管將來會昏庸無比還是奮發勇為,都是一樣的。死亡,就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
李晛留戀地看了一眼中興府,又眺望了一眼賀蘭山,整了整衣冠,沉靜地跪倒在趙誠的面前,如一個嬰兒一般無力。
「哦,原來是高丞相之孫,失敬了!」趙誠道,「你可願帶路?」
「你就是夏國皇帝李晛?」趙誠平靜地問道。
「如此,多謝上官!」李晛聞言一怔,這恐怕是他這一生中唯一說過的一個「謝」字。
「你還有什麼要求?」
他站起身來,衝著身後的妻妾及百官、百姓發表了一串聲淚俱下的遺言,將所有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他的身前哭聲一片,他曾經的臣民們沒有一個反抗,儘管他們心中的仇恨更深了一層。趙誠雖然對他所說的有些不敢恭維,不過這恐怕是他對這位君王所能做地少數幾件事吧。這事實上對趙誠未來地施政不利,但他並不想跟一個失去性命之人計較,更何況這也是鐵木真希望知道的。正如趙誠本人篤信地一個信條一樣,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趙誠在路過一大幫看上去像是西夏文官模樣人身邊地時候,他勒住了赤兔馬的韁繩,銳利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這群偷偷怒視著他又匆匆躲閃的文臣們。
李晛的頭顱躺在地上。仍在流著鮮血,他面色蒼白扭曲,圓睜著雙目,似乎十分不甘和悔恨,他在臨死之前也許是在對侵略者表示無比的仇恨,對自己所屬地這個曾經強橫一時王朝的悲慘遭遇感到不甘,對自己力有未逮而感到不甘,對國家最後消亡在自己的手中而感到不甘。也許他在意識消失之前的一剎那還在悔恨:悔恨自己為何這麼懦弱,這麼屈辱地死去,而不是光榮地戰死,如同祖先那樣戰功赫赫;悔恨自己為何生在帝王之家,而不是一個無名之輩,以致所有的屈辱都掛在自己地名下,曾經的光榮與後來的恥辱都在自己手中終結,而自己可能連一個謚號都沒有。
「很好,你叫什麼名字?」趙誠面帶微笑地問道,試圖展現出自己最親和的一面。然而,他的微笑在這些降臣的眼中卻是十分憎惡的。
「陛下,您不能跪啊!」身後一位死忠的大臣驚呼道。緊接著,一聲慘叫聲在李晛的身後響起,這位忠臣一命嗚呼。
「正是罪臣,我白高夏國冒犯了成吉思汗雷霆之威,甘願受罰。臣已備好金銀、錦帛及童男童女敬奉可汗!」李晛謙卑地說道,「還請蒙古成吉思汗看在罪臣已經臣服的份上,饒了文武百官及城中十萬軍士、百姓的性命。」
李晛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憤怒、不甘和無奈,他沒有回頭,又一次長嘆了一聲,捧著象徵皇權的金印,雙膝艱難地緩緩地跪倒在地。他身後的文武百官、妻妾以及百姓全拜倒在地,黑壓壓地看不到邊。
「煌煌文章,本是聖人之學,無論番漢文字,著者皆稱道德文章;皇家禮冊,原是上位者名器之儀,毋論合與不合古法,也成一家一姓之禮;官府之法典、律令,為牧守萬民之準繩,遑論適與不適,嚴與不嚴,皆可供後世借鑒施政之得失,諸如此類。白高夏國嵬名氏已亡,如大河北去,前者不可追,後者猶可待也,唯文字者流傳萬世!」趙誠高聲說道,「在下趙誠,尚讀過幾年聖人之言,無論執政者賢愚與否,文字本身無罪。昔秦皇滅六國,然後有焚書坑儒之舉,至今儒者扼腕長嘆。趙某不願見此禍在中興府中重現,所以捨命從成吉思汗處求得允許,先入城搜集夏國遺書。」趙誠繼續道。
趙誠騎在赤兔馬上,從陣中緩緩地走上前去,這條並不太長地通道,他覺得很長很長。那伏在地上的末主李晛見前方過來一位漢人模樣的年輕人,心中很是驚訝。
察合走上前去,將他手中的金印取了過來。他和阿術魯對視了一眼。分立在兩旁,他們身後的士兵也紛紛閃到兩旁,露出一條長長的通道出來。
這座城門曾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一切,如今它已經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西夏的末代皇帝李晛在侵略者的注視下走了出來,他手捧著用黃錦包裹著的傳國金印,顫抖著身子走在前頭,在他的身後是低著頭的文武百官。走在最後面的是城中殘存的赤手空拳的十多萬軍民,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相當一部分百姓已經病入膏肓——夏季高溫之下的瘟疫讓這個城市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還有嗎?」趙誠再一次發問道。他真的十分希望這位末代皇帝能夠說一個他能辦得到的事情。然而。趙誠再一次希望了,李晛伏在地上,只求能晉見成吉思汗一面。
底下出現了一陣騷動,但終歸還是沒有人站起來。
李晛地臉色平靜了下來,恢復了正常的狀態,他的平靜甚至讓趙誠感到唯一的一絲欽佩。李晛看了看身後的妃子道:「願上官能夠保全我妻室的性命,還有大臣及百姓,他們罪不至死!」
「跪下、跪下!」他手下的士兵也都高聲呼喝。他們高舉著刀箭,在一旁虎視眈眈,臉上卻掛著勝利者嘲諷的笑意,而投降者們個個垂頭喪氣,並且膽戰心驚,無論以前如何的高貴和不可一世,失敗者的下場只有屈辱,也許還要付出血的代價。
李晛的死亡,導致他的文臣武將和所有西夏百姓最後的僥倖心理立刻崩潰了,他們呆若木雞,跪倒在李晛的屍體旁邊,無聲地抽泣著。儘管他們當中並非都是十足的忠誠之人,也許還有人曾對西夏皇族心存過不滿,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個末代帝王屈辱性的毫無還手之力的死亡宣告他們都成了亡國奴。
文明。一切都是建立在刀鋒之下的文明。刀鋒當然不是文明地全部,但至少也是一段文明的開始。這段文明通常也是在另一個刀鋒之下結束。然後,輪迴往複,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更替著。
「我現在就要入城,誰能給我帶路?」趙誠衝著這些人高聲問道。
「對不起,我只不過是成吉思汗的一把刀,我只負責砍下你的腦袋,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沒人能改變這一點。只能如此。」趙誠道,「我再問一下。你還有什麼遺言?」
「生不改姓,死不改名,敝人高智耀,乾定三年(1225年)進士,家祖故左丞相高良惠是也!」年輕長衫文官高聲回答道。
王敬誠、劉翼和何進等人看了看李晛地屍體一眼,撇下心中複雜地念頭,跟在趙誠的身後欲往中興府城內行去。
底下一片寂靜,紛紛低著頭,沒有人回答他,趙誠討了個沒趣,卻也早就預料到這一點。察罕和阿術魯在一旁偷笑,他大概是對趙誠這麼客氣的舉動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他們早就盼著趙誠能快一點,好讓手下人入城「收集」他們的戰利品——趙誠好說歹說,只得到兩個時辰的時間,這意味著在日落時分,趙誠必須讓這群如饑似渴的士兵入城「工作」。
「跪下!」負責攻城的蒙古將軍阿術魯騎在馬上,高傲地命令道。
「不……」李晛大駭。他身後的大臣們也都驚呼一片。
「罪臣請求晉見成吉思汗,望上官應允。」李晛看著趙誠請求道。
「啊!」有人驚呼一聲昏厥在地,有人泣不成聲癱軟在地,也有人臉色蒼白地看著一切,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一動不動,還有人伏倒在地。那劇烈抖動地肩頭表明他們內心中的恐懼。也有人想站起來反抗,被當場毫不客氣地射殺。
「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要求嗎?」趙誠又問道。
「賀蘭山下埋葬著我嵬名氏歷代先祖,請上官能看在我及我以下中興府內萬民恭順地面上,施以援手,不要驚擾了逝者。我乃嵬名氏不肖之子孫,死則死矣,不敢求全屍,只求上官答應這些遺言,我死而無憾了!」李晛道。
趙誠話音剛落,人群當中站出來一位年輕的文官,年紀與趙誠差不多,站在一群跪倒在地上的降臣之中顯得鶴立雞群,他的身邊有人在拚命地扯著他的長衫。
李晛恭敬地伏在地上大半天,見前面沒有什麼聲音,他悄悄地抬起頭來,一道耀眼的光芒耀花了他的雙眼。正午強烈的陽光照射在趙誠那高舉的雪白彎刀之上,發出讓李晛心房猛烈收縮地光芒,寒氣逼人如冬季賀蘭山外的刺骨北風。那雪白彎刀的年輕主人臉上甚至掛著一絲歉意與同情之神色。
「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難道這就是成吉思汗對待已經放下刀槍之人一貫作法嗎?」李晛僵著脖子問道。他已經忘記害怕,是憤怒讓他白皙地臉龐漲紅,就連自稱都變了,被欺騙的感覺讓他覺得比跪倒在地還要屈辱。
「我已經命人守在了那裡!」趙誠給了他一個肯定回答道。
「白高大夏國皇帝李晛奉傳國金印,拜會大蒙古國成吉思汗!」李晛用極其顫抖的聲音高呼道。
趙誠沒有回答,他從赤兔馬上跳下。握著腰畔的刀柄,沉穩地走到李晛的面前,察罕和平阿術魯平靜地看著他,「饒有興趣」地等著他的行動。
「這個我可以答應你,據我所知沒有得到要殺其他人的命令。不過,我勸你還是趁現在曉諭他們,讓他們不要試圖反抗,否則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可不敢保證。」趙誠道。
李晛彷彿十分不服氣地挺了挺下腰桿,這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他抬頭看著他對頭一眼,長嘆了一口氣。
「罪臣斗膽請大汗退兵,釋放我西夏百姓。允其回歸故里。臣願將質子為憑,發誓永不反叛尊貴地成吉思汗,世代聽從蒙古大汗的徵召。」李晛再一次伏身拜倒在地,他還在抱著最後一次幻想。
中興府城外,煙熏火燎破爛不堪的城門終於打開了。
「罪臣李晛請求拜會成吉思汗!」李晛又一次高聲請求道。
趙誠再一次舉起了自己的刀。然而,「咔!」一聲清脆地聲音響過之後,鮮血四濺,李晛的頭顱在地上滾動著。
趙誠不知道這個賀蘭王國是在蒙古人手中灰飛煙滅,還是從某種意義上講,應該將這個國家的滅亡算在自己的名下,至少自己充當了一回實實在在的劊子手。在短暫地惆悵之後,他踏著西夏最後一位皇帝的鮮血,向中興府內走去,因為察罕和阿術魯手下的蒙古軍都躍躍欲試,享用著這最後勝利之後的戰利品,只得趙誠先入城,這也是鐵木真同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