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第五卷 中原路

第42章 汴梁(二)

第五卷 中原路

第42章 汴梁(二)

劉祁是這兄弟二人當中才學最佳的,弱冠因舉進士不第,益折節讀書,進步很大,被文壇盟主李純甫、趙秉文、楊雲翼、雷淵、王若虛等人譽為異才。當烏古孫仲端出使西域后,他還作了一篇《北使記》,記述烏古孫仲端西行萬里的所見所聞。
家眷們在院中竊竊私語。談論城中這兩天發生地一切,諸如某某位大臣在房中自縊的可嘆可悲可贊可怕的消息。
「對啊。你那堂兄劉翼當年被蒙韃擄去,後來輾轉成了賀蘭國王的私屬。」烏古孫仲端道,「這賀蘭國王在蒙韃那裡可是一個國王,你去對翟奕諸輩說說你們與賀蘭國王的淵源,料想崔黨之人也不敢對你兄長怎樣。」
烏古孫仲端素與劉氏兄弟交好,對他們地父親的清名也是極尊重,他見劉郁憂懼之情溢於言表,心中極不忍。
翰林學士承旨,兼同簽大睦親府事烏古孫仲端,背著雙手,站在自家宅第的書房前對著碧空哀聲長嘆。
「是啊,人死亦易事耳。人生譬如巢燕,或居華屋杏梁,或在村居茅茨,及秋社甫臨,皆當逝去。」烏古孫仲端道,「管它什麼仁義廉恥,來,今日小弟與兄一醉方休。」
那裴滿思忠瞪眼佯怒道:「城都沒了,我喝點酒能算個什麼?」
劉郁一見到烏古孫仲端,連忙跪倒便拜,行了個大禮。
烏古孫仲端有將自己滿屋書卷付之一炬的衝動。
清晨,汴梁城在晨曦中蘇醒。
不過他因過於「識大體」,指摘皇家之過,惹怒了皇帝,被貶同州節度使。當完顏守緒出奔時,他被召為翰林承旨,兼同簽大睦親府事,留守汴京。
「哎,逝者如期,轉眼間你我都老了。」烏古孫仲端道,「人死亦事耳,何談當年風月?」
這兩人在庭院中一邊飲酒,一邊談起當年太學同窗之趣事為樂,追憶年少時地風華,感嘆歲月的摧殘讓人不可抵擋。
裴滿思忠指著院外道:「聽,賀蘭軍從正午起大隊人馬就入了城,到處索名抓捕,全是崔黨一徒,凡是攀附崔老兒的,都沒有好下場,被一一拿下,家產抄沒,看來那老匹夫將不得好死了。百姓倒是暗暗叫好。」
他的書房裡藏書倒是不少,諸子百家先賢之典籍,時人詩文經義,或如洪鐘巨呂,或微言大義。可這都已經不重要了,讀萬卷聖賢書,或書萬千豪語,也無法挽回國家的滅亡,更無法讓城外的軍隊退去。這一刻,在他十二年前奉命出使蒙古遠赴西域時,他就有了這種不妙的預感,只不過朝政的糜爛比他想像的還要快,還要糟糕得多。
烏古孫仲端忽然覺得自己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並隱有期待之意,他著實吃驚不小。
國之淪喪,一次又一次的戰敗屈辱讓他年輕時的宏願消逝地乾乾淨淨。奸臣當道,賢者放逐,一個個忠貞之士自縊事件,也讓他心灰意冷無精打采。而城中戰死、病死與餓死的近百萬軍民更是讓他絕望、無助和自責。
「大人。太學生劉祁劉京叔被抓走了,他地兄弟劉郁求大人幫忙搭救。」家丁道。
「大人,學生也曾讀過古之警世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劉郁道,「但家兄何罪之有?若是因此惡事而死。死不瞑目啊?」
「出什麼事了?」烏古孫仲端怒道。
烏古孫仲端一提起這個茬。劉郁立刻就知道事情有了轉機,連忙興沖沖地告辭而去。烏古孫仲端瞧著劉郁的背影,不知自己該為他們兄弟高興還是悲哀。
「大人,昨夜翟奕以尚書省命家兄與太學生麻革去見他,家兄不願往赴,竟被兵士鎖拿去了。」劉郁流淚道。
「胡說!」烏古孫仲端怒喝道,「身處亂世,人死亦易事耳。為國盡忠而死,忠也;為節而死,義也!豈能為性命之事而置大節于不顧?」
來者名叫裴滿思忠,是汝州地防禦使,此人是烏古孫仲端地太學同窗,又都是承安二年進士,同窗又同年,故私交頗厚。只是二人異地為官,很少能見面。這次要不是奉命赴汴勤王。裴滿思忠也沒有機會來找他。他不過是一個空有頭銜地官員罷了,這汴梁城內像他這樣的官員數不勝數。不是被召來所謂勤王的,就是逃來地。有門路的,不是追隨皇帝而去,就是投到崔立的門下,剩下的,就是像他這樣的無所事事的官僚。
劉郁滿臉憂憤與擔憂之色。跪在地上哀求道:「學生求大人救救家兄吧!」
烏古孫仲端在興定四年(1220年)以禮部侍郎奉使乞和于蒙古,這位前外交官曆經千辛萬苦涉流沙渡大河,向當時的在西域進行征服大業的鐵木真乞和,曾受到過趙誠的熱情接待。自那以後,他的官途一度很不錯,因出使西域有勞而進二階,歷裕州刺史,正大二年成為御史中丞,安撫陝西,還曾權過參知政事。
「烏古兄何必如此消沉?」裴滿思忠奇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別去想昔年的荒唐事,也別去想如今窗外那些骯髒之事。你我空有報國之心,奈何國將不存,縱是有你我書生意氣復生又與事何補?」
大難臨頭,有人逃亡而去,有人趨炎附勢,有人準備歸隱,有人自我了結性命,有人正準備了結性命。唯獨敢拿起兵器起來反抗的太少。
「快起來說話,你告訴我京叔出了什麼事?他是不是惹怒了權黨?」烏古孫仲端道。
「劉文季現在何處?」烏古孫仲端道。
一個家丁慌慌張張地穿過院子跑到書房門口,驚呼道:「大人,出事了、出事了!」
「裴滿兄何出此言?」烏古孫仲端微醉,驚訝地問道,「小心隔牆有耳,讓屑小舉告你的罪狀。」
烏古孫仲端聽了劉郁的敘述,心中既氣又惱,卻也無可奈何。
「賀蘭軍?」烏古孫仲端滿臉疑問。
「文季,快快起來說話。」烏古孫仲端連忙將他扶起。
「咱不過是無名之輩,小弟可不入人家鄭王(指崔立)的法眼。」裴滿思忠自嘲道,旋即又道,「不過,眼下崔黨的下場恐怕不比我等好過。」
「文季啊,這種事情我也莫之奈何啊。」烏古孫仲端壓低聲音道,「崔黨之人倒行逆施,為達目地不擇手段。而我是大金朝皇帝陛下封的官,不是他崔立封的官,更不是他的黨羽,我去求情,有誰會聽我的?怕是不得門而入。」
「大人……大人……」劉郁淚流滿面,「昨夜至今晨,學生尋過無數人,奈何無人肯助。此等事情事關家兄名節之大事,家兄不作即死,作之,豈能有面目苟活於世?他日我兄弟二人身死,有何面目見先父?」
這劉祁與劉郁都是名士劉從益之子,都是汴梁太學生,素有才名,他們的父親劉從益是一個清官、大儒。這兄弟兩人少時即因祖、父在汴梁為官,就遷居汴梁,是汴梁城中兩大才子,長者劉祁字京叔。幼者劉郁字文季,他們兄弟二人與烏古孫仲端一向交好。
「大人所言極是。學生昨夜買通小吏,打探內情。崔黨本是命王、元兩位撰寫碑文,他們兩人皆以此為恥,王大人因崔元帥以城降,而朝中百官皆出其門下,故雲他與元大人乃崔元帥之門生,因門生為師長作碑文後世有不可信之語,是故,應另尋人撰寫方能取信於後世。他們二人向權貴們薦家兄與麻革撰寫碑文。行此權宜之計!」
「呵呵,陛下出奔,留在這汴京城的百官,人人爭著投到崔老兒的門下,趨之若鶩,不甘人後。裴滿兄何不也投去,卻來找我這個無能之輩飲酒?」烏古孫仲端苦笑道。
原來這王若虛與元好問兩人自知為元兇崔立歌功頌德。必將與碑主一樣「惡名遠播」,後世之人一定會將他們兩人罵死。不為崔立寫碑文雖可以保全名節。但自己的腦袋立刻就要搬家,所以兩人想了一天也沒寫一個字,終於急來抱佛腳,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找人來代替自己二人寫。崔立的爪牙翟奕在這兩位文壇聖手的推薦下,將太學生中最有才名地劉祁與麻革抓到了尚書省內,鎖進屋裡,不寫不準出來。
「劉明遠?」劉郁驚呼道,他毫不客氣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人死亦易事耳!」心底深處的一個聲音不斷地對他說。這個聲音既振聾發聵,讓他欲掩雙耳,又像是在很遙遠的地方響起,幾不可聞。烏古孫仲埠中也一遍又一遍地默誦著這句話。呆坐在書房裡,直到日落時分又一位客人來訪。
「可是為立碑之事?」烏古孫仲端道,「不是有王若虛與元好問兩位文壇聖手嗎?有他兩位在,哪裡用得著要京叔也參与。」
這烏古孫仲端及城內地絕大多數人還不知城外地並不是蒙古人,而是賀蘭軍。那崔立一黨中的大多數在城外就地被擒,正被押在城外的營帳內。趙誠只是命人將城門把守著,不讓城內地人外出。自己卻忙著與諸將研究下一步計劃,任憑崔立的餘黨在城內逍遙自在。
烏古孫仲端連忙疾步奔往會客的廳堂,廳堂上一個年輕人正焦躁地走來走去,正是劉郁劉文季,他滿頭大汗,衣衫凌亂。像是一路跑著過來。
「嗯,誰來還不是一樣嗎?這賀蘭國王不也是蒙韃中的一份子嗎?還是一藩王親來,足見蒙韃亡我大金國之心,猶如狼子野心。」裴滿思忠頹喪地說道,「只是這崔某人,國之巨奸,汴京百姓人人慾殺之而後快,卻是成了蒙韃的階下囚,怕是將會被蒙韃問斬。這說來讓人覺得意外,崔某人為何不是死在我大金國的堂堂廷杖之下?荒唐啊!」
「這就對了嘛!」裴滿笑著道。只是他的笑容中總是掩飾不住悲憤之色。
庭院外傳來一陣又一陣疾馳地馬蹄聲,夾雜著慘叫與喝斥聲。
「不、不!」烏古孫仲端連連搖手,「這賀蘭國王與蒙韃絕不一樣,既然是他親至,那我汴梁城內的百萬百姓,倒是可以高枕無憂了。」
「裴滿兄真有閒情逸緻,居然還帶了一壺酒來寒舍作客。」烏古孫仲端勉強露出微笑道。
烏古孫仲端皺了皺眉,他不知道在眼下的這個情形下,還有什麼能比崔匹夫投降蒙古還要糟糕的事情。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烏古孫仲端以這個為自己解釋一切。
烏古孫仲端長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書房,卻無任何讀書的慾望。他端坐在自己地書桌前,看著桌上的一截麻繩發獃。
「你地意思是說這次來的不是蒙韃,而是賀蘭國王的軍隊?」烏古孫仲端訝道。
姜還是老的辣,這兩個年輕才子被兩個「老」才子給陰上了。看來一個人太出名了,有時也不見得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你可知你那堂兄劉翼身在何處嗎?」烏古孫仲端道。
「不過,既然此等惡事讓京叔遇到了,但也可能有轉機。」烏古孫仲端有些遲疑地說道。
「烏古兄看來是整天未出門了,眼下這城內城外地軍士可不是蒙韃兵,而賀蘭軍。」
劉氏兄弟十年前以為自己的堂兄弟劉翼已亡,後來從出使蒙古的烏古孫仲端處知道自己的堂兄弟劉翼還活著,只是這件事情對當時地他們來說並非一件光彩的事情,因而時間長了他們甚至就忘記自己有這麼一個堂兄弟在。
「請大人詳言!」劉郁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抓住了他的衣袖,彷彿怕烏古孫仲端會逃走一般。
「回大人。正在廳堂。」家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