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第七卷 朝天子

第79章 帝國落日(二)

第七卷 朝天子

第79章 帝國落日(二)

部下們個個興高采烈,摩拳擦掌,如同一隻只處於飢餓狀態的狼,忽然發現了肥美的獵物。葉三郎並沒有如以往那樣留下一部分人手看守備用馬匹和補給,驍騎軍一千人悉數參与了攻擊。
「這種天上掉下來的獵物,我驍騎軍豈能放棄?」副手王一山笑著道,「幸虧張元帥命我們突前巡邏。」
「敵軍來了、敵軍來了!」出奔的人群驚恐地大喊著。
「遵旨!」蒲察官奴等人面無表情地回道,他們不知道還有沒有再回來的可能。皇帝準備出逃,當然會遭到許多文臣武將的反對,不過反對的人都被皇帝留了下來,人人官升三級。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完顏守緒心裏稍安,連連說道,又命道,「傳朕旨意,命歸德府駐軍來迎朕!」
這個除夕之夜,汴梁城內死氣沉沉,沒有一絲往日的喜慶氣氛,整座汴梁城在黑暗與愁苦中沉淪。皇宮中也是如此,沒有一絲歡笑,亭台樓閣再無鶯歌燕舞。
「哈哈,只怪金國皇帝自己送上門來。」葉三郎笑道,又轉頭命令部下道,「派人急報張、史、王及郝四位元帥,讓他們速來支援。就說他們要是來晚了,戰利品就只能讓我驍騎軍獨享!」
完顏守緒與那些留守的官員抱頭大慟,依依惜別,此時此景令人感慨萬端。
「皇帝出巡了!」第二天天剛亮,整個汴梁城的人都知道了。汴梁城沸騰了起來,各種小道消息紛至沓來,有的說皇帝被人劫持降了秦國,有的說皇帝突然暴斃,對未來的恐懼,讓城中百姓爭先恐後地出逃。
距青城十五裡外的惠民河畔,葉三郎正遠遠地用千里眼打量著這支龐大的隊伍,他興奮地在馬背上手舞足蹈。
他們如喪家之犬,自怨自艾,卻不知危險就在身旁。
一千鐵騎狂奔起來,如狂風在大地上席捲而過,帶著凌厲的殺氣沖了過去。
葉三郎當然不會就這麼輕易地罷手,他率領著部下銜在出奔隊伍的身後,瞅了一個空檔,就狠狠地咬上一口,神出鬼沒,讓金軍防不勝防。
「算了吧!將她推出宮去,出放為良,任其自生自滅吧!」完顏守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是他兩個時辰內說的第一句話。那宮女叩頭稱謝,臉上仍無血色,連滾帶爬地出了宮,卻不知這是僥倖還是災難,離開了皇宮,這汴梁城雖大,她卻無處可去。
「護駕、護駕!」烏古孫愛實領著近侍護在皇帝四周,馬夫趕著車駕往前狂奔。蒲察官奴帶著忠孝軍緊跟其後,大批軍隊放在最後。整個出奔的隊伍爆發出吶喊、謾罵、呼斥、鞭笞與女子的尖叫聲,他們不是擋了軍隊的路,就是讓車隊在混亂中翻了十多輛,載車的馬匹或牛、驢受驚,四處亂奔,又引起更大的混亂,總有一些年老體弱者不幸被踐踏而死。
皇帝的車駕自純和殿出發,經仁安殿、仁安門,過隆德殿、隆德門,從龍津橋經豐宜門,最後從南薰門出宮城,一路上的車隊與人馬越聚越多。重重宮闕次第打開,在皇帝車駕離開后,又「砰」地重重關上,僅留下數十個年老的宮人看守偌大的皇宮,車隊出了宮便完全淹沒在無邊的黑夜中。
完顏守緒突然淚眼摩挲,他抱著腦袋大慟:「朕乃列祖列宗不孝之子,祖宗基業毀在朕之手,朕心有不甘吶……」
剪不斷,
「皇上,饒命啊、饒命啊!」那闖了大禍的宮女,趴在地上拚命地磕頭,乞求饒命,杖二十縱是不死也會令她致殘。
理還亂,
完顏守緒呆坐在自己的寢宮中,面無表情地看著來回小跑著的太監與宮女們。宮人們正在收拾著金銀細軟奇珍異寶,一股怪風從大開的殿門吹入,令掛在牆上的幾副字畫胡亂地舞動,突然一個宮女失手打翻了一件玉如意。
「是!」烏古孫愛實道。忽聽身後又傳了馬蹄聲,烏古孫愛實連忙去查看。
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汴梁城,皇宮純和殿。
完顏承麟、蒲察官奴、烏古論鎬、烏古孫愛實和一眾大臣們不約而同地入宮求見,奏報準備南巡的情況。
皇帝出京都,通常叫出巡,十年前完顏守緒曾經這麼「出巡」過一次,換句話說這就是逃跑。往事不堪回首:
完顏承麟從汴梁守軍中挑選了五萬精兵,會同蒲察官奴的忠孝軍,及護衛在皇帝近旁的烏古孫愛實,伴著皇帝緩緩離開了汴梁城。隨行的宗室、嬪妃、太監、宮女數千人,裝滿各種財物、器具的車子超過千輛,而隨行的文武百官及家眷更是超過十倍,甚至還有三教九流之人,汴梁城所有的車馬、牲畜全都搜羅一空。
「敵軍被擊退了吧?」
「陛下請節哀。」完顏承麟勸道,「我大金國還未亡,歸德府還有五萬兵力,徐、毫、邳等地也有不下七萬兵力,忍一時方能圖謀他日啊!」
「知道了!」蒲察官奴沒好氣地回答道,心中卻是極不高興。他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車駕與丟了一地的褚黃旗幟,這種逃跑行為讓蒲察官奴極為憤怒。蒲察官奴跺了跺腳,領人去追早就逃之夭夭的秦軍。
男人拋下自己曾恩愛的女人,兄長拋下同胞兄弟姐妹,曾經的同僚好友為了爭奪可以用來逃命的馬匹而反目成仇。與父母失散的孩童坐在地上痛哭,臉上掛著茫然的淚痕,在寒風中縮成一團。女人躲在溝渠、草叢中如喪考妣,身上的上等衣飾反倒成了累贅。紫衣高官毫無身份地與粗漢背靠背,坐在野地里喘著粗氣,面無血色地看著秦軍鐵騎的到來。也有部分保護皇帝的金軍選擇逃亡,趁機搶劫、姦淫,然後如鳥獸散。
完顏守緒點頭道:「事不宜遲,今夜就出京。但京師不可棄守,朕只是南巡,還會回來的。令留守的將士們固守京師,待朕從南方州府召集人馬回師。」
正是利用這種混亂,驍騎軍的將士睜著血紅的眼,如兇猛的野獸殺入鹿群之中。箭矢在人群中消失,密集的人群讓驍騎軍箭無虛發,手中的長刀則閃耀著妖艷的光芒。驍騎軍從皇帝出奔的長龍隊伍中間一衝即逝,將出奔隊伍沖成了幾截,一個照面就帶走了三百條生命。
驍騎軍並不停留,蒲察官奴只能衝著驍騎軍的背影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並舉著鋼刀照著空氣劈砍了十多下,發泄著所有不滿。
完顏守緒的隊伍在奔逃之中,損失大半,甚至就連他的嬪妃們也大多失散,淪為秦軍的戰利品,或許就是這些難以估量的戰利品才拖住了秦軍追擊的步伐。直至奔到了歸德府地界,完顏守緒如同從一場噩夢中蘇醒,轉眼看看身後,欲哭無淚!
宮中的一群妃嬪哭哭啼啼地跑了進來,抱著完顏守緒的雙腿,哀求皇帝帶上她們。原因是十年前皇帝出奔,沒有帶上宗室與後宮,結果讓兩宮、嬪妃與宗親們全都淪為秦國的俘虜。
「陛下,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尚書左丞完顏承麟道,「車馬、器物、儀仗、護衛皆已備好,還有隨陛下出巡的人選,只等陛下下令,即可出京。」
子夜時分,正是一更分二歲的時候,人們通常會在這時守歲,用五色紙錢酒果迎送六神、點紅燭、燃爆竹、鼓吹之聲徹夜不絕,今年的汴梁卻是無比的慘淡,不見萬家歡笑,只見一片愁雲慘淡。剛告別舊歲,汴梁人還未來得及轉身,新的一年迎面撲來,不管他們同不同意,也不必經過任何一個皇帝的批准。
「遵令!」信使得令,急馳而去。
完顏守緒準備離開汴梁,因為完顏仲德的在汝州的失敗,嵩、鄭、汝、許與洛陽等地的相繼淪陷,南邊各地的兵馬又因種種理由拒絕北上,這讓汴梁城隨時有包圍的危險,他感覺汴梁城已經不安全了。那秦國騎軍的游騎屢屢在汴梁外出現,耀武揚威,令他時刻處於驚懼之中,當洛陽被攻破的消息傳來時,完顏守緒再也不敢留在汴梁城內。
然而,歸德府並非他最後的歸宿。
出奔的人群早就被失敗的論調所控制,危險突至,令他們驚慌失措。人群如炸鍋一般,拚命地向前方皇帝的車駕靠近,嬪妃們哭喊著,軍士謾罵著,混成了一鍋粥。此時他們並不知道敵人到底有多少,從何處殺來,他們已經被失敗嚇破了膽,只知道離皇帝近一些才更安全。
河北軍主帥張柔此時還在中牟以西駐營,聽到葉三郎派人送來的消息,哪裡會耽擱片刻?張柔、史天澤、王珍及在鄭州與許州之間的郝和尚等人,立刻拔營出擊,加入了追擊的戰團。秦軍諸軍聚集,縱是蒲察官奴的勇猛和完顏承麟的忠誠也無濟於事。
他是一隻兇猛的豹子,不過他面對的是一群肥羊,讓他一時不知如何出擊。完顏守緒雖是出奔,各種天子儀仗陣式一個都不少,那明晃晃的天子器物似乎就是有意勾引著葉三郎和他的部下們貪婪的目光。
「蒲察將軍,陛下命你出擊,將敵軍殺退!」有人奔了過來,傳達皇帝的旨意。
直到皇帝不耐煩地點頭同意,女人們才破涕為笑,又都急忙散去,忙著收拾自己的財物。這一搬遷,任何一件器物似乎都是十分金貴,每一樣每一件都有不肯放下的理由,直到完顏守緒發怒了,女人們才匆匆地收拾妥當。
出奔的隊伍越拉越長,丟棄的財物更是不可計數,葉三郎甚至都沒有空暇去搭理這些財物。
此時,皇帝的車駕才過青城,因為他的隊伍實在太龐大了,不同人爭奪著有利的位置,相互謾罵,隊伍走走停停,想快都快不了,皇帝的女人們即便是逃亡,還在爭風吃醋,還在報怨侍從們沒有服侍好自己。
完顏守緒沒有回答。當天夜裡,完顏守緒去太廟及德昌殿後的宣宗廟祭拜了一番,三叩九拜,哭了半個時辰,才被內侍們攙扶著出來。
「拖下去,杖二十!」太監頭子怒斥道,他小心地回望,觀察著皇帝的臉色。
「回陛下,敵軍退了。」烏古孫愛實答道。秦軍雖是退了,不過可不是被擊退的,他為了讓皇帝安心,只得這麼說。
「呯」的玉碎聲傳來,似乎在完顏守緒的內心深處響起,這讓完顏守緒從滿懷的愁緒中驚醒。
文武百官早就得知了消息,許多人在皇帝出了皇宮,紛紛拚命地擠進皇帝的車駕當中,哀求著皇帝侍衛們手下留情。侍衛們如狼似虎,他們將心中所有的悲憤與屈辱發泄到那些小官小吏身上。
是離愁,
作為一位皇帝,當強敵壓境,拋棄京都與宗廟外逃,本就是一件令他感到十分痛苦的事情,何況第二次?做皇帝做到這份上,怎能讓完顏守緒安之若素地過個愉快祥和的新年?
蒲察官奴當然追不上,護駕的責任讓他追了二十里后無奈折返回來。出奔的隊伍經過驍騎軍這麼一擊,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前進的速度,人人臉上的惶恐神色更深了幾分。完顏守緒從車中伸出頭來,面色蒼白地問道:
百年前,宋國的兩個皇帝正是在青城的這個地方向他們的女真祖先投降。回首汴梁城,城池仍然雄偉壯觀,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而前途漫漫,無邊無際,何處才是真正的歸宿?完顏守緒及他的女人與臣子們,不禁都淚流滿面。
完顏守緒揮淚登上七寶輦車,神情抑鬱之下,一不留神差點摔倒。他卻忘了金國立國之初,本襲遼國儀制器物,但這七寶輦車卻來自於宋制,為宋欽宗時太上皇徽宗所用。那徽、欽二宗當年被金國擄了去,當然連同宋國皇帝器物一同成了金國的戰利品,海陵王時自汴取而用之,後來到金世宗時便成了金國天子輿車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