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血》第六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第521章 雲涌(十八)

第六卷 大風起兮雲飛揚

第521章 雲涌(十八)

「這事可不能讓大人知道。」杜山虎又壓低了聲音,「咱們幾個都不笨,就不用兜圈子了,咱們確實是向你討個主意的,想要立大功就給咱們出個點子……咱們都是領兵的,打仗靠的是什麼?糧草充足,兵堅甲利加上萬眾一心,奮不顧死,就算敵人再多,也能衝垮了他們。」
杜山虎哈哈一笑,一拍椅子把手,「我就說嘛,景書是個痛快人,你還不信。」
這人話還沒有說完,強忍著心中悲意,繼續道:「還好縣衙兵庫中的刀槍不濟事,銹的銹,糟的糟,大伙兒九十多個人,硬是沒砍死一個秦人,不然誰還能活到現下?都得給死了的秦人陪葬不可……」
唉,要知道是現在這個樣子,當初還不如帶著大伙兒逃命呢,忠義?那值幾個錢嘛,俺們捕快八人,加上兩個不怕死的賬房先生,再將剩下的鄉勇召集起來,還有十幾個青壯自願跟隨……
這第三嘛,劍門,蜀中雄關,成都之門戶,此時失守,蜀中南北通信實已斷絕,蜀中戰事方平,便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人心惶惶之下,那些蜀中地方將領,降臣難保不存異志……
幾個人聽了這番話,都對望了一眼,他們幾個分統斥候營幾隊人馬,都已是軍中校尉的職銜,心裏若沒有幾分章程,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趙石這裏雖然並未多說什麼,但幾個人都隱隱感到了幾分山雨欲來的凝重,但幾個人互相看看了,卻又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些許的興奮。
果然,閑聊了幾句之後,杜山虎刻意壓低了聲音道:「景書,說起來你在大人麾下也有幾年了……」
「旁的俺不懂,就知道秦人來了,縣太爺,官老子們一聲不響都跑了,大英雄,大豪傑啥的一個不見,俺們隨著昌頭拚命,死了不少人,城也丟了,要真說大英雄大豪傑,俺們就是了,但下場呢……
再有就是原左衛的這些人了,其中主要以虞侯李存義,李全德等為首,而楊勝折沐等人勉強也能算在其中。
甚至在回京之後許久,午夜夢回之間,還能聽到那震天動地的馬蹄聲以及那萬眾一呼的滔天聲勢,河中之戰,雨夜破營,擒敵酋首,汾水河畔,破敵重圍,血滿征衣,呂梁山中,身居匪寨,卻與一眾熱血男兒把酒夜話,酣暢淋漓,一幕一幕,精彩紛呈,讓人回味無窮。
本來……半路上又遇到些膽上生毛的刺客,若是單單一件兩件,老杜也不會想那麼多,但事情湊在一起,就怎麼都覺著蹊蹺……」
但……雄武軍……嘿嘿……咱們本來就人少,怎麼來打大仗?所以就得捏成一股……景書明白老杜的意思了吧?」
「忠義?嘿嘿,當時俺啥也沒想,跪地上便降了,兩個賬房先生可能懂什麼是忠義吧?所以都死在了西縣城外,也好,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總好過當個孤魂野鬼……但瞧瞧俺們剩下的,給秦人修棧道死了兩個,小漫天寨死了七個,亂軍中又走丟了幾個,也不知是跑了還是死了。
讓他欣慰的是,他從未後悔過當初的決定,而現在,他年不到三十,官至從六品游騎副尉,已可單領一營,若不是之前在羽林軍中蹉跎數載,以他的才幹,應還不止於此的,其實讓他慶幸的不過是這三年間,先是京師長安風雲動蕩,那位大人橫空出世,算是給了他第一個機會,接著便是東征,將軍百戰,鐵馬金戈,屍山血海,一腔的雄心壯志,在那一刻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杜山虎則晃著碩大的腦袋,「我說景書,這麼晚沒睡琢磨什麼呢?莫不是來了家書?也是,這一來一回的,看來沒幾個月光景咱們也回不去了,婆娘孩子的,到是惹人記掛,還是張小弟好啊,跟婆娘不太對付,又沒孩子拖累,嘖嘖……」
那穿著鎧甲的健壯年輕人先是皺了皺眉頭,隨即便沉聲道:「李鳳景是哪個?」
這波人或出身官宦之門,或乃長安富家子,湊到一起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了,而段從文身為兵部侍郎獨子,以前知道的人少,也沒什麼,但隨著官位愈高,知道的人也就多了起來,所以他在這些人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第二,你等此去,乃是喬裝行事,所以我這裏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身份,狐狸帶一隊人手,充為西北販馬商人,到蜀中換取食鹽茶葉等物,現在西北正是冰雪連天之時,聽說西北馬幫每逢此時都會到蜀中交易,再加上西北馬幫中人大多都是秦人或西夏人,不虞有人戳穿你們的身份,我再派兩個人給你,他們對西北馬匪極為熟悉……蜀中紛亂,要買馬的想來都不是平常人,仔細查其根底,若是有異,速速回報。
但到了此時此刻,堵在他心頭的那口悶氣卻是消散了個乾淨,這一趟總算沒白來,若是猜的不錯,這蜀中之亂應是近在眼前……只是可惜的是……大人實在太年輕了些,不然靖蜀之功不會落在旁人頭上,不過……大人急行迴轉金州,顯是已有定計,要爭上一爭的了……
而今幾人都已是軍中校尉,就算按部就班,三年一轉,將來也總能熬到都尉上,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幾人又都當盛年,這再進一步的心思自然不會少了。
如此想著,父親這番談話自然又是不歡而散,直到他隨軍出京,父子兩人也再未見上一面,雖說他並無後悔之處,但胸中總是覺著煩悶非常。
俺當時腦袋一熱,想逞英雄殺出一條路將老弱婦孺送出去再說,結果……嘿嘿……九十四個人,一個照面下來,就少了一半兒,俺從來沒看見過那麼多的血,造孽嘛,那可都是……都是人生父母養的……」
「哪那麼多廢話……」張鋒聚有些急,見兩人轉來轉去,實在有些不耐,衝口便道。
再有就是即便有了嚮導,也無法就此行事,眾人都是軍中出身,一身的殺氣,行走坐卧,于常人截然有異,打探消息?這個活計還真不是給他們乾的。
也許是壓抑的太久,說到這裏,此人已是淚流滿面,聲音更是嘶啞的不成樣子了,其他人都是西縣子弟,想到當初的情形,再回想到自出西縣以來的種種艱辛,哪裡還有人能忍住,多數都是流下淚來。
聽趙石話里的意思,這一趟的功勞不會小了,他們跟隨趙石日久,也知道這位大人從不會吞沒屬下之功,一趟下來,弄個軍功幾轉,豈不是又能升上一級?
秦人打下了劍門關,俺們心裏也只有高興……那個……姓趙的公爺叫什麼來著?」
赤魔,你帶一隊人手,冒充西藏……哦,不,是吐蕃低地部落中人,入蜀購置日用物事。
不過這番話下來,兩人是越聽越不是滋味兒,也越聽越不自在,若是擱在平日,兩人即便心有所憫,也定然不過是輕蔑一笑,不會當真,但此時此刻,聽著眾人壓抑的哭聲,再想到君王自縛于陣前,蜀國已是昨日黃花,若自己真存忠義之心,此時哪裡還會偷生苟活?但時至今日,雖說已成階下之囚,但卻都未存死志,相比這些在秦軍大軍壓境之時,猶自能拿起刀劍,保衛鄉土之人,還有何顏面提這忠義兩個字?
張鋒聚這時卻從他身後閃了出來,冷哼了一聲,卻沒說話。
趙石摸了摸下巴,看眾人都眼巴巴的瞅著他,顯見他們都是這般想法,心裏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還是太心急了些,他前世本來就是潛伏手出身,自然清楚軍人和特工之間的區別,但現在真是乏人可用,再加上他為官時日已然不短,知道此事不宜大張旗鼓,即便幾人都跟隨他日久,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也不能告之以實情的,不然但凡有人嘴巴不緊,說不定就有數不清的麻煩接踵而來,這個卻是不得不防。
紙張已經泛黃,上面字跡隱隱,筆跡並不出眾,錄的正是這首唐時楊炯所作之從軍行,薄宣之上摺痕交錯,有的地方已經殘破,顯然乃是舊物,這正是他少年投筆從戎之時寫就……
段從文在旁邊眨了眨眼睛,心說這兩位不是大半夜的跑到這裏來吵架的吧?接著他便打消了這個荒誕的念頭,張鋒聚就不說了,世家子,雖說有些倨傲,但卻不是無聊之人,就說杜山虎吧,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跟誰都能嘻嘻哈哈說上兩句,但這人的城府是正經從軍中練出來的,只看那些顯鋒軍舊部對他言聽計從,入羽林左衛至今,一直將其他人壓的死死的,就能看得出來,這人的心機手段非是常人可比。
有心結交吧,但總苦於不好開口,太過唐突的話,讓人覺著別有居心不說,在李存義等人那裡也討不了好去,有時候軍中的派系要比朝堂之上來的還要壁壘分明,甚至可以說是明顯而又直接,想要兩面討好可不是容易事,不過現在機會到是來了……
眾人一聽趙石說了大概意思,就都明白,這個和行軍打仗可是兩碼事,一個就是眾人對蜀中地勢並不熟悉,如果沒有嚮導引路,那是萬萬不成的。
當然,這隻是最壞的打算,我大秦若是能順利平定亂兵,重奪劍門天險,也就罷了,但……若是相反,亂事越演越烈……也就是用得上你們的時候了,你們混跡其間,也不用事事稟報於我,見機行事,到時候,能立多大的功勞,就全憑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張鋒聚臉色更黑了,有心反唇相譏,但想起種家那彪悍的娘們,估計說來說去,最終就得把這事搬出來,張鋒聚暗自咬牙,嘴上卻是一聲未吭。
等那年輕人將這三人帶走,帳子之內重又回歸了黑暗,眾人雖都心驚膽戰,但卻也不會再問出些秦人想幹什麼的話來,畢竟這數月以來,眾人也已見多了生死離別的場面,都知道,恐怕三人此去,是生是死就難料的很了,不一時,帳內哭聲又起,這次卻是帶了些絕望以及濃濃的恐懼……
「這位壯士還算有些忠義之心……」黑暗中,一個幽幽的聲音贊了一聲。
這下段從文才真的目瞪口呆,不知說什麼好了……
最終還是狐狸躊躇開口道:「大人,職下等都是廝殺漢,不擅作偽,更不擅與人閑談……再者說了……職下等即便去了……難道大人是想剿匪……」
這話聽著像是玩笑,但他聲音中透出的悲涼和無奈卻讓人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聽他這麼空口瞎白活,張鋒聚這個窩火就別提了,心中大罵,這個貌似忠厚,實則奸詐無比的混蛋,什麼時候都不忘擠兌人,真是……
還有就是眾人心裏也有許多疑問,幾個人面面相覷之際,卻都暗自揣測,是不是大人這次險死還生,被徹底惹惱了?竟然這會兒都到漢水了,卻要他們回返去……在他們想來,蜀中已是大秦地界,便有些許盜匪為亂,也不應是他們暗中查探,這鐵鐵的應是地方官吏或是入蜀各軍的職責。
其他幾人也紛紛附和,接下來,便是仔細安排幾個人的去向,以及之後如何聯絡等一些細節上的東西了,所幸,趙石並沒有讓他們冒險翻山越嶺,去到川南的意思,幾個人暗中也是鬆了一口氣下來。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雕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就在他浮想聯翩之際,帳外腳步聲響,帳簾一掀,杜山虎那高大健壯的身子已經擠了進來,未有什麼言語,先是呵呵一笑,回頭道:「我就說嘛,這小子一定沒睡呢,你小子還不信,認賭服輸,嘿嘿,十兩銀子……」
但你也看到了,咱們就這點人,再不齊心可不成,楊端和那小子要回京了,估計右衛那些廢物也得帶回去,不過就他們……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這些少爺兵送給老子也不稀罕,估計大人那裡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這些人可以不計。
「對,就是他,聽說是咱們蜀國的大元帥,算起來應該是像武侯般的人物吧?但俺們在秦人大營里呆的久了,只要不是傻子,誰都看得出來,人家身上穿的什麼?手裡拿的什麼?各個長的都比俺們蜀人高一頭,一個小兵頭看上去都比縣裡的縣尉威風,龜兒子的,這還打個啥嘛?那位趙公爺再厲害,還真能把天兵天將請下來?」
「行了。」杜山虎笑呵呵的一擺手,「都是自家人,你就別酸了。」
這樣兩個人深夜來到這裏,肯定不是來攀交情的……
卻聽那討厭到極點的聲音接著道:「既然景書如此爽快,老杜就實話實說了啊……」
說著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在了帳內唯一一張椅子上,張鋒聚又是慢了一步,心裏別提有多窩火了,眉頭已經擰成了川字。
但他自己卻覺著不怎麼自在,說起來經過幾次清洗,能留在羽林左衛的將佐才幹都說的過去,再也沒了以前那種昏昏沉沉度日的傢伙,但段從文卻是覺著自己和這些所謂志同道合之輩格格不入的很,到是頗為羡慕杜山虎,張鋒聚等人的。
鄉勇一百二十五人,散了一半兒,俺是土生土長的西縣人,一瞧這個樣子,俺也怕的要死,但沒法子,誰讓咱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呢……
俺也知道,秦人一來,這些個人還不夠人家填牙縫的呢,也就沒打算領著大伙兒送死,趕緊著想將家鄉父老送進山裡避一避,但秦人來的快,先是幾十,然後上百,當即就將縣城給圍住了。
但立馬有人便不願意了,「呸,屁的忠義,這些個傢伙先是投了秦人,瞧之前這些龜兒子的樣子,不定給秦人引路,偷寨,勸降的齷齪事兒都做下了,如今剛逃出來,就又將老子送給了秦人,李獃子就是好糊弄。」
一句話氣的張鋒聚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卻聽杜山虎接著道:「嗯,都說一年相知,兩年莫逆,三年磕頭拜把子,咱們同在左衛已經三年了,又一起上過戰陣,見過紅,雖然談不上交情莫逆,但也總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吧?」
論起勾心鬥角來,有父親言傳身教的他可是比一直身處民風淳樸而又彪悍的邊塞之地的張鋒聚和杜山虎來的強的多了。
王覽也在旁邊道:「大人,此去我等必定儘力而為,為大人之耳目。」
哼,最可氣的,聽說那皇帝老子一仗沒打,就打開城門降了,有這樣的皇帝老兒,當官的還能好了?」
不過他也是謹慎之人,張嘴想接話,卻又將話硬生生咽了下去,裝作猶豫半晌,這才開了口,「兩位……都乃大人親近之人,這個……」
一時間,帳子內的眾人七嘴八舌的都議論了起來,但他們畢竟見識有限,說來說去,不是埋怨蜀中官吏無能,就是覺著秦人不該來蜀中攪和,讓大伙兒流離失所,日子艱難。
蔫狼,王覽,你們兩個帶兩隊精銳,充為盜匪,可見機行事。
話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清楚,你們兩個跟大人親近著呢,還用我在這裏指手畫腳?有什麼不明白的,直接去問大人不就是了?話雖這麼說,但他心裏卻是竺定的很,兩個人不去問趙石,那一定是有不好開口的原因,而且杜山虎的話沒有說完全,怎麼聽都是說了個上半段,下面的未盡之意才是重點不是?
「兩位老爺說這話卻有些虧心,俺給兩位算一算,俺本是西縣捕快,一年三錢銀子的俸祿,幸虧家裡人少,勉強剛夠糊口,這不是官的官當了有四年,在鄉梓之間薄有威望……
「在下便是。」角落裡一個人站了起來,聲音雖還從容,但只要仔細聽,便不難發覺其間帶著的顫音。
「也不能這麼說,龜兒子的秦人沒來,蜀中不是太平的緊?日子過的也還好,你們說秦人不跟北邊的胡人去拚命,去來打咱們蜀國……」
「趙石此人性跋扈……娶李氏妻,與折氏,趙氏,楊氏,香侯府等皆有牽連,又與皇子交,不避嫌疑……此非人臣之道,早晚自取其禍……」
幾人聞言,心中都是感動,一軍主將,能將話說到這個地步,已是非常難得,狐狸趕緊道:「大人放心,我等當兵吃糧,出生入死這麼多年,哪裡還會怕這怕那,只恐功勞不夠大,或是將事情辦砸了,讓大人失望……」
兩人捫心自問,卻都是一陣茫然,黯然神傷之下,兩個文采斐然,向來雄辯無礙之人竟然皆是默默無語,再無一言出口的了,其他人也早失了說話的興緻,一時間,黑暗的帳子之內,只剩下嗚嗚咽咽的飲泣之聲,再無其他響動。
「咱們兩個來找景書個想來討個主意的,明人不說暗話,景書別說沒覺察出異常之處,大人那裡雖然沒有明說,但咱跟了大人有些年了,大人雖是年輕,但卻是一等一的豪傑,斷不會臨陣退縮,劍門失守,大人卻帶著咱們急行迴轉,這就透著不尋常……
年初時候,秦人來了,旁的也沒什麼可說的,縣太爺跑了,主簿老爺,縣尉老爺也沒了影子,俺也不怨他們,畢竟命就一條,再說幾位老爺不是本鄉本土,拚命犯不上。
「嘿嘿,咱老杜是從幾年前就跟在大人身邊的,而張小子勉強也是大人的義弟,咱們兩個合計了一下,嗯,覺著……覺著咱們這些人裡頭,就數你心眼……哈哈,這個聰明,所以嘛,就找你來猜上一猜,大人到底想幹嘛?」
第一,蜀中戰事方歇,盜匪橫行,這你們也都見識了的,咱們身負皇命,出使一趟,卻是中道而返,怎麼也有些說不過去,在其他地方彌補一下乃必要之舉。
帳內燈光昏黃,段從文一身游騎副尉的軍服,在帳內緩緩踱步,手中執著一張泛黃的南宣,口中低吟,已經滿是老繭的手掌拂過紙面,眸光卻越來越亮,聲音也越來越是激越。
「都瞎說啥子呢?」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聲音的主人在眾人當中很有威望,帳子內立即重又安靜了下來。
果然,趙石接著便道:「你們跟隨我也有幾年了,是我心腹之人,本不欲讓你們冒些無謂的危險,但此時事出意外,乏人可用……所以,你們此去,要謹慎再謹慎,更不需以命相搏,一旦有事,是進是退,你們自己斟酌,即便無功而返,我這裏也沒有怪罪的道理,以後立功的機會多的是,不在這一回兩回,這些話你們要謹記於心。」
在他父親眼裡,這才是官場正途,趙石之流,在父親心裏,恐怕難逃幸進兩個字的。
最關鍵之處還在於右衛如今職缺很多,右衛副都指揮使幾經碾轉,到如今還空著,有他在東征時立下的功勞,以及父親在兵部坐鎮,到了右衛,升遷之路要平坦上許多,即便爭不上副都指揮使,過上一年半載,也能順理成章的調入兵部任職,一個員外郎應是跑不了的。
還是那句老話,封侯但在馬上取,走到他們這一步,已是過了一個門檻,又得主將器重,只要再立下些軍功,將來封妻蔭子未必就辦不到,以他們的出身,當初在顯鋒軍中之時,便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今日的。
但他們也明白,此去風險也不會小了,不然也不會安排如此匪夷所思的身份給他們,又是商人,又是盜匪的,只是為了體察蜀中地勢民情,恐怕不會如此,再者說了,蜀國已滅,還用得著他們去查探這些事情?攻蜀之前,那些探子豈不是查的更加清楚細緻?只這見機行事四個字,在軍中往往就意味著刀光劍影和不可預計的危險的。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段從文卻不好再裝傻了,抱拳道:「大人有話儘管直言,只要從文力所能及,定不叫大人失望的。」
但他當即便搖了頭,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父親老了,竟然沒他看的清楚,當今聖上銳意開拓之心已是昭然若揭,當此用人之際,有什麼人能比精通戰陣,有才幹,有能力開疆拓土的大將能得聖上心意的?
心裏有些詫異,但臉上卻瞬間掛笑,「兩位大人若是有事,派人傳喚一聲也就是了,深夜親自來訪,叫從文怎麼敢當?」
「大人估計是有心做些事的,你也應該知道,這要是咱們帶兵重新奪下劍門,救十余萬大軍於水火……哈哈,這靖蜀之功起碼就得歸咱們一半,這趟川中就沒白來……
「咱們算得啥子?還皇帝老兒,那也是你們能叫的?」
「你們這些孩娃子,老漢把你們帶出來,就剩了這幾個,二牛家裡還有個奶娃子,蠻子……本來不應死的,起碼不該死在小漫天寨,就為了救自己的弟弟……他也不想想,兄弟兩個都死了,家裡的寡母幼妹該怎麼辦……」
相比這些前途未卜的可憐之人,趙石此時卻在為他構思已久的布局而努力,先是連夜將狐狸,蔫狼,赤魔等人召集起來,商議如何探聽各處消息,這些都是斥候營的精銳,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老兵,羽林左衛的精華所在,但說起帶隊入川刺探各處情形來,眾人都皺緊了眉頭。
「這次若有人僥倖不死,迴轉鄉里……逢年過節,別忘了給……起個墳頭兒,燒上幾張紙錢……」
段從文先是一驚,愣了愣,接著便心中大罵,段福這幾個酒囊飯袋,來了人也不通稟一聲,不過這兩個傢伙向來不怎麼對眼,和自己也並無深交,今晚卻湊到一起來尋自己,真是奇怪。
「還有孫文通,劉昌,都給我出來。」
就在這時,帳外燈火隱隱,腳步聲響,帳簾一挑,燈火之間,一個高大而又年輕的身影已經立在了帳門口處,帳內眾人都是一驚,哭聲立止。
杜山虎心中暗笑,眯著眼睛瞟了他一眼,當即堵住了他的話頭,「景書,別理他,這人性子太急,干不得大事……」
「這個……」段從文聽完,心中不由一喜,算起來,自從趙石統領羽林左衛,左衛中的將佐也就分為了幾派,一個當然就是以張鋒聚,段瑞為首的,這些人是武舉人出身,先帝欽點入左衛,而趙石本人就是正德二十九年武狀元,用文人的話說,那就是同年了,對這些人自然是倚重非常。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能想到的事情也說的差不多了,這才陸續離去,只有王覽留了下來,而此時大帳外邊,趙幽燕已經帶著孫文通等幾人等了有一會兒,見狐狸等人出賬而去,他這才領著三人進了帳子。
「趙方。」
如今中原割據已有百年,所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當此金夏積弱之時,大秦若不能趁此良機一統天下,不久必為他人所並,右衛冗冗諸人,如何能展男兒胸臆?
「蜀中……」喃喃自語中,目光卻好像要穿透這布縵以及那巴山蜀水間的層層迷霧,看清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段從文耐住了性子,點了點頭,「快三年了。」
那時他年紀還輕,母親新亡,對父親有諸多不滿,少年意氣,想要建功立業,給父親看看……這首從軍行正和當時心境,便錄了下來,保存至今,時以自勵,這一晃,就快十年了啊。
離京之前,父子數年來難得坐下來安靜詳談,這些話自然是他父親說的,至於意思呢,則是想讓他調入羽林右衛,他明白這裏面的關節,父親這裡是覺得趙石根基太淺,也就是出身寒微,在朝中罕有臂助罷了,而偏偏又鋒芒畢露……羽林右衛指揮使王虎,也是天子家臣出身,雖說才幹有些不足,但信重之處當不在趙石之下。
……
但要說就這麼放這些人出去,顯然也是不行的,不過這幾個人都是軍旅出身,地位又低,和南十八,種燧等人不同,於是他在心裏仔細琢磨了一下,這才道:「實話跟你們說吧,你等此去,任務有三。
想到此處他也是一陣興奮,他是認定那位大人以後一定會官運亨通,說不準就是李靖,徐世跡一樣的人物,這次……若是事成,大人當可再進一步,而他們這些人也定會水漲船高……
……
還有一派,則以杜山虎,胡離等人為馬首,這些人都是慶陽府顯鋒軍舊部,眼中只有趙石一人,也是趙石最最心腹之人,他們從慶陽兵變開始,就跟隨在身邊,只看幾年的工夫,這些人最小也都弄了個旅帥,就知道趙石對這些人的信任了,不過這些人出身雖然不怎麼的,但卻都是鎮軍精銳,領兵打仗都有一手,可以說是現如今左衛的中堅了,也從沒辜負了趙石的信重。
「俺年長几歲,見事雖有糊塗,但這幾句你們卻要記在心裏……不管是秦人蜀人,都要吃飯不是?秦人佔了這裏,也萬萬不會把咱們蜀人殺光了,總要有人耕田織做,總要有人打柴撈魚,斷然沒有把人殺光了的道理,所以……如有人能回去,就老老實實的奉養父母,種田生娃,也想著那什麼狗屁的忠義,更別想著報仇……」
其他眾人並不去管這兩人說什麼,一路上早就聽得夠了的,但那帶著濃重的川中口音之人這次卻並不如往常般無視,而是選擇辯上一辯。
帳內哽咽之聲更甚,便是之前那兩人也再不做聲,這兩人本都是川中人物之翹首,雖說此時為敵所虜,落魄至斯,但至始至終,也沒怎瞧得起這些相隨一月有餘的小人物,方才隨口贊上一句或是貶上一句,也不過是兩人之間的相互較勁的籌碼罷了,哪裡會真的想知道這些販夫走卒,庸碌之輩想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