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血氣凌霄
第二章 渭城少年
轉過身，他順著大道向宗學走去。
他連連搖頭，低聲的咕噥著。
走了整整半刻鐘，青蓏還沒走出房門。
但是他臉上這一對兒濃眉，卻讓他徹底和小白臉絕緣。用很多陰家族人的話來說，每次見到陰雪歌，第一眼都會注意到他的眉毛，反而會忽略他算得上英俊的面容。
「還有湯藥費。」陰雪歌微微蹙眉，於是鏡子里，兩條濃黑，黑得發綠，好似兩條大刀一樣張揚張狂的橫跨在陰雪歌臉上，刀鋒幾乎刺進他鬢角的濃眉，就緊緊的連在了一起。
猶豫了一陣，陰雪歌輕聲嘆了口氣。
「記住，這鏡子是有年頭的，算古董，不能抵得太便宜，得讓人家，折點銀子回來。」
「還有湯藥費。」
青蓏趴在地上，過了好半晌才瓮聲瓮氣的應了一聲，又過了好半天，才雙手捂著鼻子踉蹌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她向前走了一步，只顧著心痛可能被撞扁的鼻樑，結果腳下一腳踩空，「嘰里咕嚕」的就順著門前的台階滾了下去。
陰雪歌走過大槐樹的時候，輕輕的伸手在他粗糙不平的樹皮上摸了摸。
渭南城有十橫十縱二十條大道，每一條大道都有一巡街法尉統轄十名法役負責日常的治安巡哨。行走在大街上，這是絕對安全的，城狐社鼠絕對不敢在大街上犯事。
身體激靈靈的打了個寒戰，陰雪歌很誠懇的搖了搖頭。
「蠢丫頭，我說過，你害死了我，這宅子你還是拿不走的。」
結痂的傷口裂開，一縷鮮血很麻利的流了出來。
青蓏嘆了一口氣，撿起了變得不是很燙手的雞蛋，再次重重的按在了陰雪歌的後腦勺上。
陰雪歌的長相很清秀，除了皮膚有一點點黑，他其實很有做小白臉的潛質。
還有很多很多陰家人偷偷摸摸的說，有這兩條眉毛的陰雪歌面相太凶，命相太硬，所以……
「雪少，你腦袋上是怎麼回事？」
青蓏歡快的叫了一聲，幾個大步就跨了回來。但是她走得太快，手上鏡子想對她乾癟矮小的身軀又有點太過於沉重，她腳下一滑，身體向前撲倒，鏡子就狠狠的砸在了陰雪歌的後腦勺上。
「黏上了血腥味，反正是自家的血，又不臟，怎麼不能吃？總不能丟掉，太敗家了。」
陰雪歌悶哼了一聲，瘦小乾癟的青蓏，蘆柴棒一樣的胳膊上卻很有一把子力氣。被她這麼一按，他覺得自己好像又挨了一棍子，差點又昏了過去。
一邊念叨，他一邊快步的向宗學跑去。
青蓏皺起了眉頭。
「山賊打劫殺人了，偶爾還管殺管埋呢？」
而且還有很多陰家族人說，陰雪歌的眉毛就是兩柄大刀，每次見到他，他的眉毛都好像撲面劈下來一樣，讓人心底發寒。
看著一個個低頭快步離開的青春活力四溢的少女，陰雪歌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現在養一個青蓏都很局促，下個月的飯錢還不知道在哪裡，哪裡養得起女人？」
飛快的竄進了宗學黑漆漆的，打了青銅門釘的大門，幾個箭步竄進了講堂，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陰雪歌這才放心的重重喘了一口氣。
穿著洗得乾乾淨淨的夾襖，背著書匣，陰雪歌打著飽嗝，噴出一股子雞蛋味兒，精神抖擻的走出了家門。青蓏跟在他身後，重重的把黑漆院門在他身後關上。
回頭望了一眼不斷往自己手指頭上吹氣的青蓏，陰雪歌輕嘆了一聲。
「敢招惹我們陰家雙秀的老大，這真真是找死了。」
渭水的一條支流經過渭南城，順著大街往前走，跨過河上一條長有十丈的拱橋，對岸一片綠蔭環繞中，一角飛檐挑起的地方，就是陰家的宗學。
陰雪歌悶哼一聲，他後腦勺劇痛，下意識的腦袋向前一衝，狠狠的撞在了梳妝台上，鼻子里一陣酸澀，差點沒流出鼻血來。
青蓏低頭，放下青銅鏡，然後幾個大步就闖出門去。結果她逃得倉皇，腳在門檻上一絆，很乾凈利落的平拍在了地上。她痛得悶哼，四平八穩的趴在地上半天沒動彈。
「蠢丫頭，你就算想害死你家少爺，賣了這宅子，卷了錢財回家嫁人，實現你生一大堆孩子的人生理想。起碼在你害死你家少爺之前，自己得活得安穩一些吧？」
從陰雪歌家的宅子，到陰家的宗學，順著一條大道走，得走上一刻多鍾。
腦袋緊緊的貼著梳妝台，陰雪歌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覺得在自家丫鬟的自尊心和自己的小命之間，自己的性命比較重要。所以他反過手，從青蓏手上搶過了雞蛋，輕輕的放在了自己的傷口上慢慢滾動。
「就算你燙死了你家少爺我，這宅子也落不到你手上。謀財害命，不成的。」
幾個蹲在牆根角，一大早就提溜著茶壺，擺出了棋盤下棋的老人笑呵呵的向陰雪歌點頭示意。陰雪
話很難聽，陰雪歌就當沒聽到，同時也懶得去想。
「記住，買最便宜的。潘二叔、牛大哥他們留下的那點銀子，夠不？」
「不知不覺，最近大半年時間，我居然已經損失了這麼多銀子？敗家子兒，真是。」
陰雪歌緩緩抬起頭，慢慢的握著雞蛋在流血的傷口上滾動。
門縫裡，傳來了青蓏的抱怨聲。
門開處，陰家宗學律科師範陰九重緩步走了進來。
「現在兩個雞蛋就要三文錢，少爺，我們還是把宅子賣掉一半，不然真沒辦法過日子了。」
「煮熟的雞蛋，怎麼能變成蛋花湯呢？不可能嘛。」
「畢竟家裡開銷越來越大，少爺您最近半年，每個月都要買兩三套文房四寶，太費錢。」
「宗學只管毒打，可不管療傷。沒人情味，真是，太沒人情味了。」
「磨鏡子的？現在磨一面鏡子，得一百五十文。」
那可是真正的毒打，能夠把兩條大腿都給打得骨裂的毒打。
「怎麼會燙死呢？少爺自己說的，用煮透的雞蛋消腫，我沒有用開水。」
「我記得去年這個時候，一個雞蛋還只要一文錢。前年這個時候，三個雞蛋只要兩文錢。」
不等青蓏開口，陰雪歌就輕輕的指了指梳妝台上的青銅鏡子。
雙手揣在袖子里，好似一個冬烘先生一般緩步在大街上行走著，陰雪歌低聲抱怨著自己。或者說，是低聲抱怨著昨天昏迷之前的自己。
「缺錢啊，可不能挨打，否則湯藥費從哪裡來？」
外人視線不及的地方，樹皮內滲出一道極細的青氣，大概只有兩寸長段，很輕巧的滲進了他的手掌心。一道細細的涼氣順著手臂上的經絡竄到了後腦勺上，依舊腫脹疼痛的傷口頓時涼沁沁的，舒服了許多。
望了三眼后，陰雪歌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
「算了，還是不要禍害人家姑娘了。」
滿意的點了點頭，用力的拍了拍老槐樹的樹皮，陰雪歌低聲的咕噥了幾句。
若是能夠內視，就能看到經絡上數十個大大小小的竅穴同時亮起了一層淡淡的青光。這一層黯淡的光芒一閃即逝，這條青氣流過後，這些竅穴就黯淡了下來。
「所以，借了就不還了，你也不會記在心上是不？」
「由此可證，宗學的這些師範，他們的人格連山賊
宗學法度森嚴，若是宗學學子敢遲到，一頓毒打勢不可免。
「算了，銀子不夠，還是賒賬吧。」
這實力太弱了就是不好。
但是小巷子里么。
但是他一笑，兩條豪雄過分的濃眉就一挑，小姑娘、大媳婦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兩條眉毛，徹底就忽略了他英俊的面容。所以她們還沒看清陰雪歌到底長什麼模樣，就羞澀的低下了頭去邁著輕盈的小碎步快速離開。
青蓏很認真的看著自家少爺。
「有點，心酸。」
「現在雞蛋可是三文錢才能買兩個，能浪費么？」
「這鏡子，反正也花了，捨不得花錢磨，就抵給人家。」
沸水煮了半刻鐘，青殼上裂開了幾條細細的紋路，順著紋路將蛋殼扒開，騰騰熱氣就從白凈的雞蛋上噴了出來。滾燙的，燙得手指劇痛，燙得手指通紅的雞蛋輕輕的放在腦後的血疙瘩上，陰雪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氣，眼前一黑差點沒暈了過去。
「不夠，也不要賒賬，人家也小本買賣，不容易。」
青殼雞蛋很新鮮，甚至還帶著母雞身體的原始氣味。
「得想個辦法掙錢哪。但是自己會的東西不多，手頭沒資源，該怎麼掙？」
「或許，還是某個傢伙說得對，無本錢的買賣，來錢最快。得，琢磨下。」
陰雪歌長長、長長的抽了一口涼氣，然後嘶聲尖叫起來。
「哦」，青蓏應了一聲，拋下了被自家少爺責罵「笨手笨腳」變得有點鬱悶的心情，小心的抱起了梳妝台上的青銅鏡，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陰雪歌頓時被帶著一層淡淡銹氣的鏡面中，自己清秀的面孔上這一對豪雄的濃眉吸引。他倒抽著冷氣，將面孔湊近了青銅鏡，同時遠離了身後手腳沒個輕重的青蓏手上的雞蛋。
一個塊頭比他高出了起碼一個頭，渾身都是白嫩嫩大白肉的少年氣喘吁吁的站在陰雪歌身邊，咬牙切齒的低聲咕噥著。
「肥肥啊，師範到門口了，你想挨揍么？」
鏡子里的眉毛分開，輕輕的舞動了一下。
找這顆生命力驚人的老槐樹借點生氣療傷而已，早上剛剛吃下去的兩個雞蛋，居然就耗盡了。
但是如果轉小巷子繞路，那麼只要半刻鐘就能抵達。
溫煦的陽光不是很熾熱，但是足夠暖和。陰雪歌披著滿身的陽光，只覺門縫裡青蓏陰風陣陣的抱怨聲，很快就被陽光碟機散。他帶著絢爛的笑容，向著街道上的老鄰居們打著招呼。
濃黑的，
「好！」
青蓏「呼哧呼哧」的吐著冷氣，滾燙的雞蛋燙得陰雪歌差點沒痛暈過去，同樣燙得她手指很痛。她只顧著往自己的手指頭上吹氣，所以就忽略了手上的輕重。
陰雪歌煩惱的，帶著一絲怨怒甚至是仇恨的低聲念叨著。一顆固元丹，起碼能支撐他吸走剛才百倍的生氣吧？用老槐樹的生氣滋養身體，這又比單純服用固元丹強太多了。
青蓏都有著如果哪天自家少爺死了，她就把宅子賣掉，捲款回到她自己都記不清的鄉下去嫁人，然後生一大堆娃娃的人生理想。但是陰雪歌覺得，如果他不解決自己兩條眉毛帶給他的困惑，他想要實現類似的人生目標，希望很茫然。
前面說了，除了皮膚有點點微不足道的黑，陰雪歌甚至算得上很英俊，很有小白臉的潛質。所以他一路上自信滿滿的，向拎著菜籃走出家門的小姑娘、大媳婦們拋去了燦爛的笑容。
「漲價了，我打聽過。」
「嘭」的一聲巨響，一支肥厚猶如熊掌的大手狠狠的拍在了陰雪歌面前的書案上。
「記在心上也不要緊，城內有法尉、法役巡哨，你就算成了樹精，也會被劈碎了當柴燒。所以……」
「兩個雞蛋就花了我三文錢呢。」
很認真的思索了一下青蓏的某些建議，陰雪歌回過頭，用農夫打量豬圈裡的大肥豬的目光，深深的、深沉的向自家祖宅望了一眼，兩眼，三眼。
手掌微微一動，又是一條細細的青氣流了出來，這次的青氣就足足有半尺長，飛快的竄進了後腦勺的傷口內。陰雪歌滿意的點了點頭，他摸了摸肚皮，頓時臉色黯淡了下來。
橋頭有一株大槐樹，根深蒂固，枝葉繁茂，足足有七八人合抱那樣粗細。
「嗯，出門的時候，身上的灰拍拍乾淨，別讓人家誤會我整天在家裡打你出氣，這樣不好。」
痛，很痛，真的非常痛。
滾燙的雞蛋結結實實的貼在了陰雪歌後腦勺血疙瘩的正中位置，那一塊皮膚被悶棍打碎，正是最柔嫩的傷口。燙得鑽心的痛，加上青蓏沒輕沒重的力道，放在梳妝桌上海棠紋青銅鏡里的，陰雪歌的面孔就驟然扭曲。
翌日黎明，春光明媚，春色大好。
青蓏「咚」的一下將雞蛋丟在了梳妝台上，雙手飛快的捏住了自己的耳垂。
「真是個蠢丫頭，趕緊去買我交代的東西。」
「我的固元丹啊。」
陰飛飛渾身的大白肉劇烈的翻滾
而且這條涼氣流過手臂上的經絡時，經絡內也涼沁沁的，有一種通電的感覺。
「笨手笨腳，什麼都做不好。」
「吃煮雞蛋噎住，這是少爺你太笨，能怪我么？」
「除非是，相親？」
「老槐啊老槐，你也不缺這點生氣對不？你起碼數千年的樹齡，這點生氣算什麼？隨便吸點土肥就回來了。」
「過些天，找個磨鏡子的，把他拾掇拾掇。鏡子里的人，有點花。」
陰雪歌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他的心情突然莫名的好轉，聲音也變得格外的溫柔。
狠狠的在自家的丫鬟本來就不多的自尊心上補了一腳，陰雪歌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她懵懂、茫然的看著陰雪歌，不解的搖了搖頭。
「十兩銀子，那是一萬文銅錢。還有三顆固元丹，每顆價值二十兩銀子。」
一邊走，她一邊回頭看陰雪歌。
「關鍵時刻，不能犯錯啊。」
「別人家的少爺，同樣去宗學讀書，就不像我們家的少爺這樣，經常遍體鱗傷的回來。」
想到為了磨鏡子，就要丟出去一百個雞蛋，青蓏的手一抖，雞蛋狠狠的壓了傷口一下。
「趁著天沒亮，去砸巷子口書店的門，再買一套文房四寶、律法書還有書匣。」
面孔緊貼在梳妝台上的陰雪歌聽著她拖泥帶水的腳步聲，伸出握著雞蛋的手，向她勾了勾手指。
滾燙的雞蛋慢慢的在傷口上滾動著，或許是燙得那塊肉都麻木了，果然傷口不是很痛了，甚至有點癢酥酥的快感涌了上來。陰雪歌伸出手，在那塊很有些年頭的海棠紋青銅鏡上抹了抹，然後點了點頭。
「要不，真的把宅子賣掉一半？」
「變賣祖產，這是敗家子兒啊。傳出去名聲太壞，想要繼承老爹，老爹的老爹，還有老爹的老爹的老爹，以及更加古老的老爹留下來的遺產，就沒指望了。」
青蓏口風一轉，很快就從自家少爺是否會燙死的關鍵問題，轉到了很奇怪的話題上。
「一百五十文，這可是一百個雞蛋呢。」
站在平日里熟悉的小巷口，看著兩側的高牆，以及牆壁上厚厚的青苔，陰雪歌下意識的摸了摸用滾燙的雞蛋揉搓過後，依舊腫起一個血疙瘩的後腦勺。
陰雪歌抬起頭，看著這個在陰家宗學內唯一和自己走得親近的陰飛飛，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給我說，是誰敢敲你腦袋？咱今晚上拎一桶大糞，全噴他家大門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