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傲慢之都
第二章 處子戲
「請回答我的問題，你是否有歌德的血統？」
福蘭的公寓處在老區的三街，這些在費都剛剛開始繁榮時就存在的老房子早已破舊不堪，發跡的家族早就搬離了這裏，居住在老區的居民，都是些苦力和窮困的小職員。
而福蘭的研究器械：一桿精緻的小稱、酒精爐、玻璃製成的各種試管、過濾器、將草藥熬汁的瓦罐，這些東西花費了他大半積蓄。
「有人一直跟著我。」安玫朝身後指去，身子冰涼冰涼的，不停發著抖。
將風茄、莨菪這些東方奇特的植物，按一定比例加入井水熬煮成濃湯，能讓人喝過後陷入深深的沉睡。
時光流逝，現在歌德人雖然已經不像早期被任意抓捕殺戮，但仍然被視為低賤的階級。 帝國法律絕不承認非人類種族為享受權利的公民，這是條不容更改的鐵律，而制訂這條律文的拜倫帝國開創者：科摩一世，在史料中，就是以頑固的人類至上者而著稱。
雖然只是個普通的三等法庭，只能負責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但畢竟是福蘭事業的第一步。
黑色的屋頂，略有些陳舊的木製兩層樓房，籮蔓順著牆角盤旋纏繞而上，夏日里掩蓋著大半牆壁的綠色，在這個季節蕩然無存，枯萎的褐黃莖脈讓整棟建築顯得蕭瑟，只有門前做工不甚精細的公正聖徒穆圖的雕塑。提醒著這兒是個莊重的地方。
而福蘭相信，自己也成為了羔羊之一。
根據貴族法典，任何低等貴族導致平民身亡，只能享有免死權，以巨額的賠款和長期苦役來代替。
「我清楚那小夥子能行，但沒想到會這麼棒。」羅伯特男爵滿臉紅光，對同在旁聽的資深檢控官們誇耀道，「完全不像個新手。」
這也是案件被第一貴族法庭拖延了幾個月後，下放到三等法庭的原因。
只有那張床嶄新一些，不過頂棚空空的，並沒有裝上床簾，那種昂貴的織物對福蘭來說，還是奢侈了些。
安玫的抱怨消失了，過了半晌，她把頭湊到情人的耳邊，氣呼呼地說，「如果你負責明早的早點，咱們能來三次，嗯，也許是四次，假如你能堅持的話。」
「我發誓，剛才有個人影跟著後面，眼皮不停地跳。」安玫抓著福蘭的衣角，偷偷張望著，當確定沒人時，大大地鬆了口氣，她嘀咕著解釋道，「你知道，這一向很靈驗的，上次，差點被三樓被風刮掉的花盆砸到，就是眼皮跳提醒了我要小心。」
夜幕下的費都，可不算個安全的地方
法庭長羅斯·西爾瓦男爵，是個身體精瘦，精神矍鑠的老頭。見到福蘭，合上了攤在面前的大本子，示意他關上房門。
復活與靈魂終究屬於諸神的領域，直到他撒手人寰，這項研究也絲毫沒有進展。
在巡邏隊的檔案里，被沒有井蓋的下水道傷害的人，可比飄渺的屠夫所捕獲的獵物，要多得多。
房內的傢具老舊，牆角處的巴洛克式餐具柜上雕刻的四葉飾花紋已經磨損得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狀，二階的架子表明這還是從祖父手中傳下來的老古董，只有子爵才配用二階餐具櫃。
「好啦，等下給你揉揉，在用熱水好好燙下腳。」福蘭知道，不趕快轉移目標，她會喋喋不休一個晚上，「今天我換了新床單。」福蘭暗示著。
……
歌德人一眼看上去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通常在身體隱蔽的部位長有細小的鱗片，或者額頭上微微突出骨質尖角。
望著失控的姑娘，律師滿意地笑了，他優雅地做出盤問結束的手勢。
聽證席已經坐滿了人，不少大人物在屈尊來到了這破舊的地方，兩名被告滿不在乎地站在被告席里，不時竊竊私語著，劇本中的另一隻羔羊：主審法官，是個馬上快退休的老頭子，正有氣無力地坐在位置上，用含糊的聲音宣布，「開庭。」
資格本不夠審理此類案件的第七街法庭，理所當然成為了替上頭頂缸的羔羊。
姑娘抽啜著重複這句話。
「感謝您為父親討回了公道，但我咒罵你，因為你侮辱了父親的名聲。」歌德人姑娘在退庭時，對福蘭這麼說道，然後吻了菜鳥檢控官，福蘭感受得到一絲苦澀，那是姑娘眼淚的味道。
但關鍵一點是：受害者，姑娘年邁的父親，並不是純粹的人類，而是被稱為歌德人的亞種。
光是和他們說上幾句話，都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即便給了她公寓的鑰匙，這習慣也一直延續著。
「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
「被告居然藐視先帝的遺令，屠殺珍貴的歌德人這種動物，難道諸位能容忍這種罪行么？」福蘭疾呼著。
初出茅廬的菜鳥檢控官，成為犧牲品再合適不過了。
「弗萊爾爵士，你對自己負責的案件，有什麼看法？」法庭長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問道。
喧鬧的法庭突然間死寂了下來，所有人
在光明教會的經典中，第一個歌德人就是出賣了聖子的叛徒憂大，背叛者的血脈被詛咒，他的後代從此具備了非人的特徵。
既然離約定的時間還早，福蘭決定先回去對草藥做些處理。
坐在觀眾席上，受邀前來旁聽的費都地區主教大人，虔誠地閉上眼，在胸口劃了個十字，喃喃念頌道，「願萬獄的聖火洗滌罪人的惡行。」
在法庭，律師與檢控官永遠如角斗場上對峙的鬥士，不徹底擊倒對方絕不罷休。
不過福蘭發現，遠處的地下水道的蓋子被揭開了，他走過去低頭看了看下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瞧不見。
「我知道了。」福蘭胸有成足地點點頭。
他說，「仁慈的聖喬治七世，當今聖上的先父，曾經在法典中添加了一條律文：禁止屠殺任何珍稀動物。」
被酒精沖昏腦袋的少爺們對姑娘的父親拳打腳踢，直到被巡邏隊阻止，而那時，可憐的老人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所有證據都表明，你擁有二分之一歌德血統，而你的父親，更是標準的歌德人。」
說不定哪天福蘭會進入貴族法庭，為連國王殿下都要關注的要案進行公正的裁決。
死去的總歸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如何做出合理的判決，既維護了法律的公正，又不拂了皇家的面子，這對任何法官來說，都是叫人頭痛的問題。
穿上代表審判與肅穆的黑色法袍，戴上由馬鬃編織的淺灰色假髮，站在鏡前，福蘭覺得自己神氣極了。「舞台已經搭好，我的第一場演出，一定不能弄砸了。」推開通向審判廳的大門時，他暗暗祈禱著。
直到主審法官詢問是否要認定被告無罪釋放的裁決，福蘭才說了第一句話。
天，魔法師！福蘭還從來沒見過這種神秘的人。
那時父親近乎瘋狂的研究著草藥學，他企圖和鍊金學結合，創造出死而復生的藥劑，讓墳墓中的妻子再度擁有體溫。
畢竟法典所規定的巨額賠款，對普通的貴族家族而言，都是叫人肉疼的天文數字。
姑娘的父親聞訊趕來，然後，更悲慘的事情發生了。
夜，微微拉開了帷幔，每家每戶窗口透出的昏黃光芒，餐桌前孩子們嬉戲的聲音，大人愛憐的責罵聲，在費都的小巷間交織著，讓福蘭有些感慨的迷茫起來。
在父親的研究中，風茄還得經過更細緻的加工，不然就是一劑足以使人肝腸寸斷的毒藥。
生病疼痛的病人，能睡上個
費都西城的新區第一貴族法庭，福蘭去參觀過，那兒的一間審判庭，都比整個第七街法庭大，足足可以容納三百人。
「按照被告方的說法，歌德人屬於不受保護的低等生物，天，你們幹了什麼？居然強姦了一隻動物？」福蘭誇張地喊著，「只有異教徒才幹得出如此骯髒的舉動，光明在上，這會被送上火刑架的！」
惡少們的律師盤問著控方證人，也就是那位同時失去了貞潔和父親的姑娘。
「瑪茉兒姐姐就是在夜裡失蹤的，小心哪天我也消失給你看。」直到被福蘭背到背上，安玫的嘴還是沒停，這個姑娘發脾氣時就像只聒噪的耗子。
福蘭沒有說話，一直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
「再等等，正式法庭官的薪水，比見習多了整整三倍，那時，就能租個大點的公寓，把她和奶奶都接來。」
那可是個專門在深夜出沒，肆意殺戮的瘋子。據說已經有不少巡邏隊員，因為瞧見被屠夫摧殘過的屍體而改掉了對肉食的喜好。
五年？或者十年？
不過在父親的實驗筆記中，倒有幾種有趣的發現。
法庭里暖氣燒得正旺，福蘭將風衣脫下，裹著羊皮袋塞入了辦公桌的抽屜，向幾個朝他打招呼的記錄員點點頭后，朝著法庭長的辦公室走去。
不過比起貧民區的流浪漢們，他們至少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擁有能遮風擋雨，至少在寒流中不被凍死的幸福。
隨後律師又傳召了數位證人，他鐵證如山向所有人證實，受害者貨真價實是個不受法典保護的歌德人，律師甚至還吶喊道，「假如我的當事人有罪，那這荒唐的法庭以及在座個位，難道想無視科摩大帝的威嚴，挑戰皇家的尊貴么？」
雖然認識福蘭以來，安玫再也沒和別的人去過小房間，但喝醉的酒徒，並不介意在吧女們經過身邊時，在她們丰韻的部位狠狠捏上一把。
姑娘的頭髮弄得福蘭的脖子痒痒的，他突然覺得，從綠瑪瑙廣場到家的路，似乎有些長了。
匆忙披上外套，福蘭朝綠瑪瑙廣場跑去，每次安玫來公寓過夜時，都在那等他來接。
「等待著愛人的擁抱，期盼被他迎接回城堡，是每個姑娘天生的權利。」安玫總是用流淌著笑意的綠眼睛望著福蘭，語調輕柔得彷彿撫過樹梢的細風。
夜的街道在月光下顯得越發寂靜，空蕩蕩的，並沒有可疑的人。
穿過門廳，小心翼翼地走上嘎吱做響的樓梯，二樓那間三十坪
壁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一家人圍坐在桌前愉快的交談，廚房裡黃油抹土豆和魚湯的香味讓在腳邊鑽來鑽去的小狗蠢蠢欲動，這樣的氣氛，他多久沒享受到了呢？
另一邊的橡木飯桌也過了使用壽命，底盤的凸榫和榫眼早就鬆動，稍微用點力就開始搖晃起來。
這也是父親遺留給他的愛好之一。
他知道，這是個陷阱，但他也清楚，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
福蘭從頭到尾沒有出聲，在席上所有人眼中，檢控官已經失敗了，一個被律師完全封殺的菜鳥，註定要成為司法界茶餘飯後的笑話。
眾所周知，上代先帝，是個喜歡繪畫、詩歌的君主，他那感性的、藝術家般的氣質讓他熱愛著世間鮮活的一切，不但對民眾有著減免稅賦的優厚政策，還頒布過保護領內各種瀕臨滅絕動物的公告，在帝國南方，因翎毛艷麗，適合做成貴婦人禮帽裝飾的天國鳥，就是在這條律文的保護下，由被大肆捕殺幾近滅絕的邊緣重新繁衍開來。
父母的去世，讓他的童年，比任何人結束得都早。
這種麻醉湯也是安玫的奶奶在苦痛難忍的時候唯一的救星，只是因為昂貴，福蘭無法大量配置。
月亮散發著蒼白的光芒，寒冽的風在彎曲迂迴的巷間穿梭，發出仿若啜泣的響聲，紅磚破瓦的屋子在風中顯得格外凄寂。
「女士，請問，你是否有歌德的血統？」律師問道。
據稱貴族法庭里還有一位精通精神魔法的法師，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最頑固狡猾的人，說出事實的真相。
處於馬蹄大街一隅的兩百四十四號，就是第七街法庭的所在。
從表面證供來看，這是很單純的暴力傷害案件，就算以被告者貴族的身份，也難以逃脫律法的制裁。
麻醉湯就是其中一種。
兩名剛在酒吧喝得爛醉的男爵家少爺，在某條小巷堵住了位年輕姑娘，他們做了每個惡少都愛乾的事情，毆打、虐待以及強暴。
積水侵濕了散落在街巷的垃圾，讓福蘭跌拌了幾次，在快到綠瑪瑙廣場的拐角處，福蘭狠狠撞上了某個軟和的東西，然後就是伴隨而來的尖叫。
安玫坐在地上，頭髮濕漉漉的，小臉因為恐懼而扭曲，沒有一點血色，等她看清撞倒自己的人是福蘭時，拚命地撲進了他的懷裡。
也許是某個清潔水道的工人，忘了還原吧。福蘭想，他用腳把井蓋挪回原處，對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有些生氣。
因為寵幸了獸人奴隸而失去了爵位的貴族並不
當福蘭伸著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時，才注意到現在已經太晚了。
掏出懷錶，現在是五點一刻，離安玫結束工作的時間還很長。
凌駕于所有國王與領主之上的光明教會，教義中明確規定：禁止一切獸交行為。
於是，目前仍待在拘留所的少爺們得意起來，並且宣稱為了維護人類以及皇帝的尊嚴，絕不作出任何賠償。
如果不是安玫病重的奶奶時刻需要昂貴的藥物，福蘭真不想那隻小野貓繼續留在酒吧里工作。
想到小野貓還等著自己，福蘭不禁有些心慌。
瞬間，福蘭被自己的某個想象嚇壞了。
無論在哪個國家，魔法師都是如沙漠中的綠洲般稀罕的存在。
「疼。」安玫皺著眉頭，她的腳剛才崴了，踮著腳靠在福蘭身上，嘴裏抱怨著，「騙子，說好一打烊就接我的，現在才來。」說著說著狠狠擰了福蘭腰間的嫩肉幾下，來發泄心裏的委屈。
不知是在壞天氣里，迴廊的木板開始腐朽，還是興奮的心情使然，福蘭覺得腳下彷彿踩著光滑的羊氈，軟飄飄的。
瞬間由天堂跌入地獄的律師，忽然覺得，承認謀殺罪，似乎要比檢控官的指控，罪行低微得多。
對即將開庭的官司，福蘭已經研究了很久。
「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姑娘憤怒的喊叫著，那雙漂亮的灰色眼眸彷彿要噴出火來，潔白的牙齒將嘴唇咬出血跡，「為什麼你們不去指責兇手，去審判他們的罪行，為絞刑架選個開啟的好日子，卻來關心我可憐的父親是什麼血統？」
「別擔心，也許是只餓著肚子的流浪狗。」福蘭把鑰匙放回口袋，用外套將安玫裹了起來。看到姑娘完好無損，劇烈跳動了半天的心臟終於能平靜下來。
「這是個棒小伙，可惜從今以後，他就要同法庭的職位說再見了，也許遣退費能給他多算點。」法庭長已經想象出了福蘭的結局。「檢控官，希望你能嚴謹自己的身份，在庭上不要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舉止。」他用憐憫的目光注視著福蘭。
突然間，福蘭很渴望安玫的體溫。
福蘭想著，伸手摸了摸腰間的羊皮袋。裏面裝滿了遠東的各式草藥。
今天是他第一次以檢控官的身份上庭的日子。
「是他們，就是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
福蘭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能夠當作武器的只有一串鑰匙，這不起眼的小東西，當緊緊握在掌心，讓尖端從指縫處伸出來時，威力不比一隻拳爪差多少。
福蘭人生中的第一場官司，贏得漂亮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