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狗男女
第二十四章 墓園、人心和流言
「我準備去個地方，現在去。」佩姬小聲對丈夫說。
每路過一間審判廳，他就停下，自豪地說，「這裏曾因為某起案子的上訴，導致法典為一條律文增添了新的解釋條款。」「這裏曾審判過一位安諾的主教，第一庭的檢控官們頂住教會的壓力，他被判以竊取國家機密罪。」
「雖然有些逾越，但的確有趣。」皇太子望了望身後隨行的法庭官員，笑著說，「是哪位先生的傑作？我想，像這樣的聰明人，至少已經坐到大檢控官的位置了吧。」
福蘭·弗萊爾緩慢地穿行在老區公共墓地的小道上，他穿著習慣的風衣，在胸前口袋佩戴著一朵白色的菖蒲。蓄著黑色唇髭，面龐和鼻子經過適當的化形，眼睛里戴著能改變瞳仁色澤的軟膜，就算現在去費都巡警廳逛一圈，也無人會察覺到，他就是幾天前，從警察手裡逃脫的嫌疑犯。
最後，她沒有虛偽地掩蓋自己的真實想法，「有時候，我也會尋思，如果你還活著，這世界會更加有趣。」大小姐雙臂環胸，對著空氣說著，「其實當初有許多種情況，能避免讓你死的局面。如果那時我的手腕在成熟些，能讓你無可奈何地追隨在身後，如果你那時也稍微狡猾世俗些，沒被愚蠢的信念和清高蒙蔽住眼，那麼……多好呀。」
卡門伯爵受寵若驚地回答，「我永遠是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僕人。」
名字的後半截不知去向，但佩姬知道，她面前小小的廢墟殘骸，便是來訪的目的地。
「瞧，還有比你更悲慘的猴子嗎？死了也不得安寧。」姑娘幾乎冷笑著說，她想不以為意地痛快大笑，但胸腔里始終憋著一口悶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緒為何會變得波動。
「是啊，難怪佩姬對我如此冷漠，因為已有人佔據了她的心。」朱利爾斯嘆了口氣，「活人，怎麼也無法和死者競爭。」
「不，後來發生了一件悲劇，他叫……」總庭長看見秘書暗中拚命給自己使眼色，他突然記起了什麼，發覺
「我說過，僅此一次。」佩姬輕巧地抽出手，「走吧，別讓第一庭的猴子們久等。說起來，我很久沒給他們喂香蕉了。」
你也活著。
她纖白的手指，慢慢撫摸著墓碑碎石上銘刻的名字，「我是個鐵石心腸的傲慢女人，也並不為這種品性覺到羞恥，所以，別以為我是在致歉和悔恨。我如今是活著的佩姬·馮·科摩殿下，而你，謹是個只能傾聽的亡魂。」
他抓了抓頭髮，煩惱讓他胡思亂想，他摸出小藥瓶，倒出兩顆，干嚼著咽下，然後搖了搖，快空了。
我還活著。
沒人能預料，正處於蜜月旅行的儲君夫婦于昨夜抵達費都。
「兩位殿下，這將是費都第一法庭最值得紀念的榮耀。它將會被記載於法庭的歷史中，永久流傳下去。」
「不，我自有安排，你繼續參觀吧，別跟來。」
「您客氣了，說起來，當年我在貴庭學習時，受到過閣下頗多的照顧。」
還沒到習俗上的掃墓日，老區墓園空無一人，草長得很深，顯得略有些荒蕪。便衣警察們事先搜查了每一個角落，已確保安全。
「這樣很失禮的。」朱利爾斯回答，「不過，一切都隨你。想去哪兒？好讓僕人們事先準備妥當。」
朱利爾斯插不上嘴，只能安靜地面帶微笑，聆聽著妻子和總庭長交談著一些關於法律趣聞的小笑話，那些段子只有內行人才明白笑點在哪裡，對他來說枯燥隱晦。
「只剩下幾瓶了，天，等回到坦丁，我得秘密地再找個醫生。」皇太子想。
他們穿過走廊，總庭長妙趣橫生地講述著一些著名案件的經過和秘聞，第一庭歷史悠久，幾乎有講不完的故事。
半分鐘后，他將目光投向另兩座墳墓，無聲讀著上面的名字。
沒人能同時得罪皇室和金雀花家族。
他平靜地笑了笑，握緊拳頭，猛地發力，被風蝕雨淋的脆弱石板，抵不住一個男人的蠻力。他一下下砸著
……
有人連忙拉了拉他的衣服，小聲告誡，「卡米羅閣下，別說了。」
朱利爾斯疑惑地將他們的神情盡收眼底。
所有計劃中的臨訊都被延遲到午後，除了大檢控官有資格隨行外，其他人都被命令待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不得隨意外出，所以法庭里很安靜，聽不到往日檢控官和律師的舌辯，法錘落下時的悶響，旁聽者的喧嘩。
「福蘭·弗萊爾。」
「無論以前發生過什麼，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難道不是么？」佩姬說完這句，轉身離開，一路上，她的肩膀微微顫抖，用紙巾捂著嘴和鼻，彷彿傷風的癥狀又加重了。但回到墓園門前時，她已經完全恢復過來。
墓園並沒有很好的規劃，碑牌雜亂無秩，佩姬深吸了一口氣，腐土的味道讓她的鼻子更不舒服。大小姐踩著雜草下的小路，環目四顧，尋找著要找的東西。
第一庭的巨鍾嘹亮地敲響了十七下，扮作禮炮，巧妙地向殿下致敬。庭上的工作人員紛紛佇足，奇怪於今日的不同尋常，他們被告知會有高層前來訪問，但沒想到，居然是皇室成員。
「水土不服，雖然我在這裏待過兩年半，但始終適應不了它的氣候。」大小姐又抽出一張紙巾，打了個噴嚏，眼眶帶淚，但小小的病痛絲毫不影響她的精神。
王妃的突然告辭，引發了小小的混亂。
「需要買花么，殿下？」他們以為主人要去看望一位身故的朋友，準備買幾車追悼死者的白花，來鋪滿整個墓碑。
看著妻子的背影，朱利爾斯沮喪地想：我還以為關係已有些改善了。
整個第一庭，幾乎被支軍隊隱蔽的圍住，固若金湯。
那個沒背景的檢控官最後能留在第一庭，名媛出了很大力。
早晨九點，王儲夫婦輕裝簡行，帶著少量扈從秘密蒞臨。
「安玫·弗萊爾夫人。」
「殿下，請來，不遠處的中庭，便是宣誓廳
他們察覺到王妃面色陰沉，紛紛揀回了某段布滿灰塵的記憶，關於一個見習檢控官和豪門名媛間的緋聞，在旁人眼中，他們關係曖昧，經常共同用餐。
就算知道更多內情的卡門伯爵，也猜測，到頭來，名媛使詭計陷害了那人，也是出於因愛生恨。
「噢，能給我講講么？」朱利爾斯總算有能聽懂的事情了，不由興趣盎然。
按照殿下的吩咐，皇室的扈從們從費都民政局查到了某個死人埋在哪裡。
總庭長卡門伯爵已等候多時，他恭敬地向太子妃殿下行吻手禮，幾年前，這位姑娘雖然身份顯赫，但在職務上還是隸屬於他的下級，現在，她無論哪方面，已經遠遠凌駕于昔日的同僚。
卡門伯爵覺得糟糕透了，他恨自個的多嘴。雖然不知道王儲夫婦間的感情具體如何，但萬一日後發生了什麼變故呢？他可不想戴上「離間儲君夫妻關係」的頭銜。
從死寂之海吹來的風，讓費都的暖春充滿一種潮濕的黏稠，佩姬染了點傷風，清晨起床時，她感到有些鼻塞。御醫急忙開了葯，以免耽擱行程。
「經過一條分叉的甬道，左轉，最西側。」她默念著，停了下來。
有敏感的媒體似乎察覺到了不同，當局的答覆是：無可奉告。
※※※※
現在，見習檢控官已經死了，而那位豪門名媛，就是眼前的儲妃殿下。
「福蘭·弗萊爾，費都人，五年前因表現出色，由費都第七街法庭，提升為第一貴族法庭的見習檢控官，而同期的學員中，包括了當時剛畢業的王妃殿下，那段時間法庭曾有過謠傳，他與王妃有著比同僚更親近的曖昧關係。兩年後，以成為正式檢控官的弗萊爾先生，在那場轟動一時的黑幫審訊案中，因為被懷疑收受賄賂，而被當局剝奪了司法執照。同年，他與一位名叫安玫的酒吧女招待結婚，也同樣是那年，弗萊爾全家遭遇了滅門，這樁謀殺案至今懸
「他叫福蘭·弗萊爾，是我最出色的學生，曾經是。」一個禿頂，又肥又矮的大檢控官瓮聲瓮氣地說道。
「我又不是去看望老友，只是去嘲笑一隻愚蠢的猴子。」佩姬拒絕。
當時所有人都相信，那兩人肯定有不同一般的友誼，比如肉體，比如一張舒適柔軟的大床……
這裏就是妻子剛進入司法界時，待過的地方。朱利爾斯興緻勃勃地打量著大門拱洞間的人像浮雕，對伯爵說，「我還是初次來，您是第一庭的主人，就為我介紹一番吧。」
「那你為何還特意來費都一番？」朱利爾斯看上去已經從悲傷中恢復了過來，但眼眸仍隱藏著微微的惶然。他伸出手，想牽住妻子的手，剛握住那隻柔荑，冰冷的視線就投在他臉上，凍僵了他的熱情。
「我不了解感情，但從人性上來說，得不到的，始終比已得到的，更加珍貴。」石頭裡的幽靈說，他不知道案宗里的那位弗萊爾檢控官，就是昔日于下水道復生，搗毀了聖物，令他功虧一簣的縫合怪。
他們路過第21號審判廳時，總庭長說，「哈，王妃殿下，你還記得么，一樁關於期貨欺詐的案子，本城的幾位貴族紳士被騙，結果檢控官用聰明的法子，讓騙子受到懲罰，不過他居然私下藉助了金雀花，您出身家族的名頭，不得不說，實在太大胆了。」
當儲妃蒞臨時，她讓所有人守在外圍，單身入內。
……
※※※※
有許多經年無人打理的墓碑都顯得極不整潔，有的爬滿青苔，有的龜裂出一道道細紋，有的刻著的銘文因為風蝕，早已經模糊不清。但大小姐眼前的，顯然是人為的故意損害，她仔細觀察，才從附近一塊滾到草堆里的石片上，發現了「福蘭·弗……」的字樣。
費都富人區出行的市民們發現，街頭巷尾多出幾隊面容嚴穆的警衛，第一貴族法庭門前的穆圖廣場，佇侯著不少便衣探子，他們佔據了斑駁樹影下，供行人小歇的長椅，用報紙擋住臉，只有偶爾抬起頭時，才露
她敞開手，面無表情地望著石塊從掌心滑落，滾到草叢深處。
如果你的魂靈在聽，我就告訴你，你大概以為我在支配你，操縱你，想征服你，但征服和被征服，就是硬幣的正與反，彼此無法分開。在費都時，我還太年輕，剛剛從法學院的書本中走出來，這個道理，我在五年後才懂得。」
「抱歉，奶奶，打擾您的安息了。」福蘭喃喃說，「雖然命運讓我和她走上了不歸路，但別為我們悲傷。從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活著，不是件值得喜悅的事兒么？」
她用腳踢了踢地上散亂的石礫，「好吧，我在費都談過一次戀愛，對，你應該不清楚，就算是我本人，也才逐漸明白。對我來說，所謂的戀愛，不是動物性的慾望，也鄙夷那種奶油般的羅曼蒂克，我的男人，必須堅強理智，可以將後背託付給他，我曾以為你會是期望中的人。佩姬·弗萊爾，或許是福蘭·唐·萊因施曼，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潛意識裡似乎冒出過這樣拼寫的名字。
朱利爾斯緊鎖眉關，翻閱完坦丁駐費都情報局秘密呈上的報告，他突然明白妻子為何想故地重遊。
他走到墓園一角並排的三座墓碑前，將菖蒲放到最左側墓碑的基座上，泥土下正埋葬著一位老人。他閉著眼，禱告著死者魂靈的安詳。
「……他對嫌疑人說：親愛的先生，謀逆罪還是詐騙罪，請選擇吧。」總庭長繪聲繪色地描敘了當時的經過。
他展開手臂，想吶喊嚎叫，但話語到了唇邊，被壓抑成輕輕的控訴，「覺得有趣么？那玩弄凡夫俗子的命運之手！你已毀滅了我的人生，但請別在繼續操縱我愛的人的命運，如果她有什麼罪過，我來承擔。遲早，我會將她拉回正常的軌道，享受凡人的幸福，哪怕有神靈鬼怪擋在我的前路！你高居雲端，俯瞰芸芸眾生，那麼，就請睜大眼睛，仔細看著吧。」
一時間，空氣里流淌著一股難以意味的神秘氛圍。
聖力自然發動，點點白光氤氳于受傷的地方，很快，讓肌膚光潔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