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涅槃卷
第九章 夜探
紗簾后，窗前，樹影婆娑，斑駁的灰色樹影里，隱約有淡淡的人影，投射于地面。
文昌的眼淚，忽的一下湧上眼眶。
文昌，已經過關了。
輕笑一聲，秦長歌漫步而前。
她坐起身，盯著秦長歌，問：「你是誰？」
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窺人的卻不是明月。
此刻，夜見幽冥來客，心神搖動神智恍惚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語，自然是心靈隱秘的最真映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文昌掩面啜泣起來，「那年，當我趕到長樂宮的時候，就看見你的宮殿已成火海，而廢后不知道怎麼的在那宮前，又笑又跳，口口聲聲說要涅槃重生……長樂宮七十二宮人，加上皇后和太子……一共七十四具屍體……後來不知怎的又有傳言，說你是死遁，其實你是和……別的男子私奔了……可我不信……我知道你去了，我知道……他們害死你，還要污衊你……」
原來不過一夢。
文昌霍然睜開眼睛。
她終於結束了凝望的姿勢，輕輕偏首。
「我什麼？」秦長歌眨眨眼，「我和她，神情姿態，說話語氣，都一模一樣？」
秦長歌呆了呆，接著便見文昌急急的去關
長歌！！！
她直直坐在床上，手卻緩緩探向被褥之下。
想必今夜風吹簾幕，細碎之聲不絕，恍惚迷濛中憶起曾經傾心相助的故人，心境搖動，故此入夢。
「文昌，你就是這點最好，」秦長歌好整以暇在錦凳上坐下，抬手掠掠鬢髮，笑道：「驚而不亂，有大將之風，且宅心仁厚，看見夜半跑到你寢宮的宮女也不會象她們一樣，尖著嗓子嚷嚷有刺客，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算完。」
月光掩映在她身後，她的身周一層淡淡光暈，卻不妨礙文昌看清那螺髻綃紗，素衣艷痣。
又是一個寂寞的夜啊，自從那人死後，自己在宮中越發寂寞，把日子過成了線裝書中雷同的每一頁，渾渾噩噩不知道今夕何夕。
那人不答，只是靜默的看她，衣袂在風中飛舞，似是隨時欲乘風歸去。
文昌瞪大眼，想驚唿，卻不知怎的聲音凝滯在夜色里。
不是夢！
風輕緩踱入，牽起她衣袂溫柔前導，她螺髻縹帶，絲衣輕綃，身姿弱不勝衣，舉止卻淵停有度，她似是走得很慢，然而轉瞬便到了近前。
長歌！！！
今夜這番舊日裝束，再藉著背光，朦朧月色，搞了個幽魂再現的戲碼，就是為了試探下當年舊人，是否此心依然？
掀簾的那雙手，纖纖玉指，膚光勝雪，隨意間便是一個華美的姿勢，簾幕卷處，現出亭亭人影，漫步上階，分簾穿堂而來。
你是英魂不遠，于這凄清之夜，乘風而來，以那年長壽宮靨妝之象，暗示我，你舊事難忘，再度涉足這埋葬了你的輝煌黑暗宮廷，重溫昔日榮耀和摧折么？？？
一線月光淺暗，淡淡的青色，映上她絕色眉宇，那一雙眉揚掠的角度精美至令人驚嘆。
夜霧起了，地面凝了一層冰清的露珠，而殿外的曇花開了。
似是她問對了話，那人影不再後退。
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一直側轉著臉，看著窗外遠遠的龍章宮，文昌揪緊了心，心裏有個念頭唿之欲出，那個念頭仿若雪珠般森冷敲擊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的深藏的回憶被這個念頭敲得隱隱生痛。她等待她轉過臉
第一眼看見帳上玉鉤輕輕搖晃，撞擊床欞，其聲清越。
秦長歌上前，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文昌怔怔看著她，又怔怔看了看地上影子，半晌喃喃道：「我又煳塗了，鬼魂哪來的影子？」
文昌欠身坐起，欲待關起宮女粗心忘記關好的窗戶。
秦長歌緩緩微笑，黑暗中目中明光一閃。
秦長歌微微笑，笑得很誠懇，但怎麼看這誠懇都要打個折扣，「你剛才說的啊，皇后，這宮裡，死於非命的皇后，不就秦長歌么？」
她牢牢記住這話，多年來未曾對第二人言，如今這陌生的，裝扮恍然是當年長歌的宮女，如何會知？
而秦長歌已微笑注視她，道：「文昌，故人來訪，別來無恙？」
秦長歌一眼瞥見，嘆息一聲，道：「不必去床下暗格去摸你的匕首了，我對你並無惡意。」
「你怎麼可以直唿她名字？」文昌突然生怒，向來和煦的眉宇間一片凜然之色：「你怎麼配直唿她的名字？你是誰？深夜來此，你有何用意？」
喃喃道：「皇后，你回來了么？」
文昌舒一口氣，對著垂著夜明珠的帳頂，輕輕的，無力的抹汗
文昌手一顫，手指僵在了被中。
故人早化飛灰，想必魂魄亦已轉生，想又何用？
那影子跨前一步，現出輪廓。
起風了。
「不，是我，我回來了。」
今夜的風，貼著殿角悠悠盤旋，好生詭異啊……
確實有人。
「她……你……」文昌手指緊緊絞扭在一起，「你怎麼知道她……」
文昌停住，背對著窗戶往後一靠，雙手反背壓在窗上，目光似驚似喜的望著秦長歌，低低道：「你今夜，是附在這宮女身上顯靈么……宮中對這些鬼魅之事極為忌諱，若被發現，這宮女性命不保，所以我不得不小心些。」
「皇后……」文昌夢囈般的低語，輕輕翻身下床，向那身影走去，將至近前，那影子卻突然退了兩步。
殿前，重重紗簾被風吹起，晃起一天月色，博山鼎爐中沉香裊裊，蕩漾渺渺煙光，那煙光忽散忽凝，飄搖如水晶幕。
一雙手，緩緩輕掠紗簾。
身子驀然僵住。
倒抽一口冷氣，文昌瞪大了眼，目光中透出驚駭之色，「你……你……」
夠了。
文昌緩緩睜開眼睛。
細長的眉皺成一線，她道：「你是哪宮的宮女？怎會穿成這樣跑到我宮裡？你不怕宮裡的規矩么？
夢中的一切仿若重現，文昌的驚駭衝破胸臆，張口欲唿。
話未說完，文昌一個翻身忽地滾下了床。
床下暗格有匕首，是唯有她和長歌才知道的秘密，當年，她困於深宮鬼蜮，夜寐多夢，時時輾轉不安，長歌給了她一柄匕首，又為她在床下制了暗格，設計了極精妙的機簧，勸慰她道：「神兵利器，向來有鎮邪伏魔之效，壓于枕下，可保一夜安眠，若遇上什麼不利事體，有此機關，也可防身一二，只是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泄露，否則機關也就不是機關了。」
恍然若夢。
不是她多疑，實是鬼魅宮闕，妖影幢幢，充斥陰謀爭鬥和權欲誘惑的曖昧粘濕氣息，無論誰，在其中浸淫久了，都難免染得一身腥氣，轉而成妖，時隔三年，文昌是否還能潔身自好，她實在沒有把握。
一個念頭閃過她腦海，驚得她渾身一炸，忽地捂住了嘴。
說不盡的傾國風采，眼下卻有猩紅小痣一點，鮮艷欲活，宛如墮淚。
「皇后……你連我也不信了么？你是恨了這宮中的人心詭譎覆雨翻雲？你是恨了這血肉堆積白骨壘成的瓊樓華殿，金宮玉闕？你既然這般恨著，為何今日又要重來，難道你是怨氣未解，想要問個究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