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九章 解救
「你說。」中年人一頷首。
素玄。
她瘦削的肩膀不住顫抖，看來似乎在哭，秦長歌卻突然將目光掃了過來。
泥濘里，狼狽萬分輾轉幾手，靠出賣秘密逃的性命卻又立即被新主子拋棄的蘊華，正試圖用濕淋淋髒兮兮的手抹去臉上的灰塵血汗，對楚非歡展開楚楚的笑顏。
話音初起，白光一閃，如流星曳過天際，滾滾光柱，驚天而掠，如碧落神山之下萬河之河發源地怒剎江般一瀉千里奔騰而來，又似飛鳳夭驕于天，燦亮著華麗而炫目的尾羽，一路無可辟易得颯然前沖，無數攔截的黑影衝上，再勢不可擋的被那罡風紛紛捲起，左右倒跌開去，剎那間便披風激雨，奔至眼前。
來者似是有意展示威勢，飛光掠電，來勢驚人，人未到手一抬，一線銀光如月色光耀，剎那間便到了中年人胸前，長笑道：「我知道你真要動手誰也來不及，你手指不妨用力吧，但是只要你一旦分心於手底，我的氣劍立刻便可以殺了你，你要不要試一試？」
中年人面具底看不出什麼神情，起伏平靜如常的胸口也不見異常，突然輕聲一笑，道：「運氣實在有點不太好啊……全湊到一起了。」
哭聲變成了小聲。
滿意一笑，秦長歌懶懶吩咐。
這個暴雨殺人夜，共有二百一十二人命瞬間消逝。
一百三十一村人，五十五黑衣人，二十六彩蠱中人。
「咯咯咯咯……」
秦長歌對他懨懨一笑。
討厭這張臉是么？可我自己也討厭啊……誰願意永遠做別人？更何況還永遠做不成？所有人都在第一瞬間對這張臉迷惑，再在下一個瞬間對擁有這張臉的她鄙視唾棄……她受夠了……
秦長歌十分害怕兒子那個構造不同他人大腦的腦袋，會冒出什麼奇怪猜想，正想簡單解釋下，包子已經瞄一眼隨後跟來的楚非歡，神秘兮兮的湊到老娘耳邊，悄悄道：「難道他去逛窯子，你去抓姦，然後你兩個打起來了？乾爹趕去勸架？或者你去逛窯子，他去抓姦，乾爹去抓你們的奸？我看後面這個比較可能？」
她身側蕭玦的嫌惡更是昭顯眉目之間——這個女人，用著長歌的臉對人媚笑承歡，頂著長歌的臉招搖撞騙到他頭上，不啻于最大的侮辱，是不忍孰不可忍，無論如何一定要殺！
楚非歡只是漠然的揮揮手，黑暗中突然冒出無數弓弩，刷的一下對準了中年人，每張弓弩都立即被拉到極限，吱吱嘎嘎的聲響，靜寂里聽來清晰而冷靜。
「別，」秦長歌一挑眉，「你不能再費神了，非歡，不要小瞧我的本事嘛，如果有什麼不對，我會知道的，何況素玄，一直是我們同道中人。」
戴著閃著奇異綠光的手套的手，停在秦長歌咽喉前，以尾指一個輕輕橫掠，便氣機鎖定剛才已經撲過來的蕭玦，中年男子淡淡道：「哦？」
楚非歡冷靜的命令將彩蠱教中人和黑衣人屍首立即就地焚
微笑著從袖囊里掏出先前藏進去的焦炭，秦長歌的目色在黎明淡白的天色里閃著狡黠的光。
慈和一笑，中年人戴著手套的手緩緩抬起，竟生生將那一線虛幻的銀光抬起，對面，屋檐上素玄目光一縮，已經如飛絮般飄落。
中年人頭也不回，身形如箭，左手衣袖往旁邊一間院子一拂，腳步連踏兩踏，蓮台虛度的絕頂輕功他施展來更如行雲流水，轉眼間已經虛空拔起丈高，人已在數丈外。
那瘮人恐怖，那從胸腔中發出的似笑實哭的悲憤哀號，那裂成十塊的臉，令四周訓練有素的凰盟手下，都齊齊後退數步。
接令的凰盟布陣屬下，變幻身形開了生門，放中年人過去。
「還給你！我不要做你！因為被安排要像你，我吃了多少苦？那些換臉的日子……那個滿身肥肉的老頭子……那許多年被送來送去……還有他……還有他……」
兩個褐衣鳳盟屬下，一個神情冷漠的打著傘，另一個手指扣著飛弩的弩機，箭尖如森冷的黑暗之眼，直向中年人的咽喉。
秦長歌不由失笑，喃喃道：「這些傢伙果然夠鬼。」
蘊華伏倒于未乾的水泊里，似乎已經沒有爬起的力氣。
楚非歡眉頭一皺，正要叫長歌退後，卻見蘊華突然抬起臉，滿面淚痕，卻綻出一個凄厲瘋狂的笑容。
「做好準備，」楚非歡語氣淡漠，字字間卻隱有筋骨。
「別拿我（她）作人質！」
卻將其餘的黑衣人仍舊死死圍住。
蘊華雙手捂面，再也忍不住無望的哭泣，不是說會愛屋及烏么？不是說美人天生就該引人愛戀的么？祭司大人親手為她打造這張臉的時候，不是說憑著這張臉他將無往不利，甚至有可能踏上權欲的頂峰么？
正如美人，無論如何狼狽，都不會妨礙那傾城的容姿。
「無論是誰，我說你殺不得就殺不得，」對方漠然道：「一月之內，你家族必起風雲，你若現在動身大約還趕得及，否則你生死難保，終無葬身之地，你今日行此殺戮，本就有干天和，想在多殺一人，必將牽連自身。」
中年人卻更加清晰地笑起來，衣袖一揮，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忽然便成了一縷風一抹雨或是一截綢緞般，柔韌得超乎人體所能達到的極限，刷的一下將自己皺起，隨即展開，這麼一皺一彈間，他已將自己如飛丸般，反方向從後窗里彈了出去。
不想，卻先遇上了蕭玦。
如泣的尖笑聲里，她伸手，十個尖銳如匕首的指甲，狠狠的向自己臉上抓下去！
那夜燭光飄搖……祭司大人對著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不住微笑……他遞過飄滿那闃真花的鮮紅酒杯，說：祝賀你……你會成功的。
蘊華笑聲突止，緩緩回首，目光如蛇的盯著她。
屋檐上忽然一聲長笑，聲若鳳鳴，素玄在暴雨中朗聲道：「剛才說好
「以你家族的潛能，我是當信你，」中年男子溫和一笑，俯仰之間氣質清貴如聖，「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你豈是這般好心之人？你豈是多管閑事之人？你風雨之夜，奔赴出城救人，你要救的人，是誰？」
腳步聲齊整如一人，風行雲卷，依言布陣，隱約見紅燈閃爍，飄搖不休，陣勢初起，立時隱約風雷之聲，隱約可以聽見慘唿，秦長歌微微笑起來——唔……這麼快已經練成這樣，當真難得……
「不如何，」太子爺肅然，伸手來扶他娘，「兒子的區區學業，怎敢讓日理萬機的娘您親自操心？娘，來，你去睡，我給你端燕窩羹。」
「乖，真孝順，」秦長歌去洗漱了，舒舒服服任兒子服侍爬上床，慢悠悠的喝愛心燕窩羹，抬眼問楚非歡，「你又用你的能力了？非歡，你氣色不好，我說過你不要輕易動用的。」
蘊華絕望的看著蕭玦，他是皇帝……他殺氣凜然……他們都以看一個死人的眼光看著她……他們討厭她這張臉……不會放過她的！
瘋狂笑聲里秦長歌神色不動，瞄了瞄皺眉不語的蕭玦一眼——看著秦長歌的皮相被毀，還真是好怪異的感覺啊……
真正的傾城之姿，永遠不是僅僅依仗那張搭配精美的皮相，而是那種深入靈魂的璀璨光華的散發，才能真正令夭矯絕世的男子回首駐足。
「不用這樣看著我，」秦長歌緩緩俯首，看進她的眼睛，「恨嗎？恨自己的命么？恨這張臉的製造者么？恨那些將你推入那些噁心的懷抱，讓你永遠想愛不能愛，想做自己不能做的人么？」
楚非歡神色肅殺的轉首，身後烈焰熊熊而雨後藍天如洗，前方草地嫩綠欲滴，草叢裡生出鮮艷的花，自然的美麗永遠對人世的醜惡無動於衷，不若紅塵動蕩變幻光怪陸離，無論怎麼殘忍大量的死亡，都不會妨礙這一刻花開的驚艷。
她笑聲凄厲高亢，悲憤絕倫，驚得遠處樹上飛鳥撲啦啦回散，風聲馳騁里她黑髮披散鮮血橫流，張開雙臂，似要撲向那些冷酷無情安排她命運，卻一次次將她拋下的人。
他離開的那一霎，楚非歡立即發出一個「開！」的指令，卻對素玄看了一眼。
一抓到底，立時肌膚破裂肌肉向兩側翻開，鮮血狂涌里她絲毫不顧會更大撕裂傷口的繼續大笑。
暴雨里，白衣人一個旋轉，單足立於屋檐之上，身姿優雅瀟洒，他身周起了淡淡光暈，生生將瓢潑大雨隔在光華之外，俯首睨笑的姿勢，宛如一抹遙及千里照過來的溶溶月色。
預謀已久與懵然不知，勢力懸殊與單方屠殺。因為某些陰謀與變局，無辜的施家村，註定要從西梁典圖上永久消失。
「連僻居離海之國的勢力都已來到，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懷疑，」楚非歡看向東方和北方，
蕭玦大驚，立時便要衝過來，正進門的楚非歡目光一寒，正要說話，秦長歌已經擺擺手，道：「無妨，我自有辦法去除，休養一陣就好，要知道這世間沒有可以殺得了我的蠱，這是千絕的秘密，只有我師門知道。」
半響，他掩上衣襟，臉上露出一絲似悲似憎似嘆似恨的神情。神色卻更沉鬱了幾分。
「殺之，必于君命有損。」對方語氣淡漠而意味堅定，令人只覺這話再無虛假，無需違背。
「生病？」包子愕然，「你們兩個一夜不回來，回來后一個看起來好像被扒了三層皮，另一個生病，這叫什麼事兒？……啊，不會吧？」
「彼此彼此，」秦長歌目光里亦冷鋒暗藏，「看誰遲早殺了誰罷。」
他攤開手掌。
雨聲稍稍弱了些，風卻猛了起來，一陣陣敲扑窗戶的風聲里，有人隔窗靜靜道：「閣下生於隱逸世家，卻遙遙隱控該國政局，一言決人生死，萬戶共沐德輝，玉堂金馬，簪纓豪族，不及爾得民心所向；勒金神詔，祭壇聖筆，難抵君親書一紙——以閣下這等人物，自非甘於蟄伏南蠻蠻荒未化之地，欲待攪動世間風雲也是該當——只是在下奉勸你一句，今日之人，你殺不得。」
算下來，三方勢力逃生的，都只寥寥一兩人而已。
隱約聽得急速有力的指令聲隨即發出：乾西北、坎北、艮東北，各黑衣十三！震東、巽東南，各青衣十一！離南，坤西南，各朱衣九；兌西方，各白衣十！
「不過他也很鬼啊……」秦長歌對正關注看著她的蕭玦疲憊的笑了笑，「他下蠱了……想不到他也會用蠱？」
眼見美麗事物被暴烈手段生生摧毀，那種震撼，著實難以言述。
中年人卻只微笑如常，輕問：「敢問閣下何人？」
……
秦長歌理了理袖子，彈了彈手上的灰，笑吟吟看著他，輕輕道：「你外面人已經死了許多嘍，再死，你就回不了南閩了，殺人重要？自己的命重要？」
「對，我男你女，你這腦子咋長的？」秦長歌沒好氣的瞪一眼兒子，「你爹生病了，被趕回宮了，你還不回去做孝順兒子？」
溫暖的陽光升起，陽光里秦長歌淡淡看著前世里熟悉的屬於自己的容顏，掛在一個污濁的軀體之上。
熊熊烈火，焚此殘軀，死了也好……
「沒事，」窗欞下一線微光里楚非歡素白容顏意蘊疏淡，那水墨般清淡里幾許深濃不願為人所知，時間久了卻亦如印痕深入化石般折枝橫斜，歷久不改，又或是習慣了某種存在，在的時候只覺得淡若清風，然而假如有一日失去，卻空落震驚有如曠野里突逢閃電，迅猛間恍惚經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包子毫不退縮，「你男我女，有什麼不對的？」
「你放開我，承諾一年之內，不再踏入我西梁國土，還要留下所有今晚你抓獲的俘
聲音在後，動作在先！
可是她不能死……不能死……
「我的娘啊！」小院子內，翹首盼娘的蕭包子看見一進門的秦長歌，驚得連聲音都高了八度，在尾音處還抖了一抖，聽來宛如人妖。
楚非歡。
「你好算計，」中年人始終聽不出語音里的怒氣，答應得極其爽快，「好吧，我相信你，你也別玩花招，否則我殺不了天下第一，殺幾個失去武功，正在生病的，大約還沒問題。」
怔了怔，秦長歌失笑，含笑看了幾個男人一眼，道：「還是我來說吧，」轉首淡淡看著中年人，道：「以你現在的實力，你已不夠在他們圍攻下衝出去，你自然要拿我作人質，可惜我懶，我不想再淋雨我怕發燒，我和你做個交易。」
「嗯，」楚非歡也沒堅持，突道：「長歌。」
「飛鯊衛潛入西梁了。」
被殺的村人和黑衣人的屍體，還有彩蠱喪身的教徒的屍體都橫七豎八堆積在一起，昨夜，三方立場，各自為敵，你死在我手底，我扼穿你咽喉，如今殺人的，被殺的，最終都將化為白骨。
苦笑了一下，秦長歌道：「知道了。總之，昨夜之事實在湊巧，但是也因禍得福確定了一些消息，我心中一直的懷疑也解開了些許，也算是收穫吧——非歡，你有心事？」
楚非歡的目光掠過……視若不見的越過她，看著尚自戴著面具，一身泥水俯視蘊華的秦長歌。
「你自然知道我是誰，」對方聲音比他更靜更淡，淡若深冬月色，「所以我說出來的話，你自然知道，該不該聽。」
如玉掌心，淡淡一個拓印，形如飛鯊，騰水而起，利齒森森，驚波掠浪。
「嗯……」正對著虛空出神的楚非歡怔了怔，方道：「昨夜一見素幫主，覺得他神情有些奇怪，所以想著……」
他一臉嚴肅的瞅著秦長歌，搖頭道：「我說娘，作為西梁國未來的皇帝，逛窯子這類事體據說有助於國力發展百姓民心安定，我不必管，但作為你兒子，我有責任提醒你一句，那個，逛窯子，不衛生」
那人一劍穿喉，死的倒乾淨利落，大睜著望向天空的雙眼，卻生生顯示出無盡的悲憤與不甘，楚非歡想著他那夜略帶瘋狂的話和奇怪的心理，屏退眾人，親自掀開他的衣襟，仔細的看了看。
「嗯？」
經過一夜暴雨的沖洗，所有流出的鮮血都已被無聲刷凈，流入溝渠，大地，所有不再為人目光所及的角落。
長
「昨夜只覺心神不寧，非同往常，聽溶兒說你們出城了便尋了來，素幫主倒是巧遇，他好像是剛回京，想在施家村借宿，卻遇上了滅村慘案，」楚非歡神情間有些不贊同，「你和他身份都非同尋常，實在不該貿然單身出行。」
「我不該用這張臉……我不該聽他的……我不該……我還你，還你，還你！！！」
他話音未落，遠處有人已經朗笑道：「和他羅唣什麼？他又不是美女。」
包子連忙躥上來東摸西摸，「你這是咋了？考試作弊了？交白卷了？是被你後面沒抄成你答案的難兄難弟，還是被主考揍了？」
笑嘻嘻俯身，在兒子耳邊悄悄道：「明天我去和你爹說，給你再添兩個東宮師傅，一個管在你吃飯時授課，一個管在你解手時教學，以形成對你的全方位更完善有目標高效率的教育體系，太子爺，如何呀？」
這是一場血腥的，甚至被害者很多都不知為什麼會發生的悍然殺戮。
「去去！」秦長歌一把拎開這滿嘴胡柴的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帶她走，先安置在秘密分舵，我有用處。」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你鬼？你可知秦長歌陰毒第一？還記得我先前夾在稻草里撒的粉末么？那是沒毒啊，但那遇上炭粉就有毒啊，兄弟，剛才我理袖彈灰的時候，你多少吸進了一點吧？啊……祝你好運。」
「我真的很想殺你，」中年人一邊嘆息一邊收回手，「不過，還會有機會的……」
啪一聲，有人推開後窗，黑色油紙傘下，藍衣男子靜靜安坐，目光安詳而清冷，身後水晶牆般的雨幕里，他看來秀麗清美，一抔雲般的輕，一捧雪般的寒，清如仙渠之水，冷若冰晶之花。
蘊華獃獃的看著她，雖然沒有回答，但慘不忍睹的臉上，閃著幽幽青色光芒的眸子，已經完全表露了她的想法。
而親自摧毀這驚絕美麗的人，又是懷著怎樣的一腔難言的過往和憤怒？
閉了閉目，他揮揮手，凰盟屬下立即將那屍首扔入火中。
與此同時，幾人幾乎同時開口。
彩蠱妖教……甚至整個南閩高層，都是這般陰毒醜惡吧？
她手指輕輕磕了磕桌面，笑道：「保不准我還因禍得福，他那『碧玉瘴』，對促進功力很有好處啊……」
「你始終沒有懂，」秦長歌淡淡道：「害了你的永遠不是什麼皮相，而只會是你自己，同樣，如果有什麼能救你，那也絕不會是因為誰的臉，還是你自己。」
同樣是人，為什麼別人的命誰也要不去，自己想要活命，卻要一次次拚死掙扎，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犧牲？
「你不妨試試，」蕭玦立即冷笑。
在被焚化的彩蠱教屍首中，他果然發現了那夜以吏部尚書府護衛頭領身份出現，並追殺他的灰衣人。
然而那許多失去生命的軀體尚自靜靜橫陳，無聲控訴著命運的狠殘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