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卷二 六國卷

第四十四章 秋水

卷二 六國卷

第四十四章 秋水

抬眼,給他一個「原來你也不笨」的神情,秦長歌淡淡道:「你也發覺祁繁提到鈴鳥時神情不對勁?咱們吃了神鳥他那個悲痛欲絕,看來也是屬於神鳥的膜拜人群,不過我等他自己說。」
他無法再繼續熱烈的笑下去,再若無其事的擋著他的目光。
對死要面子的皇帝大人瞄一眼,秦長歌懶得拆他台,祁繁已道:「水家勢大,現在又在閉谷期,周圍全部被封鎖,咱們人手不足,如何卯上?」
「來了!」
水老家主的逝世,使一直沉寂於世人景仰的目光背後的猗蘭谷為世所矚目,連日來無數有頭有臉的武林中人賓士而來,將猗蘭谷所在的景山塞得滿滿,眾人抓著從武林中專賣消息的二道販子手中買來的似是而非的猗蘭谷方點陣圖到處轉悠,找累了就睡在樹上,早上醒來往往都是一身的鳥糞——被佔了家園的憤怒的鳥們,用這種方式搶先歡迎了武林大俠們。
蕭玦立即贊同,「好,很好,我的劍拖他保管著,也得拿回來。」
蕭玦立刻很敏感的瞟她一眼,認真推測了下秦長歌那最後幾個字到底是字面意思還是別有深意,想了想覺得秦長歌不至於在這個時辰思春,便也放心的擱下了。
南閔大衍王朝承和六年冬,天下風雲,人間英傑,因為某個人的有心推動,齊聚與猗蘭谷幽美神秘的谷地上空。
一時見畢,便聽前方蹄聲大響,熾焰屬下齊齊斂容轉了個方向向著來路,眾人不由肅靜,許多南閔本地人物並沒有見過天下第一人的風采,也不由伸長了脖子要瞧。
她倚著樹,似笑非笑道:「凰盟三傑,我最早遇見的是非歡,祁繁和嘯天,則是我在德州碰見,當時他們正在管人家閑事,卻又不敵人家被追得狼狽鼠竄,我這人不好多事,本不想管,祁繁玩了點小心眼令我改變了主意,我看中他的機變,救下了他們,當時他們並沒有立即跟著我,後來機緣巧合,幾次碰壁幾次被我解圍,才死心做了我屬下,這許多年來,我從沒問過他們來歷——凰盟有個原則,不動用自己的力量,去查自己人。」
「南閔遍布深山,妖物叢生,唯有猗蘭這裡有通道,要想最快時間進入南閔中都玄棣宮,水家繞不過,既然繞不過,那就正面卯上吧。」秦長歌彈彈手指,宛如談論天氣一般,輕描淡寫的建議。
不是嫉妒,不是憤怒,他只是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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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會。
蕭玦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了開去。
「你不是調集中川南閔和西梁邊境所有可以使用的凰盟屬下了么?」秦長歌瞟祁繁一眼,「別告訴我那些人都不是人。」
她甚至在想,回京后,要不要去找找那個妖孽,學學他風情萬種艷麗如火的笑容?多麼希望不算溫暖的自己,能有一樣散發著熱力的東西,去溫暖雪般清冷的非歡啊……
蕭玦在一旁悻悻道:「真有面子……比我有面子多了,一聽說他來,猗蘭谷已經派人出谷二十里迎接,大約是準備開谷了。」
他語氣拖得很長,一臉曖昧,一直倚著枕頭出神的楚非歡也淡淡笑了起來。
隨即便見那少年,一步步涉水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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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屏息著寂靜著凜然著仰望著那個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神采飛揚,步雲而來。
卻也沒想著去救——她一向覺得,活著是至簡單也是至難的事,卻是一個人必須要去做的事,一個人如果連活的勇氣都沒有,那也沒什麼去攔的必要,輕易拋棄自己的人,不要怪你自己被這塵世拋棄。
雙手接過拜帖,又一一和在場各地武林大豪們見禮,一再致歉因為家主去世諸事紛亂以致禮節不周怠慢貴客等等,風姿平和端靜,言語洵洵儒雅,交接人物絲毫不亂,一派大族風範,由不得人不暗贊,果不愧「上善」之家!
他一拂袖,推她入水,喝道:「去取水!」
少女的心,突然動了動。
……那年,幼小的女童半路歇息,在河岸邊喝著冰涼的水,蘆花飄進水中,喝起來很不方便,她皺著眉,大師兄立於她身後,淡淡道:「河中間的水沒有蘆花,那裡水乾淨,你去喝。」
那兩人相視的笑容,明明都明亮美麗,毫無陰影,一個比一個更坦然,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酸,竟也一陣陣的漫上來。
收好包子的「家書」,秦長歌撥了撥火堆,看看在另一個火堆和容嘯天說著什麼的祁繁,若有所思。
這是拜山禮節了,眾人茫然回首,正想著猗蘭谷連個人都沒有,怎麼接拜帖,忽聽轟隆一聲,隱約西南之側起連綿之響,隨即重重藤蔓之後,也突然行出兩列少年,青衣淡素,束著白色腰帶以示戴孝,姿態平靜的過來,當先少年溫文施禮,笑道:「敝谷上下俱蒙幫主德惠,不勝感激,請。」
蕭玦飛身上了樹,遙遙注視著南閔中都的方向……月色朦朧,照不見前路,淡淡山林嵐氣里,筆直的背影如一道去意堅決的劍。
閔大衍王朝承和六年,素來平靜的南閔武林史上,終於發生了一件足可動搖南閔政局的大事,這個驚震的消息在一個毫無預兆的冬日漸漸傳開,並以極其快速的速度傳播於天下武林——久鎮閔南,對南閔政局和武林都有長足影響的上善家族老家主水應麒去世。
然而這一刻,看著那個一步步走向湖心的少年,彷彿看見當年一步步掙扎向湖心的女童,看見他停在湖中心接起蘆花的背影,彷彿看見當年浮在湖中心的沉默茫然的女童。
「來了來了!!」
蕭玦卻一向在她面前有話就講,很直接的問,「長歌,你說你這位屬下,是南閔人還是中川人呢?」
從私心裏,他一刻也不願離開長歌,他發誓要得到長歌,長歌的兩世里,他一直以為,不管「情敵」在她心裏佔據了如何的地位,不管「情敵」如何的優秀如何的博她歡心,他都一定要以自己全部的努力,完完全全的奪回她。
小小女童立在湖中,不知道是湖水冷還是心更冷,她一直在發抖,秋日陽光將她的影子照上水面,小小的孤零零的一截,她心底空茫的想——為什麼是我一個人?人呢?那些愛我的人呢?那些不讓我沉溺湖水,很溫暖的懷抱呢?
……很多很多年後,經過十關生死考驗的女童,終於成為那一代的救世者,成為這一刻抱臂冷眼旁觀一個生命走向寂滅的少女。
外面的人群突然喧鬧起來,樹下帳篷里竄出無數條人影,滿臉艷羡的向著前路望去。
她一個踉蹌,咕咕的灌進好多涼水,冰冷的湖水幾欲沒頂,不會游泳的她立刻覺得窒息,胸中疼痛欲炸,眼前一黑將要沉落時她拚命的想著別人游泳的姿勢,拚命的揮動手腳,然後,不知掙扎了多久,眼前一亮,光明重來,清涼的空氣湧入鼻腔,她已安然在水中央。
她浮在湖水中,那一刻突然心中森然,想,這是第一關,這隻是第一關,如果這一關通過不了,那麼剛才,是不是自己就會無聲無息死在湖中?
她笑嘻嘻的望著猗蘭方向,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低低道:「水鏡塵,做好人做得累不累?救世哪有滅世爽?我給你一個機會,咱們比一比,誰更黑吧?」
有頭有臉的人物則支起帳篷,等待猗蘭開谷,風餐露宿日子不好過,不是沒有人有怨言,並對水家連弔唁的人都拒之門外十分不解,只是上善家族聲名太好粉絲太多,大家怕犯了眾怒,只得先保持沉默。
秦長歌笑贊,「你口舌越發厲害了,」瞧瞧桌上猗蘭谷的大概方點陣圖,道:「重量級的人物到了,谷不開也得開,何況水鏡塵知道,素玄是去過猗蘭谷的,當真要等到人家到你門前敲門?哈哈,阿玦,咱們又有一場好戲看了。」
如果再不能拿到踏香珈藍,楚非歡的時間,也許真的不多了。
「如果你擺出身份,別說猗蘭谷,就是玄棣宮大衍宮也會立即出三千鐵甲,萬斤重鎖把你給請過去的,」秦長歌斜睨他,「你要不要試試?」
蕭玦滿不在乎一笑,「如果你擺出身份,只怕待遇不比我低,據說在各國高層心目中,你的聲名比我還難聽些。」
「你說誰去接素玄?」祁繁托著下巴若有所思,「該是十分重要的任務哦……」
然而看見楚非歡的笑意,他竟然突生退讓的念頭,最起碼這一刻,他不想打擾他注視她的目光。
她突然,很想要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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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塵只怕還在和幕僚們商量怎麼應對,或者正在查問誰把消息泄露出去了呢。」也搞了個帳篷混在武林人物中的秦長歌笑嘻嘻的掀簾張望著前方唯一的路,她在等素玄。
朝廷來使,聖壇來使,依仗規矩之類的事兒很多,來得自然不會太快,相反的,武林人士幾乎是立即便奔向猗蘭,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主,同時也是號稱天下第一人的,素玄。
祁繁一臉冷汗的想著這女人越來越可怕,怎麼就知道自己調集屬下的事?那廂容嘯天已經皺眉道:「但是,和水家相比還是不足,何況猗蘭谷位置神秘,只怕咱們還在找門在哪裡,對方都已經布置好陷等咱們撞上去了。」
她笑了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祁繁他們,並不是一開始進入凰盟就是我的親信的,但只要有朝一日成為我的親信,那就是,真正的親信。」
她驚了一驚。
她飛起,半空中雪光一閃,姿態翩然,宛如一隻驕傲的,不肯服輸于命運卻又忠於自己誓言的雁。
「素玄也來了!」秦長歌看著凰盟的密報,驚喜,「這傢伙,跑得好快。」
上位者的死亡,預示著風雲翻卷,山雨欲來,死訊傳開,南閔大衍王安天慶遣使弔祭,大祭司陰離也派出聖壇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前來弔唁。
她說著與祁繁的初遇,腦海中浮起的卻是很多年前,那個秋水湯湯白露為霜的清晨,水湄之側蘆葦開得熱鬧,少年立於大片飛揚的蘆花之中,那些白色的精靈悄然鑽入他藍如天水的衣袖,他微微拂袖,一個優美飄颺的姿勢。
一直沒開口的楚非歡突然輕輕道:「老谷主的死訊。」
湛藍湖水中,秋日陽光將湖水鍍上金光萬點,金光中少年濕漉漉的黑髮披在清瘦的肩,他昂首,伸出的手掌晶瑩如玉,那一朵蘆花在他之間飄蕩,宛如天女之舞。
南閔政體特殊,王朝雖存卻無實權,只是個花樣擺設,朝政大權全部掌握在大祭司手中,這和南閔王的特殊身世有關,據說安天慶自幼寄人籬下,備受欺凌,幸得一位殘疾家僕時時跟隨相護,后安天慶起於草莽,這位家僕展示了越來越強的政治和軍事才能,助他掙下了這一地江山,眾人這才知道這位家僕出身不凡,本身就是南閔之地被前元暴政滅族的神秘大族赤螭族之後,後來南閔建國時,一手奠定南閔疆域的家僕陰采成為大祭司,陰采極具才幹,悍厲跋扈,並深諳宗教信仰對民心的掌控程度,重建赤螭聖教,以聖師之名,享全國香火,政治和宗教的雙重勢力疊合是極其強大的,南閔明明是雙尊並立的國體,後來朝政卻漸漸偏斜向他一人,安天慶卻一日日荒誕無道,散漫不理政事,眾人一直以為,安天慶遲早要死於陰采之手,不想陰采卻因為舊疾反而早早死去,繼任的大祭司陰離,沉迷武功蠱術,對於朝政並無太大野心,這才和安天慶相安無事,大家都好好的活了下去。
他氣力不繼,只說了半句,但秦長歌和蕭玦都是目光一亮,秦長歌曉得很溫柔,「水家爭位的事一個字也不要透露,就說老家主死了,你看,上善家族,飽受天下人尊崇的水老家主去世,那些受過水家恩惠的,想對水家示好的,想拉關係的,有所求助的,等等等等,都該上門去慰問弔唁吧?」
道路盡頭,煙塵滾滾,數十騎飛奔而來,馬神駿,人彪悍,一色紅衣黑帶,姿態輕捷,齊刷刷的下了馬,雁列兩行,向著西南方位一躬身,轟然道:「熾焰素玄,虔具薄奠,特至來貴谷親祭於水老家主靈前,請予通報!」
她看見她的掙扎,即將沉沒的一刻淚流滿面,她看見她浮出水面,沒有生的喜悅,只有預見得到此後沉重背負的凄然。
長歌不是物品,他沒有權利去讓,他依舊回去努力爭取,這是他認為的,他能給她的最大尊重和愛。
卻有女子聲氣,聲如銀鈴,脆得像初春清晨從最新鮮花瓣上摔落地下的露珠兒,清亮的笑道:「素玄,你到現在才來見我!」
她籠著袖子,以尋常少女不會有的透徹和冷然,看著少年一步步行向湖中心。
誰將我交給天下,誰又把天下交給我?
一片靜謐中。
她茫然回顧,問:「你為什麼不幫我去取?我會淹死。」
帳篷里秦長歌悄悄對蕭玦道:「素玄是有意光明正大拜山,逼得水家不得不大開谷門讓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一起進去,真得我心也。」
當年秦長歌和蕭玦說起安天慶的不問政事,說起明明人人都以為死的是他結果卻是陰采,都嘖嘖讚歎安天慶能忍,絕非庸碌國主,只是世人愚鈍,不及政治家的明銳目光,看不清楚籠罩在南閔朝局上方的迷霧假象罷了。
但是現在,淡淡悲涼氣氛里,把過那人若斷若續的脈象的自己,若是再堅持呆在那裡,自己都覺得卑鄙而殘忍。
「你真奸詐,」蕭玦用一個完全沒有褒義的詞語表達了對秦長歌的由衷讚賞,一拊掌道:「上善家族嘛,斷斷沒有把好心前來拜祭弔唁的人拒之門外的道理,到時候,武林來人如潮湧,咱們也……啊哈哈。」
那個在湖水中掙扎,接受自己不得不接受的命運的孩子。
「千絕弟子,一生對自己負責,一生不能依靠別人。」大師兄神色平靜,「如果將來被派下山的是你,那麼,你的一生將艱險重重,波瀾不止,你註定將成為別人的領導者,註定有無窮無盡的苦難要你自己去面對解決,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必須學會自己爭取。」
隱約聽見岸上,大師兄永恆不變的平靜語聲,「千絕弟子,以捍衛天下為己任,以捍衛本門榮光與承繼為己任,但凡入門者,必為萬中無一之奇才,也必得經歷十關考驗——恭喜小師妹,你過了第一關。」
……一定要拿到踏香珈藍,救下他,搶回更多的時間,大家沒有顧忌,沒有悲傷,快快樂樂,轟轟烈烈的,去愛!
一騎踏風,飛馳而來,南閔之冬深翠斑斕的背景里,馬上白衣人衣袂飛捲風神毓秀,膚光皎皎神采朗朗,長發黑眸漆黑如墨,一揚眉便是一場鏗然江湖的風雲。
那一年,十六歲少女駐馬岸上,遙遙注視少年的背影,明明有許多急若星火的事要做,不知怎的,看著那背影,年輕而沉默,秀麗而蒼涼,於水之湄,風之底,那般寂寥的立著,那般可近不可褻的清淡著,便覺得心底思緒翻湧,想起幼小的自己被大師兄帶進千絕門,那一日也是秋日深涼蘆花如雪的日子,一時竟出了神。
那個背影,從無回首,似乎對塵世毫無留戀,卻在即將接近湖中心時,忽然做了個接取蘆花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