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七十一章 皇帝的女兒他不娶
趙興還不知道，許多宋代遺世畫冊中都記錄了這一現象：君臣相對，臣子並沒有在皇帝面前跪拜——這說明宋朝官員確實無需三跪九叩。
君臣都是坐著的！
按他的經驗，當此國難爆發時，精擅鬥爭哲學的新黨人士必定要想個主意轉移「問責風暴」。怎麼轉移——內鬥。而此時此刻，誰最容易受到攻擊——蘇軾。唯有蘇軾這個中間調和派，鬥爭他，阻力最小。
連稱呼都如此麻煩，趙興才聽片刻，已覺頭昏眼花。
「什麼？」周邦式不敢亂動，他在袖裡摸索著那個東西，悄聲問趙興。
周邦彥離開京城后，周邦式成了無家可歸者，他借寓的寺廟離趙興家不遠，當初替周邦彥送行時，趙興曾邀請他搬入自己家中，但周邦式認為，趙興這廝交友太廣闊了，屋裡什麼人都有，恰恰新黨人士一個也無，所以他搬進去不合適。
太監們高擎者榜單跑出去，這張榜單貼在宣德樓上，算是對全天下公布了。狀元是詹邈那廝，榜眼、探花的名字趙興沒記。能夠成為第二榜的進士出身，他已經很滿意了。緊接著，宋朝著名的「拉郎配」節目上演，而趙宋皇室以身作則，首先下手搶親了——他們有這個優勢。
考生們在吃飯，在場的官員們在討論考生的卷子，畢竟只要一百多份，而中國式討論，大多數是裝樣子，事先已經達成了基本意向，討論只不過是給大家看看，然後宣布而已。
所有考生中，周邦式、詹邈、趙興三人吃的最文雅，這三人酒足飯飽，自然沒有狼吞虎咽的動作，在這當中，那位詹邈的姿勢最令人賞心悅目，他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世家大族的教誨，連趙興見了，都暗自竊止，自愧不如。
周邦式怫然不悅：「這廝怎能如此，連聲謝都沒有？」
兩人正在低聲商議，趙興還在勸解，皇城上的一聲吆喝，接著響起了三聲鼓聲，皇宮大門緩緩打開了。官員們開始魚貫而入，這些新科舉子則被禮部官員引入禮部大殿，等待皇帝的召見。
趙興抬眼望了望王夫人，此時的王夫人略無所覺，她取笑完趙興，又和程阿珠閑聊著服飾，詳細向其講解今後穿衣戴帽需要注意的地方。
趙興聽見對方說話如此親切，他俯身一挑『院子』手中的燈——張用那張胖乎乎的臉出現在燈光下。
詹邈拱了拱手，答：「臣不敢奉詔。」
談完了服飾需要注意的問題，王夫人又一指趙興，笑著說：「還有，你以前的稱呼也是亂叫，以後可要注意了，比如朝雲，你常稱呼為姨娘，這不對，你應該稱呼她為『少母』，『支婆』。她是我買下的，隨我姓，你可以呼她為『王少母』、『王支婆』。你的學生也一樣，要呼伊伊為『陳少母』、『陳支婆』……
這是據婚，皇家的臉面何在。
既然「朋友」發話了，趙興悶悶的停止了動作。蘇軾見趙興不再堅持回去，他趕緊拉著趙興的馬，向東華門
往往，借寓者之間也沒有太多的交集，這是因為宋式住宅都是一個院落挨一個院落的，每個客人都有自己的獨立天地，除非主人召集，他們都兩不干涉，各自過日子。
趙興嘴裏嚼著東西，含含糊糊的回應到：「肉脯，很好吃的……我身子大，經不起餓，隨身老備這樣的東西，快吃，等會上了殿，可就沒機會。」
『院子』稱呼男女主人為『郎君』、『娘』，你那些院子呼你為『員外』、『老爺』，一聽這稱呼就知是你教的，這都什麼稱呼法？做白身時你亂叫沒人責怪你。往後要與官員來往卻需注意，一句話稱呼不對，會引來仇怨、惹來彈劾……」
周邦式聽說已經沒有了，他擔心別人轉而向他討要，加快了咀嚼，一不留神噎住了，正咳嗽著，趙興一把提起他，拍了拍他的脊背，將一根小細管塞入他嘴裏。
原本以趙興的精明，完全能察覺到周圍的異常，但當他蹲下的時候，剛剛新婚的他，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偶有警覺，又被進入皇宮的激動所掩蓋，等事後一反省，又以現代人的思維衡量宋代，所以才自以為闖了大禍……
我愛這個大宋！
趙興一把提起詹邈，假意拍了拍他的背，彷彿也在給他止咳，藉助身體的掩蔽，手一放，皮管塞進他嘴裏。
多年之後，趙興才見到真正的瓊林宴，那時他才知道，自己當時被朝廷忽悠了……
朝廷官員們都發出一陣輕笑，他們笑的時候，屁股都對著哲宗，完全沒有向他介紹的興趣，哲宗臉上一無表情。而後高太后提起筆，改動了幾個名次，又把名單遞給太監，太監轉送給哲宗，高太后問：「官家，你的意思呢？」
愛佔小便宜的人有個習性——佔了小便宜后，生怕別人要求回報，於是就會尋找對方的小過錯拚命詆毀，以便讓自己擺脫受惠感。所以給愛佔小便宜的人以小便宜，那是一種樹敵結仇行為。趙興已經開始了後悔搭理這個人，但他更知道，對方占足了便宜，正在等機會謾罵與詆毀，這時，只要態度稍稍輕蔑，惱羞成怒的對方就會記下這段仇恨，當時也許不會發作，事後必然找茬。
這張榜單跟省部試的榜單次序沒大的變化，唯一調整的是趙興的名次，因為這個名字墜在榜尾，實在令趙氏皇族難堪，但他那筆丑字又讓他無法坐上狀元的寶座。所以他從三榜被調整在不顯眼的二榜，成了「進士出生」。
周邦式身邊一位英俊的男子湊上來，風度翩翩的說：「給我一點，還有嗎？在下建始詹邈，字器之，這位年兄貴姓？上下如何稱呼？」
現在，聽到禁軍戒嚴不是為了找自己問罪，他鬆了口氣，想起當時學習禮儀的經過，又小心的問：「我聽說見皇帝需要三跪九叩，怎麼沒讓我們
話說到一半時，趙興已經覺出了錯誤，他想到一幅著名的宋徽宗手繪畫，畫上他與蔡京一同坐在板凳上……
等啊等，等到腰間水袋一滴不剩，詹邈將管子吸的噗噗直響，才意猶未盡的放鬆了管子，看也不看站回隊列。
「不去湊那個熱鬧」是句氣話，實際上是因為這傢伙與秦觀等人政見不同，所以合不來。
趙興一邊說，一邊撥轉馬頭，蘇軾急了，他明白趙興是擔心給他惹來更多的麻煩，所以打算退出，但如果趙興這樣那個退出，對大家都不好。他趕緊拉住趙興，低聲勸解。
殿試結束了，緊接著宦官們擺上了簡單的飯菜，每個舉子面前還有一壺酒——這就是傳說中的瓊林宴，這是文化人一生中的最高期待，考生們先急急吃了幾口飯菜，以應付飢腸轆轆的胃。
趙興與周邦式趕緊向對方通名，又塞給這傢伙一塊大大的肉脯，幾個人嘴唇蠕動，肉脯散發的香味引得周圍一片咽吐沫聲，又有幾名生員悄悄湊上來，向趙興討要肉脯，趙興兩手一拍：「沒有了，私帶食物入宮，能帶多少——就三塊，我三人一人一塊。抱歉！」
趙興一聽，猛地一亂馬，他悶悶的說：「難道，讓我因名字起得好就做狀元？那我不成了千古笑料了嘛……罷了，沒想到考這場科舉惹來這麼多麻煩——不如歸去。」
趙興房子里是住了很多人，但他的房子也就是一個宋代的小資住宅，大大小小一百多間房子而已。因為在外城，這種房子總體上還比不上內城的品級。比如蘇軾居住的片區，就相當於宋代的高尚住宅區，擱現在也就是北京城裡一環以內的片區，皇宮近在眼前。所以蘇軾的房子雖然有四十多間，但總體檔次上，比趙興高出不止一兩個等級。
虛驚一場，趙興才放下心來，轉念一想，他又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好！」高太后笑了：「吾有一女待嫁，恰好配給詹狀元，來人，速請樂至縣主上殿。」
周邦式在原地向趙興拱了拱手，他的態度親切了很多，壓低嗓門先是答謝趙興送走自己兄長的事，而後低聲回答：「你府上住了好幾群人，我不去湊那個熱鬧。」
趙興輕輕搖頭阻止了周邦式的低罵。
趙興也不勸，他就要看看這人能喝多少。
詹邈盎然回答：「樂至縣主已經懷孕，下官不敢迎娶。」
然，此事猶未罷休，又有官員稱：既然離人有此等才學，為何卻居於榜上末名，實在有失公允……還有人說：『及第生員百三七，榜上末名是趙興』——不吉。
哲宗看了一眼那個名單，連拿起來的興趣都沒有，垂眼回答：「大娘娘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朕無異議。」
瞧見了吧——宋人的房子，京城人士在一環內擁有四十多間屋子，那是中產階級的底線，出了二環就顯
他們一定在談趙興的字寫的不好。蘇軾的書法那是北宋四大家，他的弟子竟然寫了一筆見不得人的丑字，難怪高太后要取笑他。
還有，你稱呼自家傭人為仆，這也不應該，你該稱呼他們『院子』、『客作兒』，稱呼管家為『內知』、宅老……昔日文相公（文彥博）曾與友人談：他剛當承旨使時，『院子』們已稱呼自己為『僕射』，等當了宰相，仆隸對自己的稱呼又升格了。你瞧，『仆』這個詞可尊貴著呢，你怎敢隨意稱呼自己的『院子』為『仆』呢……
東華門外已經圍了好多官員跟舉子，兩人的拉扯立刻驚動了禁軍，當值的禁軍官員趕過來一聲吆喝，但等他藉著趙興手上的燈火，看清馬上的人後，立刻把嗓門降低了很多：「趙郎，你鬧也不能在這鬧呀，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這事方罷，又有官員稱我徇私錄取你……幸好離人你的卷子答得很精彩，現場取卷閱過，朝堂眾官皆無語以對。除此之外，如今京城都在傳唱你譜的那三支新曲，尤其是《送別》，滿城唱遍『一觚濁酒盡余歡』，倒令這指責顯得無事生非。
蘇軾一路無話，等望見東華門時，他低聲說：「昨日朝中有人談到這次科舉，有御史說我這次科舉題目不妥，他們肢解考題，斷章取義，而後說我意圖誹謗先皇……幸好高太后攔下了。
皇宮裡有許多殿堂，每個殿堂都有專門的用處，而皇帝每天的任務就是在幾個殿里搬來搬去。商議政事在一個殿，接待外賓在一個殿，接待朝廷官員外臣在一個殿，而接待科舉考生的大殿叫「集英殿」。
大殿里頓時鴉雀無聲。
日上三竿，考生們已飢腸轆轆，朝堂上的討論還沒有終結，許多人都餓的頭暈眼花，也有些人從袖裡取出點心，偷偷嚼著，趙興一拉周邦式，在他袖裡塞了一物。
看過詹邈的卷子，高太后的筆又指向趙興——趙興發覺她指向自己是因為蘇軾趕緊站出來，指著趙興低聲陳述。高太后則不管他，但等她一看趙興的卷子，馬上噗嗤笑了。她馬上將那張卷子遞給蘇軾，估計是說了幾句取笑的話，令蘇軾面紅耳赤，狼狽不堪。
省部試與殿試只是走一個形式，走完這個形式，因為是皇帝親自點選，所以生員就沒有了座師，他們的老師只能是天子，所以進士們便被稱為「天子門生」。
詹邈猛烈地大口大口吸著淡酒，趙興原先帶著笑容的臉逐漸僵硬——這廝是個貪心不足的人。周邦式只是小小的酌了幾口，解了饑渴就吐出軟管，但這個人一點沒有自覺性，趙興不開口，他就喝個不停，一邊喝，一邊將目光望向別處，生怕趙興遞給他眼色請他終止。
這場吵鬧已經驚動了官員，那些官員們都在東華門外等待皇城打開城門，他們腳下未
按宋朝習俗，趙興一百多間屋子，至少需要一百個僕人，才能打理過來。從這方面來說，他雇的僕人，不，院子，顯然也不夠層次。
別人都開始誠惶誠恐的答卷了，趙興等遮擋他視線的宦官一離開，他首先帶著激動的神情打量著這座大殿。大殿上擺著兩張椅子，一個年老的貴婦人，神情威嚴的坐在那裡，周圍圍著一群身穿朱紫的朝廷官員，大殿另一張椅子與他相對，但朝廷大臣站的時候都面朝這位貴婦，屁股朝向那張椅子。
PS：詹邈是中國科舉史上最神秘的一位狀元，明清時代的文人曾做過各種考證，但這位宋代鄂西深山的「狀元郎」，其故里究竟在何處，死後葬於何地，眾說紛紜。部分考據認為其于元祐二年（1087）中狀元，地方史志則記述其在元祐三年中狀元。但《元祐進士錄》中無論那一年都未曾記錄此人。本文選取了部分明清時代的研究進行演義，但請讀者勿當作史實。
這位公主封賞的是一個縣的名號，所以稱為縣主，樂至縣主顯然早已等在殿外，傳喚的聲音剛落，她就在宮女的引導下走上殿里，鳳冠霞批，一身綵衣，讓殿里似乎明亮了許多，詹邈本來充滿期待的望著縣主進殿，但等到縣主與他擦身而過時，他臉色一變，面色陰沉。
其實，皇帝趙煦本身對這事並沒有反感，相反，當身材高大的趙興蹲下來給他整理衣服的時候，趙煦感到的唯有父親般的溫暖與關懷，所以他才在背後擺手，阻止侍衛上前干涉。
緊接著，王夫人的解釋證實了他的猜想……
趙興的名字是啥？他姓趙，宋朝皇帝也姓趙，時值青唐之亂，科舉榜上最後一名是趙興，喜歡讖緯的古人覺得這樣做兆頭不好，所以打算在趙興的名次問題上做文章。
其實，宋代經常有這種借寓現象，借寓者與主人的生活並沒有太多的交集，他們餓了自己吩咐廚房做，渴了則吩咐女使端茶上水。
「比如靴子」，王夫人指指程阿珠那雙漂亮的紅靴子，繼續說：「咱女娘穿什麼顏色鞋子無所謂，但你今後只能穿黑色，這種鞋子叫『黑舄』。而你腰上掛的配飾也有講究……」
殿內頓時大嘩。
我求求你了，今日兄弟當值，您安靜會兒，回頭我在和樂樓請你。若你喜歡在這兒吵架——明兒來，明天不是我當值。」
禮部大殿里等待的舉子直到下午，才迎來了傳召，他們在宣禮官的引導下，進入集英殿，席地而坐，禮部官員接著給每人身邊擺了一個小桌案，擺上筆墨紙硯，殿試開始了。
詹邈聽到水聲，湊過來：「哪裡有水，我聽到水響，渴死我了。」
按王夫人的解釋，程阿珠今後要被稱為「孺人」，而學生們必須稱呼
哎，罷了，無論怎麼做他們都要指責謾罵」
王夫人一直在趙興家待到傍晚，等把要交代的問題都交代清楚，這才告辭而去，她介紹了注意事項比禮部官員的還詳細，直到此時，趙興才知道他過去是多麼無知。他現在明白了，宋朝原來流行兩套禮法，一套是平民禮法，需見官叩頭；另一套是士大夫禮法。士大夫不用向皇帝叩頭、納稅少，各種優待多，但他們之間相互來往，需遵守的禮節更繁多……
路過蘇軾府上時，蘇軾也在出門，他的臉色鄭重，似乎有點煩悶，見到趙興，他匆匆點個頭。趙興沒客氣，催馬與他并行。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朝堂議事的時候，大臣們是不用跪拜的，而及第者也擁有了士大夫資格，他們自然也不用跪拜。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趙興便被馬夢得催醒。這次程夏學乖了，他知道自己進不了皇宮，干在外面等沒意思，所以沒要求跟隨。趙興一人騎上馬，兩名家僕給他挑著燈，他一路踏著星星趕往皇宮。
「詹狀元，我家小女容色佳麗，你可滿意？」高太后在寶座上和顏悅色的問，她一臉笑容，眼睛都快眯起來了。
不一會兒，朝臣們的爭論已經停止，名單呈給高太后，高太後用筆點了點詹邈，立刻有人將一份卷子遞上來，估計那就是詹邈的卷子。
那張椅子坐的是個小孩，就是被趙興拍了頭的哲宗陛下，古代沒窗戶，大殿深處顯得有點昏暗，但趙興還是發現了，當他望向那名小孩時，板著臉做嚴肅狀的哲宗，忽然沖他擠了個眼。
然而，宋朝還是存在「三跪九叩」禮節的，那是庶民需要行的禮，而後，庶民與無賴出身的朱元璋當了皇帝，他才把跪拜禮引入朝堂……
竟然是淡酒，周邦式記得這是琅霂酒。他猛吸兩口，驚訝的望向趙興，用眼色詢問趙興怎麼做到的。趙興拍了拍寬大的腰帶，腰帶里發出輕微的水聲。
兩匹神駿的高頭大馬一塊走到街上，引來無數官員的喝彩，許多官員從轎中探頭望見是蘇軾，又把腦袋縮回了轎里。
詹邈回答的聲音響亮：「不曾！」
寶座上的高太后和顏悅色的問詹邈：「詹狀元可曾娶親？」
高太后還在笑，但笑容里多了點冷森森的味道，她平靜的問：「為何……難道哀家給不起陪嫁？」
趙興吃了幾口飯，他再度向座位上的哲宗望去，發現那小孩不被人察覺的輕輕點點頭，他把目光移開，免得在折磨這小孩了。當他目光望向另一邊時，發現坐在椅子上的高太后正在打量他們三人，她的目光在詹邈身上停留最久，而詹邈顯然已察覺到這種注視，他露出最迷人的笑，姿勢也更優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