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卷二 六國卷

第四十七章 暗謀

卷二 六國卷

第四十七章 暗謀

「廳堂里香氣濃郁,谷中兩珠雪素黃金蘭都被鏡塵搬了來,放在家主屍身頭腳之處,黃金蘭的香氣為無敵之香,珍貴無倫,一向供奉在山巔,等閑我們也見不著,按說家主逝世這樣的大事,拿出來也無可厚非,可我總覺得,不是這麼回事。」
「問吧。」
班宴停下尖嘯,側首看過來,她說話語聲還是那麼緩慢,比正常人要慢許久,「你和我斗音?你不怕大家都死?」
秦長歌玩著自己手指,森然笑著,做了個插心的手勢,水應申臉色又是一白,半晌才接著道:「風聲再起,這回再無滯礙,無轉如大江奔流,風生雲涌,我當時聽著這莫大的變化,只覺得心怦怦的跳起來,彷彿就是剛才那燭火明暗之間,有什麼可怕的事已經發生了。」
看著對方陣青陣紅的臉,她淡淡道:「水總管,聰明人要懂得審時度勢,你現在的狀況,我們看得出,你武功受了限制是不是?你只能把我們當唯一的救星,沒有別的選擇,好了,說吧。」
他以一聲深深的嘆息結束了這段詭奇的訴說,神色間不盡憤恨,秦長歌細細想著他話里有無漏洞,半晌道:「我還想問一個問題。」
他帶著笑意的眼光轉過來,極其精準的落在秦長歌幾人身上。
素玄和蕭玦齊齊默然,都覺得和這女人打交道的人,著實倒霉得很。
臉上微微露出一絲苦笑,水應申道:「這倒不完全怪得他,你是不知道,這世上,壞人難做,好人更難做,我們水家百年積善聲名,天下善行楷模人間道德豐碑是不假,可是行善是需要花錢的!正因為善名在外,天下窮苦武林人但凡有過不去的難處了,都來投奔我們,于谷外跪求哀哭,求助的,借錢的,告貸的,源源不斷潮水般湧來,每日里花出去的銀子如流水,但有一個不理會,百年聲名都將全毀,水家又有不行歹事不掙不義之財的家規,許多來錢快的經商方式咱們都做不得,而上上下下,那許多人要求借,那許多人要吃飯,這都是錢……早在上任家主之時,水家就已經入不敷出,錢成了上善家族最大的難題,鏡塵之所以在諸兄弟中脫穎而出,就因為他會掙錢,十二歲時出外遊歷,不知怎的認識了白淵,後來聽說在外面很是建了些產業,水家這才支撐了下來……至於他外面到底是怎樣的產業,家主後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了,實在是難哪……白淵那個人,最是不擇手段城府森嚴,鏡塵和他在一起久了,漸漸也轉了性子……水家後來就陷入一個怪圈——私下賺著不義之財,去維護仁義名聲……」
秦長歌笑了笑,輕輕道:「遮掩氣味而已吧?」
「在下水應申,老家主二弟,水家副總管。」水應申皺著眉,他已由最初的急躁漸漸安靜下來,沉下心來仔細打量眼前兩人,在心裏默默掂量。
「我趴在地下痛哭,突然看見前方磚縫裡有樣東西在滴溜溜滾動,我伸悄悄一撈,發現是重銀。」
「萬物終將如浮雲,黃金屋,白玉床,也不過三尺一卧,天下名,鐵門檻,到頭來一場空花。」冷然接話的是一直沒開口的蕭玦,神情鄙棄,「愚鈍無知!」
水鏡塵再撥。
秦長歌立即想到密林里翠葉尖的水鏡塵,三大高手不得喘息的車輪圍攻下的真氣圓轉如意。
水鏡塵是要將這些可能帶來禍患的人,一起殺掉滅口了。
那些人抬出的腿又收了回去。
對欲待開口的水應申一擺手,她毫不客氣的道:「別,別問那許多,別提條件,談判是地位平等的雙方談的,你現在,沒資格和我談。」
「第二天,家主死了。」
「不是練字,是練『采苢』劍法!」水應申神情似喜悅似畏懼,瞪大了眼,彷彿自虛空中看見了某件寶物,「這是我們水家據說失傳已久的無上劍法,威力無倫,但這劍法自出世后便迭生不祥,據說早在數十年前便由先祖毀去,嚴令水家人永生不得再練,這劍法本身自十六個字脫胎而來,『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據說練此劍法者,得自然之法,不畏百毒,輕盈若羽,真氣流轉,連綿不已。」
他道:「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你們都來了。」
白日里安排住在各處的武林人物,漸漸從各自屋中走了出來,目光茫然,僵木前行。
他突然露出了奇異的神情。
水應申聲音聽來頗遙遠。
素玄的臉竟然微微一紅,避而不答,對似笑非笑看著他的秦長歌道:「我剛才進門前已經令隨我來的總護法孟銘睿去偷屍,水老家主的屍體有異,足夠證明水家的問題了。」
「他被人絆住了,說起來我不認識那人,是個女子,武功極高。」素玄道:「那女子自稱玄壇天使,她手下還有一批人,也不管水家夜間是不給人進谷的規矩,直接闖谷,擋其者死。」
「忽然風聲止了,我湊到窗邊一看,只看見燭火一暗,隨即一明,然後,風聲再起。」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突然緊張,臉上也出現微有些激動的情緒,連手指都在微微痙攣。
「我當時坐在床上,聽著那無論如何也不能突破的風聲,自己都覺得隱隱焦躁起來,不知道使劍的那個人,又是如何的挫敗萬分?然而他還是不急不忙的練下去……真真好耐性……」
「你怎麼可能這麼順利的來這裏?」蕭玦皺眉看他,「水鏡塵這麼大意放你過來?」
依言運氣,水應申霍然抬頭,詫道:「我水家獨門鎖穴手法,你怎麼知道解法?」
絕代風華。
「這聲音我聽了十六天,」水應申臉上露出了憎惡的神情,「到了第十六天,我躺在床上仔細的聽那破空之聲,噼、橫、折、撇……每道風聲里都能感覺出動作的不同,我一遍遍的想著,忽然坐了起來!」
「之字?」秦長歌偏頭看著他,「這十六天,都是在以劍練字?」
她的對面,素衣銀冠的男子,席地趺坐,坐在一地銀白的月色里,四周起了淡紅的霧氣,映得他衣袍微熏如染,他擱琴于膝,修長指尖一抹間便起鳴泉之音,裊裊迤邐開去,他一抬首,月光淡淡照上他的臉,所有人唿吸一窒。
秦長歌轉向水應申,正待說話,忽聽一陣怪響,聽來嘈亂,令人心生煩躁,直欲嘔吐,臉色一變,急急道:「班晏的音殺!」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
「你不知道是不是自願教的呢。」水應申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他病得奇怪,教得也奇怪,水鏡塵不顧重傷未愈,搶著學這劍法也奇怪,更奇怪的是,最後一天,最後那個之字,連我都聽出來了,明明應該一筆劃成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始終僵硬滯澀,無法連貫。」
忍不住撲哧一笑,秦長歌諷刺的一笑,道:「別把責任都推別人身上啦,你們自己就沒有貪慾么?上善家族,也許第一代確實是仁德良善以義為先的,然而一代代傳下來,子孫良莠不齊,家風不再也是尋常,偏生又捨不得那好名聲,捨不得天下景仰的崇高地位……你們這群為聲名所困的可憐蟲!」
「我不敢出門,現在出門去看,誰知道會不會給剛練成采苢劍法的水鏡塵拿去試劍?我想了想,爬下床,趴在地上仔細聽,隱約聽得走路的聲音……移動桌椅的聲音……尋找東西的聲音……水聲……液體滴落聲……」
用上水銀……做木乃伊哦。
窗外風聲嘶嘶,沒有月色的遙遠天際繁星明滅,遠處樹椏上不知什麼鳥,一聲聲叫得凄厲。
「鏡塵回來后,沒有先養傷,而是去了家主的寢居,當晚……」
有人低低朗然一笑,白影一颯,素玄已經出現在門口,也不廢話,手虛虛隔空一抬,室內頓時起了迴旋的風聲,隨即便笑道:「水總管,更運氣試試。」
秦長歌轉目笑道:「夏蟲不可以語冰,和這些人說也是浪費口舌,辦正事吧……喂,素玄,你聽夠了沒有?」
枯了?不是應該爛了嗎?那棺材里那個是什麼?
「……我發現,那是個『之』字!」
「水總管,咱們現在也沒什麼時間慢慢磨蹭,」秦長歌笑得和藹,「你且把你所知的全數告訴我吧。」
他不由自主的做了個五指垂落的手勢,目光駭然。
水應申語氣談談目光深深,「一早我就聽見梵音三十六響,這是家主逝世的喪音,我立即衝進家主寢居,鏡塵盤膝坐在堂中,身後是白綢覆著的家主的屍體。」
他們為什麼來西梁?水鏡塵為什麼要潛伏于郢都?他出手干擾凰盟,將蘊華放出趙王府,他在施家村殺掉彩蠱教餘孽都是因為什麼理由?而白淵,他又是為何而來?
「明白你前天晚上聽見的那些動靜,是水鏡塵在收拾屍體。」秦長歌冷冷接道:「以烈酒泡鬱金香汁抹身,再挖去內臟,腹部內壁塗上汞,用別的東西塞滿,所以蛋筒未腐——他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勁兒把老子做成木乃伊?是因為怕你們發現屍體有異?」
被她言語氣勢壓得無言以對的水應申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那個負手而立,只一個背影便無限壓迫的男子,想了想,道:「好……我說,老家主雖說是暴斃,其實他死得很離奇,他是春天突發怪病,隨即纏綿病榻漸至不起,當時鏡塵不在南閔,我們對外封鎖了消息,四月的時候鏡塵回來了,他回來時很不好,受了傷,送他回來的是東燕國師白淵。」
「你懂什麼!」水應申身居水家高位慣了,習慣逢迎不習慣申斥,雖說最近境遇不佳收斂了些盛氣,終究還是經受不住這等言語,怒道:「你們這種身居底層的小人物,怎麼知道上位者的無限榮光?怎麼知道聲名給人帶來的巨大好處……」
「上善家族聲名如此,世所敬仰,為何水鏡塵倒行逆施,自毀聲名?他和好名聲過不去么?」
「哦?」秦長歌眼珠一轉,「既然水家這般為錢財所困,那麼你這一屋子的烏金哪裡來的?」
月色下水鏡塵一笑,微微仰首,月光勾勒出的輪廓精緻至難以描述。
「你是說,水鏡塵練了你們水家禁忌的劍法,是水老家主教了他的?」
「我不知道……」水應申搖頭,「我既然知道了這事,怎麼還能讓那孽子繼位?當即和幾位兄弟商量了,在第二日家主下葬之時鬧事攔棺,不想鏡塵早有準備……我們兩方勢力都不弱,我們就有理由廢了他,然而他根本沒有使用過那劍法,唉……」
有些人武功較高,拚命的和音殺帶來的控制夢魘以及水鏡塵的琴音相抗,額間大汗淋漓。
秦長歌挑挑眉,重銀就是水銀,也就是她前世的汞,在內川大陸這裏被賦予了新的名字。
眾人急忙運氣的運氣,捂耳朵的捂耳朵,秦長歌掠出屋外,便見谷口之處一座斷崖上,半面鬼魅半面絕色的班晏,正籠著袖子,向著剛剛出現的月色,慢慢的在尖嘯。
秦長歌和蕭玦再次對視一眼,施家村楚非歡的一番預言果然是真的,水家當時就出了事,而水鏡塵果然備有後路,他被素玄追擊奔向觴山,等在那裡接應的,竟然是東燕國師本人!
他語氣透著森森寒意,窗外的風突然猛烈了起來,四周的樹木的猙獰的黑色陰影在牆上瘋狂搖擺,仿若惡魔之手,正舉爪下望,選擇著待噬殺的獵物。
他眼底有驚恐之色,低聲道:「……家主原先微胖,體膚豐潤,身體一直很好……」
輕輕抬手,淺笑撥弦,姿勢悠然宛如一個美妙的夢境,直欲將人溺死其中。
臉皮一紅,表情訕訕,水應申吃吃道:「我原先一直掌管水家財務進出收支……」
他抿著嘴,神色森然,「我撲到窗邊,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看,只看見家主寢居燭影明滅,顫動不休,似是被什麼風聲壓得欲熄,然而始終不熄,我看了一會,想過去看卻又沒敢,水家嚴令,夜間出門者必將受家規處罰,我不敢。」
驚異的盯了她一眼,水應申點頭,「是的,我想是這樣,我當時第一個到,撫屍痛哭,鏡塵不讓我靠近屍體,我趁他不注意拉了一下家主的手,家主的手垂落下來。」
「應該就是那個來弔唁的陰離手下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了,大約還是當初被水鏡塵于施家村暗殺的半面強人,」秦長歌微笑,「來得好啊來得妙,我等你們很久了,就知道你們一聽說水家生亂,便一定會來攪渾水,此仇不報更待何時?果然深得我心,啊,你們先打一場吧,謝謝。」
水鏡塵一笑,笑意也如浸透月色的梨花,「搗亂的人太多了,那就一起吧。」
風聲宛如鬼哭,卻不知道在哭的那位,是那個死得離奇的水應麒呢,還是締造了上善世家光輝聲名的水家先祖?
再邁。
班宴目光一凝,忽然發出幾個古怪音調。
「……那時我還住在谷頂,離家主寢居不遠,猗蘭有入夜不得出門的規矩,除了歷代家主和繼承人,沒人知道為什麼……當晚我在房內練功,忽然聽得遠處隱隱傳來刀刃破空的聲音。」
「他的屍體?」男子愕然,「他的屍體還能看啊?早該枯了吧?」
他手不停弦,輕聲道:「枉你算盡機關,不過白費力氣。」
他說到後來似覺得說漏嘴,僵僵的住了口,蕭玦譏誚的一笑,向門上一倚,道:「我是不懂,我不懂你們這些人怎麼想的,世間有那許多事物值得珍惜保護,你們偏偏選了最無趣的那一種。」
他輕輕撥弦。
他們眼中的實地,現在都是絕崖。
「我又仔細的聞,終於聞見了一點烈酒和鬱金香的味道,我自小五識靈敏,聽力、目力、和對氣味的辨別都比別人強上許多,聞見這些我隱約便明白了——」
他的嘴唇突然抖索起來。
一時就見半山之上,那群武林大豪,提線木偶般齊齊伸腿收腿再伸再收,著實好笑,好笑里卻又生出詭異來。
「第二日一切如常,我揣著一懷疑慮,想問問其他住得近的兄弟有無聽見聲音,但是又覺得難以開口,這事令我心裏隱隱覺得不祥,為了慎重起見就沒說,而且我的屋子的朝向和距離,都是離家主最近的那個,那風聲並不明顯,也許就我一個人聽見。」
「敢問尊姓大名?在水家何等身份?」秦長歌笑吟吟盯著對方,看來這傢伙地位不低。
「……我看見他五指已經完全枯乾了,蒼白得宛如一截斷柴。」
秦長歌只覺得謎團彷彿如烏雲層層壓在頭頂,解開一個又來一個,生滅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