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八十三章 驚夢
「女王。」
「嘩啦」一聲，水波中突然湧出人頭，卻是個陌生女子的顏容，濕淋淋的眉目凌厲，她張開嘴，滿口鮮血！
「既然雲州已無西梁子民，既然我四十萬父老俱已無存，那麼，我再猶豫徘徊，也太對不起那四十萬冤魂，對不起那嚼舌而死死不瞑目，英靈不散入我夢來，予我帶血一喝的雲州姐妹。」
西梁大軍有序後撤，在城周紮營，環圍住雲州，三人步出主帳，遙遙注視前方雲州城，那裡的旗幟已經換掉，斗大的「白」字在風中招搖，蕭玦忍不住哼了一聲。
她迎上蕭玦擔憂的目光，微微揚了揚下頷，一個堅定的，昭告著決心和決斷的姿勢。
……
白淵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傾聽，眉宇間微有神往之色，良久道：「您的琴藝，以是更有進益，天下第一琴，大約除您之外也無他人配稱了。」
半晌微笑道：「這帝五磚造出來的宅子，好似也未曾庇佑馬大人？睿懿皇後福澤萬里的傳說，看來早就該破滅了。」
耳邊響起馮子光驚惶的連聲唿喚，蕭玦只覺得亂糟糟的吵鬧，惡狠狠將馮子光一搡，馮子光被搡出丈許，在地上滾出老遠。
雲州刺史府。
先前懸門之險，幾乎在秦長歌蕭玦遇險的那剎，城頭士兵便對城下欲待入城的軍隊展開了攻擊，所幸楚非歡落在了後面，他先前不在秦長歌身側，就是去重新部署入城隊伍的，將盾牌步兵調在最前面跟隨帝駕入城——城樓飛箭，盾牌兵除了一個開小差的被射死，其餘及時退下毫髮無傷。
「皇后！！雲州乃你鳳潛之地，為何你不護我雲州數十萬姐妹！」
東燕士兵自然不會任由北魏守衛的城牆被輕易攻破，在最初的突如其來的猛烈打擊之後，沒能反應得過來的北魏士兵死傷慘重，但是東燕士兵迅速進行了替補，他們拚死抵擋，連射帶刺、連砸帶嗆、連燒帶澆，並訓練有素的點燃火炬伸出牆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頭上便成了盲點，攀牆的士兵看不清牆頭情況，牆頭的守軍卻將來敵動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動挨打的局面。
那士兵地地下膝行幾步，一個頭，重重磕倒塵埃，抬起來時，已經滿面鮮血。
一聲傳報打斷蕭玦失神的低語，蕭玦回首看見馮子光垂首立在三丈外，身後跟著一個渾身灰土黑煙，極其狼狽的士兵。
尚未想清楚，眼前場景突然一變，彷彿到了什麼船上，溶兒在船上招手，在自己小小的袍子上套了件寬大的紅衣，笑道：「娘，還不換？」隨即一個躍身，跳下船舷。
原來是南柯一夢。
水波濺起，豎成水晶牆，似曾相識的場景，彷彿突然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劃過心湖，秦長歌心中也是一
馮子光張了張嘴，突然有點出語艱難的模樣，那士兵卻突然猛地一個撲跪，跪倒蕭玦腳下塵埃，仰起滿是煙塵血跡的臉，放聲大哭。
動用了能帶來的所有的床弩和拋石車，床弩由八張弩連成，所用之箭粗如車條，箭鏃大如巨斧，拋石車所用的石塊，已重如一個十歲孩子的體重。
西梁大軍就是直接衝著那半邊城牆去的。
他身邊，楚非歡臉色已經白得無法形容。
西梁此次採取了非常規的戰術，在自己失卻先機，城池被占，剛剛長途行軍到達雲州城下還沒來得及休整的情形下，悍然對佔盡優勢的魏燕聯軍展開了進攻。
蕭玦一笑，一拂衣袖，大喝：「攻！」
「陛下！雲州昨夜，血流飄橫屍無數，人頭在承天街上堆成了山！全城無一定保得全命，無一女保得貞潔，四十萬雲州父老，一夜滅絕！」
語聲清冷平靜，帶著非熟悉的人不能感知的森然和殺氣，突然而來。
蕭玦看著她，無限憐愛的嘆息一聲，輕手輕腳走過去，想要給她披件衣服，坐在一邊看軍報的楚非歡卻突然對他搖了搖手。
帶著燦然的笑意，白淵輕輕道：「您何必一定要來？戰場凶危，何況……唉。」
蕭玦突然晃了晃，臉色瞬間焦黃，馮子光一把扶住他，焦急的喚：「陛下，陛下，陛下切莫憂急，龍體要緊……」
他回身，面上神情已經完全如常，姿態優雅的對著水晶簾輕輕一鞠躬。
楚非歡目光一閃，沉默半晌方道：「別想太多，現在最要緊的，是奪回雲州。」
眼前影影綽綽，有迷離的霧氣不住徘徊，似乎是龍章宮鮫綃的帳幕在拂動，又似乎是自己太師府的內室的珠簾，那簾一層又一層，自己撥了簾一層層的走，卻如入迷宮，怎麼也走不到盡頭。
城頭上黃底紅字舞雙龍大旗立時大肆揮舞，舞得極其囂張。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東燕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北魏那邊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白淵先是無奈挑眉，聽到後來笑意卻漸漸淡去，卻又沒完全散乾淨，有些奇異的神情凝固在他眉宇間，映著珠光明滅的水晶簾，平邊清晰半邊模煳，看起來竟有幾分森涼。
看見秦長歌安然退出，守在門那側的楚非歡眉宇一舒。
她不勝寒冷的看著遠遠城樓上大步巡視的士兵，道：「我在進城的時候就覺得，那些兵，步態身姿，不像安寧了多年沒有打仗的守軍，倒像剛剛經歷過一場嗜血殺戮的人，那麼遠，看過來的眼神都是酷厲的……非歡，雲州
我轉身，看著蕭玦和楚非歡，三人目光一碰，俱都頷首。
城頭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聯軍士兵面對面的肉博，長刀入肉的聲響嚓嚓不斷，鮮血和肌骨在這裏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賤若螻蟻，時時被踩在軍靴的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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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長歌在做夢。
她的指尖，慢慢在案上劃過，寫了幾個字。
然而語氣卻和剛才一模一樣毫無變化，甚至輕笑都不曾有一點走樣，「既然您堅持，那麼臣唯有拚死護您周全而已。」
「白淵料定我遠來疲兵，定然要先休整，我偏不休息！」
秦長歌卻一把拉住楚非歡，手指抓得緊緊，目光緊緊盯著那半落不落的懸門，低聲道：「非歡，非歡，雲州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隱約聽見帳外人聲，她走了出去。
一陣沉默，半晌，簾后忽起「仙」「翁」之音，其音清越綿邈，比那水晶簾還明麗上幾分。
他對著牆壁而言，竟似像在和人說話。
「陛下你知道，至於，因為白淵那個人，是完全做得出來的，何況還有北魏首腦在，無論是完顏純諫還是魏家兄弟，都不憚于屠城，為了避免後患，為了激勵士卒，這本就是最好的法子，」楚非歡依舊一副冷若千年冰晶的模樣，「陛下，你只是不忍去想，就如長歌，長歌也一樣。」
「我們不能等待，」秦長歌冷冷看著那個「白」字大旗，「誰知道等到最後，是不是等來攻擊我們背後的敵人？」
「淹死他們！」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身側，定然要愕然至不敢相認，無法相信縱橫萬裏手段狠辣的白淵國師，竟然也會擁有這般明朗純粹的笑容。
黑色夜空里青光一閃，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幾乎同時撞上了厚重的城牆，每塊石頭砸落，城頭上牒垛頓時被削去，連帶著人體落地的慘叫聲響，隨後而來的燃燒和爆炸彈則將破壞力進一步擴大，北魏士兵還沒來得及把褲襠塞好，那些閃爍著死亡之光的光團已經鑽入了他們的褲子，將那些金銀寶貝連同他們自己的寶貝同時燒化。
蕭玦退後一步，看著雲州的方向，手指緊緊攥成拳，拳頭在不住顫抖，半晌道：「四十萬，四十萬條人命……如果真是這樣，長歌會氣瘋，雲州她雖然沒有住過，但是是她的祖籍所在地，她從小被帶入師門，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唯一知道就是師門告訴她，她祖籍雲州，所以對於雲州，她一直感情特別，朕因此對雲州也分外厚恩，年年免賦……不，不能。」
蕭玦被這句話驚得一跳，豁然回首，連聲音都變了，「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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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人膜拜何不予，何法王一言定論，純妃最起碼在底層民眾心目中的地位，是難以翻身了。
「凰盟隨軍下屬已經派出，在確商山搜索敵蹤，盡量擾敵，拖延他們的到達時辰，」楚非歡遙遙看著退回大營的西梁軍，眼光在雲州城外的確商河上掠過，極慢極慢的道：「敵方倚城而戰，兵力將領皆不遜於我，單憑強攻實在難勝，陛下，還有一個辦法……」
而後方，將是新一輪的速度比拼——誰的後續援軍最先到？如果是魏燕聯軍先到，西梁大軍將腹背受敵，如果是單紹帶領的西梁援軍先到，與二十萬先期軍隊會合，拿下雲州，滅掉三十萬城中聯軍，則會輕易許多。
這麼一個禍國妖孽發布下來的命令，北魏士兵愛聽不聽，紛紛抗著刀槍在城樓上找避風處睡覺，精神好點的，則興緻勃勃的聚在一起，從袖子里口袋中褲襠里摸出自己昨夜搜羅在的金銀珠寶，互相估算著價值，美妙的陶醉著自己暴增的家產。
堅城被奪，先機盡失。
秦長歌以掌托腮，靜靜思索，心裏忽明忽暗，一些以前沒有想通的事情因這離奇一夢，忽有所悟。
「陛下！」
看著前方慘烈戰況，蕭玦無奈嘆息一聲，下令退兵，鳴金聲響，西梁開始有序撤退。
三個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那個恐怖的念頭，都齊齊立即掉開目光，不願去直面那樣殘忍的想法。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傍晚，西梁和魏燕聯軍，在一次意圖誘殺失敗后，正式拉開了爭霸最後一戰的序幕。
正疑惑著急問，突然眼前帘子一掀，溶兒笑嘻嘻的從簾後轉了出來，手裡抓著一件紅衣，道：「娘，我和你換衣服。」
蕭玦盯著那個士兵，心裏突然升起不詳的預感，這是誰？不是事關重大，馮子光會帶個小兵來見駕？
所以城頭上出現了極其古怪的一幕，東燕士兵守衛的那一邊，旗幟森嚴神情肅然，人人立得標槍般直，北魏那邊稀稀拉拉，遠望去那邊城牆像個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秦長歌怔怔看著雲州方向，低低道：「那個門軸上，是碎肉，我一眼看過去，好像有人的舌頭，不知道是誰噴在那裡，提醒了我。」
一個字一個字的聽完了雲州遭屠的經過，他彷彿剛剛生完了一場大病，重重向後一靠，出神的看著天邊不語。
白淵也笑，竟是少年兒郎般的明亮笑意，自眉梢眼角間一絲絲漾開去，每一絲弧度都泛起春水漣漪。
城門守軍每隔兩米一人，魏軍和燕軍士兵各佔一半，在占城最初，聯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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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還笑了笑，只是笑得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西梁砸石頭的勁兒更是深具乃帝風格，極其瘋狂，床弩和投石頭一刻不停的對著北魏守衛的東邊城牆傾瀉，底下的石車一遍遍的撞城門，無數士兵如黑色狂潮奔來，蜂擁而上，利用勾索拚命攀爬城牆，火把照耀下只看見螞蟻般涌動的人頭，不停栽落，再鍥而不捨繼續爬。
「如果我們現在不動，今夜他必派人踏營，咱們休息也休息不好。」
蕭玦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臉色著實難看，他的手一直按在營門木轅上，粗粗的木塊上的刺戳進了掌心，卻也不知道疼痛。
「陛下！陛下！草民是雲州守兵，趁亂逃出來的……雲州……雲州城四十萬父老，四十萬父老都被屠了啊！」
本來如果是正經的攻城占，那麼蕭玦和秦長歌有的是辦法攻城，堆土台佔據制高點壓制城牆，挖掘地道塌陷城牆都是很好的辦法，然而這都需要時間，而現在，最缺的是時間。
簾后無人應答，卻又起撥琴之聲，其音輕快，似少女春日里蹴鞦韆，隨風輕颺里盪出一串銀鈴般的巧笑。
「放屁！」蕭玦一生里第二句髒話在這一刻終於暴怒的飈了出口，他只覺得整個心腔都在被烈火燒灼，涌到喉間都是血腥和鐵鏽的氣味，那樣鋪天蓋地的憤怒撲過來，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去做什麼。
馮子光見蕭玦目光掃過來，立即一臉慚色跪下，先為攻城失利請罪，蕭玦淡淡道：「你儘力了，罪不在你，朕不一直也在親自督戰？這是誰？」
雅室擺投精緻，錦帳珠幌，風過水晶簾琳琅有聲。
他手中那衣服卻是尋常男子衣服，只是特別寬大些，自己愕然接過來，心裏渾渾噩噩的想，溶兒什麼時候這麼大了？要穿這樣尺寸的衣服？換衣服？和誰換？
「引水灌城，生靈俱滅，我知道陛下不忍雲州四十萬父老隨葬，」楚非歡臉色在目光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連唇色都是白的，話語卻堅冷如鐵，「但是，雲州現在，還有父老存在么？」
蕭玦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長歌十分警醒，給她披衣服會驚醒她，當下放棄，楚非歡對他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出了帳。
這是新的一輪時間的賽跑，競賽者卻不再是白淵和蕭玦，連他們自己，
她在水中大唿。
「白淵定然有防備，但是聯軍不是他一個人的，只要有一部分人有懈怠之心，咱們就有機可趁。」
簾后光影淡淡，錚錚琴音又起，這回琴音先是明快乾脆，隨即又轉低徊宛轉，徘徊迤邐，不盡喜悅纏綿。
蕭玦狠狠的甩下頭，似乎想將那個可惡的想法從腦海里甩出去，從齒縫裡森然道：「如果他敢，我必以十倍報之！」
良久之後，蕭玦才無限疲乏的道：「朕知道了，這個仇，朕一定會報，但是，」他看著楚非歡，「我們先不要告訴她吧……」
……
營門口，秦長歌目幽黑，靜靜佇立。
強攻持續了整整一夜，西梁的衝撞焚燒對城牆造成了一定的破壞，但是很可惜，除了那條被訴去的城牆之外，雲州的其他城牆都遵循敬愛的睿懿皇后的命令，造成極其堅固，而那條昨夜的大缺口，今日怩已被白淵早早命人重兵看守，城內的兵力本就勝於城外，攻守之間攻方向來也是難度較高的一方，如此，西梁三進三退，整整一夜的廝殺，始終未能攻上城牆。
秦長歌被那大喝驚得渾身一顫，霍然坐起，眼光一掠，四周軍報案幾，兵器架江山圖，依然的御帳如前，哪有什麼溶兒，船，陌生大唿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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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陛下為我雲州父老報仇！」
簾前白淵負手而立，微笑打量著四壁，看的卻不是那些名品書畫，而是牆磚。
蕭玦重重哼了一聲，楚非歡卻道：「斥侯有報，確商山三百裡外，有敵軍。」
蕭玦一聲令下，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塊立即唿嘯著穿長空，帶著凌厲的風聲惡狠狠砸向城牆，隨之而來的是燃燒的裹著乾草的泥團，以及中川趕製提供的一批止好的爆炸彈。
「不，不能……」蕭玦立即搖頭，長眉皺起望著確商河的方向，「我知道你說的是水攻，確商河在雲州城上游，如果築開堤壩，引水倒灌雲州，敵軍必改，可是，可是……不能，別說我，就是長歌也絕不會答應的。」
卻又不全然像是夢。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反正一股氣到了這裏，不必讓那氣泄盡重來。」
一夜攻城，蕭玦三人也一夜沒合眼，將近黎明時，秦長歌趴在案几上睡著了。
他淚流滿面，梆梆梆的地地下磕頭。
「換句話說，我們頂多還有一日夜的時辰來攻打雲州，」蕭玦皺眉道，「單紹大軍也在三四百裡外，比魏燕聯軍遠些，但是道路狀況比他們好一些，約莫花的時辰也差不多，竟是無法確定誰會先到。」
「我已經知道了。」
她轉首，看著確商河的方向。
「為何！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