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卷二 六國卷

第九十章 相救

卷二 六國卷

第九十章 相救

或者說只是手指,纖細精緻,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鴿血寶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油條兒寫,「他肯么?他會相信我?」
老賈端是聖人,聖人也要排泄的,然而對於愛面子的老賈端來說,士可殺不可辱,孰可忍尿不可忍,當眾撒尿更不可忍,老賈端發顫手搖,老淚縱橫,指著玉自熙大罵,「奸賊!老夫做鬼也不饒你!」便抱著腦袋要撞牆。
上座兩人嘖嘖有聲目光熠熠的看著這一幕,不住驚嘆搖頭。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個大大的豬頭。
太子殿下看他們可憐,也會叫油條兒把吃剩的食物分給大家,玉自熙媚笑著也不阻攔,但是那麼多人,那點食物哪裡夠?不過有總比沒有好,便見平日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官兒們,巴巴的排隊領食物,分到手裡的一小塊肉或一小塊魚,捧著小心翼翼,如同那是離海萬年極品珍珠。
「九門京軍和善督營,沒有手諭不能調動,現在官都困在裏面,外面人缺少主事的人,不曉得怎麼辦,得放出我皇叔,我皇叔應該會有辦法。」
而對於被關在大殿里的百官們來說,這五天,是非常悲摧的五天,悲摧在吃喝拉撒睡的問題上,門上挖了個洞,專門傳遞御廚房做出來的食物,但那是供奉殿下和王爺的,其餘人沒份,就算送來,玉自熙也不給吃,喂哈皮,哈皮撐得肚子溜圓,不住的打飽嗝,於此同時此起彼伏的,是官兒們叫得山響的肚皮,那些平日里體尊肉貴的人們,一個個摸著癟哈哈的肚皮,眼巴巴瞅著御案上玉膾佳肴,拚命偷偷擦著口水。
一聲輕微的扯裂聲響,帳幔終於不堪包子全身壓上重量,不堪這般沉默無聲的瘋狂摧殘,嘩啦啦齊齊墜下,大幅的明黃鑲飛金龍帳幔如蒼天將傾般向那小小身子當頭罩落,如煙似夢,悠悠將不揮不擋也不躲的包子裹在當中。
長樂火起之夜,我看著你那般茫然的走進去,心裏有隱隱的歡喜……那年楓葉之下那雙清冷冷看過來的眼睛,從來都是我的噩夢,那樣的女子,太過通透,她會看透我的心思,會漸漸疏離你我,會用最巧妙的手段剝脫你對我的信重和關愛,會讓我連一個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著你的願望,都無法長久的持續下去。
那小手又頓了頓,寫,「對,騙他!」
「你跟我來。」
隔著那麼遠,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秦長歌卻能猜到,大抵是霹靂子之類的玩意。
油條兒脫下鞋子,赤足慢慢挪過去,趴在御座下,拉過包子的手。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焰城,正是秦長歌追逐白淵到了最緊要關頭的時刻,屠鷹的一聲大喝驚得秦長歌霍然回首,驚得屬下齊齊看向秦長歌。
屠鷹無言以對,忽覺心中蒼涼,一個母親,在愛子遭險的那一刻,決然選擇背向而行,這需要多大的定力?
前方,白淵背後,掩得緊密的船艙門帘,忽然探出一隻手。
而我……註定以一場水月鏡花,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後的註解。
太子爺就睡在寶座上,反正明黃袱面寶座寬寬大大,他原可以睡自己的小寶座,偏要去和玉自熙擠,也不管面前這人是要篡他位殺他腦袋的大壞蛋,拚命往他懷裡蹭,還不住想去拉他的手,玉自熙一次次推開,人質一次次鍥而不捨的奔向他懷,兩人推啊奔啊奔啊推啊鬧到很久,玉自熙終於對悍勇絕倫,不入敵懷誓不罷休的包子太子棄械投降。
油條兒突然覺得太子的手指變得冰涼。
他的十八護衛,留了九人在門外看門,九人在殿內看人,趕來的上萬侍衛愣是不敢對那區區看門的九人動手,因為玉王爺放話了,誰殺他一人,他就殺殿里的人,從太子殿下開始。
千里之外,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幼子,自己唯一剩下的親人,正在遭受挾制,生死不知。
窗縫裡透出光線,照見那個人的臉,是新近榮升為文昌公主駙馬的文正廷。
屠鷹險些一個跟鬥倒栽了出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油條兒寫,「然後?」
照見他淚流滿面,一串串淚珠無聲自眼眶滾落,瞬間將自己的小袍子打濕一大片。
這一生,你是我的兄長,你是我的劫數,你是我牽著心髒的那一點血肉,一旦剝脫,我必不能存活。
兩人都直覺的想要噝聲抽氣,卻都在看見對方臉上神情時拚命咬牙忍住。
縮成一團打瞌睡的油條兒立即驚醒,轉頭向太子看過來,看見那小小的腳丫,曲起大腳趾,彎了彎,做了個銷魂的勾引姿勢。
秦長歌斜眼瞟他,「是么?你確定?」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們不妨對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這三月冷水。
那一樹蕩漾著梅花和劍光的血啊……
「她怎麼認出你的?」秦長歌回身看他,「你已經改裝了。」
他面色蒼白目光卻極亮,那般淡淡掃過來,油條兒立時覺得心中窒。
我多麼想、多麼想、告訴她那日的真相,然後看著她被狠狠擊倒,如同她擊倒我一般。
太子殿下每逢這個時刻,便笑眯眯托著腮觀賞眾生相,順便和以一模一樣姿勢觀賞的玉王爺評論一下諸官們的吃相——有人饕餮,食物到手立即一口吞下,還沒反應過來,那塊肉已經鴻飛冥冥。
那窗子是頂窗,比尋常窗子小,成人是無法爬過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里都用長竿頂開。
很久很久以後。
目測了下兩舟的距離,秦長歌皺起眉,白淵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則必以霹靂彈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這麼不死不活的吊著,白淵安然上岸沒入人海,再買舟出海,自己就更難抓住他了。
太子評價:豬八戒。
她這裏緊追不捨,對面,白淵遙遙立在船頭,海風掠起他的衣袂,依舊神情閑淡如神仙中人。
我怎麼能忍受?我怎麼能放任?她和我,註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無數辦法,想要殺她。
「誰規定皇后必須威嚴尊貴,必須一板一眼?」秦長歌譏諷一笑,偏頭一看前方輕舟,目光忽然一閃。
包子的手頓了頓。
千里之外的大儀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將自己埋進帳幔堆無聲哭泣。
玦……
揪了揪睡在寶座下的哈皮的頭頂毛。
三人疊成羅漢,壓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臉漲得紫紅,一腿跪地,拚命慢慢直起腰,油條兒努力踮腳夠那窗框,這回夠了。
蕭琛苦笑……哥哥,你是太愛護我,還是太不在乎我?
白淵一生的夢想,大約就是能讓她拋卻國家,全心的愛上他,並和他過一段逍遙天涯的,只有他和她兩人的日子。
幾份上諭一字排開,蕭琛輕輕從懷中取出晤得微熱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螭虎私章,上面刻著:錦堂主人。
玉王爺再次贊同,並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肥缺,必貪。
玉王爺,你睡得真熟哪……
蘊華選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裡一次次送來……他們都很好,很可愛,有近在咫尺的溫度和香氣,可是……我等待的,永遠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遠只有你。
我一生近在你身側,然而永遠在追逐你的背影,你於我,從來只是樓閣里的劍光,板橋上的霜,梅樹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羡,然後看著它們從我生命里,一絲一縷的淡去。
「殿下,殿下……」油條兒撲的一跪,膝行著上千抱住蕭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油條兒在策馬前奔。
蕭琛當門而立,未系腰帶的長袍在風中搖搖蕩蕩,整個人又白又輕,似是一朵隨時都將被風吹去的雲。
白淵在對面隱約一笑,做了個「你盡可試試」的手勢。
「借你小命一用。」
秦長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能!」
油條兒跟著包子練武這麼久,不說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沒問題的。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了個抱著烤鵝的老頭。
道:「追!」
吃完了拉完了是睡,這個不是個大問題,三月份雖然不太暖和,但是裹著自己袍子也能將就,就是磨牙的放屁的臭腳的太多,嚴重影響睡眠質量。
這一瞬天旋地轉,這一瞬黑暗降臨,眼前什麼都看不清楚的蕭琛,伸出瘦得皮膚緊繃的手,在門框上一陣慌亂的摸索,將滿手的血塗得門框上出現艷紅的一條。
蕭琛眉峰一挑,「怎麼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頭,大聲道:「奴才代太子謝王爺慨然相助!」
前方,秦長歌已經命令放舟去追,突然淡淡道:「我還是願意,最後相信他一回……」她轉首,雙眸在暗淡的夜色里光芒閃爍,「你回國,如果溶兒還沒有脫險,想辦法告訴他,找蕭琛。」
那般碩大的寶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大奸賊很習慣的躺著,甚至在無尾熊快滑下去的時候,還伸手拽了拽。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一方緊閉的船艙,柳挽嵐大概便在那裡,白淵竟然沒有將她帶在船頭身邊,顯見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他慢慢的將那東西拼接在一起,是個弓弩的形狀,隨即彷彿有意一般,從袖子里取出幾個黑色的東西,放在掌心,對秦長歌晃了晃。
油條兒撤回手,對著包子點點頭,包子眼睛斜斜瞟著,看著大殿後牆上方開著的一排天窗。
秦長歌半空一個筋斗,于海天之上騰然翻躍,伸足一跨已經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閃,一截船帆被她剎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裡,大力一掄。
水面上炸起高達丈許的水牆,水牆嘩啦落下時,泛出許多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面上有鮮艷的魚血,一絲一縷的漾開來。
蕭琛出神的看著那點鮮血,突然提筆,就著那點艷紅,側鋒逆行勾老乾,濃墨中鋒勾道枝,一株雪地勁梅,漸現輪廓。
有人細嚼慢咽,吃得溫存無比,一塊肉足可吃上半個時辰,吃完還要仔仔細細將指縫裡的那點可憐的油一一舔過,順便把指甲擠一擠,擠出一滴滴肉屑,吃掉。
金磚地上,滿地鋪開明黃帳幔,帳幔正中,隆起一個圓圓的肉球。
此時退則白淵永久逃逸,此時繼續——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母親,在獨子遭逢危險的時刻,會悍然不顧。
可憐老賈端,端著銅鶴去屏風后含羞忍辱,下面一群官兒伸長脖子,無限羡慕他的頂級vip待遇。
主子還身陷險境哪。
司空痕痴痴的盯著那手指,彷彿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問我,你好嗎?」
此時秦長歌和白淵又近了一些,秦長歌已經能夠射箭至對方船頭,一步跨上船首,秦長歌一把抓起護衛遞上的弩箭,也裝上霹靂子,示威的對白淵晃了晃。
「我絕不可能將自己妻子的手認錯!」司空痕怫然不悅。
這個私章,是他親自刻給蕭玦的,蕭玦曾經在發布詔令時用過,上次蕭玦來看他,他向蕭玦索要,他居然也就還給他了。
看見了……看見了……抱著他睡了幾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個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還有那個小小的紙團,那上面寫著,蕭玦在禹城中箭……駕崩……駕崩……是真的……是真的……父皇……駕崩……
哈皮立刻顛顛的奔到油條兒那裡——以前這是吃飯的暗號,包子負責揪毛,油條兒負責喂飯。
蕭琛連頭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著桌上的紙筆。
包子咬著嘴唇,繼續和帳幔拚命,他只覺得不能哭出聲音,然而那滿心的疼痛和悲傷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脈的渠道,沒有方法可以疏浚發泄,他只能在黑暗裡,一個人,將自己吊在帳幔上,拚命的扒、拽、扯、用那些無聲卻瘋狂的動作,一點點的將滅頂而來的苦痛推開。
大殿沉寂,燭火灰暗,殿口處磨牙放昆的聲音還在繼續,寶座上相擁而睡的一對詭異的綁匪和人質還在好夢沉酣。
跪在地下的油條兒沒有看見,那一霎趙王口鼻同時出血,一滴滴的盡數流到他手上,再被他無聲抹去。
「吱呀」,幾乎是瞬間,屋內再次開啟,蕭琛搖搖晃晃出現在門口,臉色已經不能用剛才的蒼白來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開口,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你說什麼?」
當下過去拉了拉老賈端,兩人潛到窗子邊,老賈端頂起油條兒,那小子踩著賈端的肩,卻發現離窗邊還有點距離。
……
他抓得那麼用力,將小小的身體全部系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
斜睨著他,秦長歌道:「為什麼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包子偏頭對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來,慢吞吞的行到內殿,卻沒有去那個銅鶴那裡,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緊緊抓住了內殿垂下的厚重帳幔。
兩舟在一點一點接近,到了一個秦長歌膂力無法到達白淵卻可以的距離時,船頭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對秦長歌的白淵,一笑拉弓。
是不是不如此,便不能成就絕巔之高?
前方,安平宮門在望。
秦長歌目光緩緩下移,落在笑得容華無限的白淵身上。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幾張御用玉版紙,蘸墨濡筆,提筆慢慢寫上諭。
正在著急,忽有人赤足貓腰過來,一溜小快步,到了兩人身側,默不作聲往下一蹲,示意老賈端先爬上他的背。
「咱家有大事,你這混蛋敢耽擱!」
立刻便有無數憋綠了眼睛的官兒,也顧不得大儀殿上諸物神聖,自己小命要緊,紛紛攀鼎而上,痛快排泄,人多,自然排泄得也多,很快沒處下腳,官兒們便開始練噼叉,在這方面,武官要比文官佔優,有幾位實在噼不開的官兒,只好扒著鼎邊懸空解決,於是大殿那頭太子殿下和王爺再次托腮觀賞,根據露在鼎外那位官兒的神態表情的鬆緊度,來揣測他們有沒有長尊貴的痔瘡。
玉自熙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小子眼神怎麼怪怪的?
整整五日,號稱「天下本一家,皇帝我來做。」的玉自熙玉王爺,用大儀殿內的巨鼎堵死了沉重的宮門,將恰逢朝會,幾乎一個不漏的西樑上層文武百官連同蕭太子以及蕭太子偷偷帶上金殿放在屏風后正在睡覺的寵物狗哈皮,一起留在了大儀殿搞「合家歡」。
蒼白的手指,緊緊掐住門邊,不這般用力,他害怕自己立刻就會倒下,再也不能醒來。
是冥冥中天意註定,要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最後紀念你一次么?也好……
玉自熙非常好說話的一揮袖,御座屏風橫飛而起,牢牢蓋在巨鼎之上。
直到院子里沒有人,油條兒才趴在門縫上,輕輕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擾您,奴才再說一句話就走。」
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身子一顫,驚喜道:「挽嵐!」
臉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隨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頭,在黑暗中拚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麼用力,幾乎要把自己眼眶給瞪裂了。
輕舟上秦長歌站在船頭,突然看見前方白淵從腰間取出一件東西。
遠處一點燭光昏黃的照過來,照著小小的太子,照著五日里一直喜笑顏開渾若無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來完全沒心沒肺的那個孩子。
隨即也對他一笑。
對面,輕舟之上,白淵微微一笑,對她做了個告別的姿勢。
秦長歌突然輕輕笑起來。
掌控全局,伏線千里,叱吒風雲的東燕國師,繼睿懿之後崛起六國名動天下的白淵,算準了她不得不回頭。
不過無妨,靜安王一向擅長劍走偏鋒,首開先河。
油條兒大急,趕緊撲上去拚命敲門,可是怎麼敲怎麼求,蕭琛都不理會,油條兒無奈,一回身惡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離開都離開,我有機密要和趙王稟告。」
油條兒揪著頭髮,暗恨自己怎麼就不會太子常說的那個武俠小說上的什麼「壁虎游牆功」?
雖說大殿很大,臭氣不至於傳到太子和王爺嬌貴的鼻子,但是心裏總覺得不甚舒服,包子和玉自熙商量,「那個,給蓋個馬桶蓋吧?」
油條兒當沒聽見,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訴您,陛下駕崩于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兒子也死掉,請您務必出手。」
血已不再流,至於那些不為人見的傷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一邊推開太監就直奔入內,侍衛們急急跟進,空寂的安平宮被驚醒,宮人太監們惶然衝出來,油條兒直奔內殿,大聲喊:「趙五殿下,趙王殿下!」
「轟!」
油條兒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問,屋門突然被人打開。
結果玉自熙一拂袖,老賈端立即轉向,撞到了油條兒的肚子上,兩人哎喲哎喲撞成一團,玉自熙笑吟吟道:「自古艱難唯一死耳,你怎麼尋死尋得這麼輕易?你這被陛下託孤的顧命重臣,忘記你的主子還在我手中了嗎?」
黑色弧線將至,秦長歌霍然飛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飛卷,嘩啦一下鋪開一條白色的匹練,秦長歌姿勢流轉的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圓,將那黑色的威力無倫的小東西一兜,立即飛快的送了出去。
吃完了,就得消化,消化完了,就得拉撒,雖說吃得少,但是肚子里還是有廢料要清理的,可是這不是自家茅房,這是堂皇大殿,觸目所及不是金磚就是玉階,不是翠鼎便是寶盒,到哪裡去撒?
宛如一場人生中註定無人觀看的舞蹈,在凄清的聽見回聲的寥落掌聲中落幕。
油條兒仰頭看著他,眼淚漣漣,一個頭磕在塵埃,「陛下駕崩了……」
來不及找到合適的鞋子,油條兒赤腳上路。
蕭琛一揮手,想起那日安平宮她手中牽著的那個對他輕輕鞠躬的孩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意。
油條兒卻無心欣賞。
「那是兩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長歌微笑著,附耳對司空痕輕輕道:「喂,我想到殺白淵的辦法了。」
「你怎麼知道?」司空痕看著她,「她那麼信重白淵……」
眼見著油條兒慢慢頂開天窗,從那縫裡靈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賈端齊齊無聲舒一口氣,一起癱倒在地。
真的只想再見一面……而已……
半晌才有個太監烏眉黑眼的來開門,一邊罵罵咧咧嫌被吵醒,油條兒在宮裡被奉承久了,又滿心焦躁,一個巴掌便煽了過去。
乾元六年三月初三,西梁郢都,靜安王玉自熙挾驚天噩耗而來,一個雷霆霹靂般的消息震翻當朝,隨即闖宮門,越大殿,直登御座,以巨鼎閉正殿宮門,將恰逢朝會的文武百官連同監國太子全部堵在大儀殿內,挾持太子,欲待以監國之印,號令九軍,謀朝篡位。
這些立於權力頂峰的絕頂之人,因身處高處目光清醒而抉擇隼利,非常人能及,然而那清醒背後的隱忍和苦痛又有幾人能夠理解?能夠做到?
月光沉靜,照著內殿,那小小的一團,看來極為安靜,然而只有仔細看得久了,才會發現,彷彿,一直在微微顫抖。
油條兒驚異的瞪著上諭,他是認得陛下的字體的,不想王爺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樣,這下調動善督營和京軍,絕無問題了。
前方船頭,並沒有看見女王,這個名聞天下、卻很少有人看見過她真容,而又命運離奇、在短短時日間突然由一國之主轉變為天涯飄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麼?她心中在想什麼?
秦長歌仰首,天邊星月俱隱,層雲密布。
……
天意當真慳吝如此,連這最後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我么?
到得早上一覺醒來,某人的下巴頓在某人的胸膛,下巴下的衣服濕漉漉一片。
自己明知大限將至,去拚命支撐著,想在你班師后再見一面……
半晌后,那冰涼的小手才繼續寫下去,「你告訴他,陛下駕崩,他要不想陛下唯一的兒子死掉,他就出來幫忙。」
照見大儀殿內殿。
老賈端闐然而醒,決定不再尋死,怎麼可以拋下太子置他不顧?玉自熙斜眼瞟過來,扔給他一個扭斷脖子的銅鶴,「您老屏風后解決吧。」
「你說,她信任他,甚至,她愛他。」秦長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當局者迷,柳挽嵐愛的人,絕對不是白淵。」
……你……竟先我而去?
如今,這個夢想,實現了么?這段時間的行走,她愛上他了么?
到得晚上,無尾熊再次膩上了篡位大奸賊。
老賈端大喜,顫顫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禦座上忽然傳來翻身的聲音,老頭吃了一嚇,人老體衰反應遲鈍,腳一歪滑了下來,自己滾到地上,還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塊皮。
「轟!」又是一聲,這回霹靂子被扇開,炸著了一塊礁石,濺開的石塊砸上船體,船身一陣晃動。
蕭琛緩緩低下頭來,凝視著油條兒,只是這麼一剎那間,他臉色又差了幾分。
主子說什麼?主子是不是急昏了,說錯了?主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玉王爺肅然凝視該官半晌,頷首同意,並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難缺,城府不佳。
「你已經吵擾了我很久,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屋內蕭琛的回答毫無煙火氣,也毫無任何情緒。
司空痕豎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難得的色澤純凈,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這海風之上的夜空。
玉自熙突然閉著眼睛推包子。
油條兒舒了口氣,大力撲上去扣門,他將銅門環敲得梆梆直響,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好遠。
對上屠鷹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那種「主子你別和白淵逞一時意氣」的暗示,秦長歌無奈的苦笑了下,道:「我不是逞意氣,不是說白淵逼我放棄我就偏不放,而是此刻回去於事無補,消息傳遞到這裏,已經過去了幾天,等我再趕回去,結局如何想必已塵埃落定,如果溶兒脫險,我何必回去?如果溶兒死去——那麼我的仇人,還是白淵。」
油條兒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抱著上諭匆匆而去,行走帶起的風將門咣當一聲帶上。
千里之外的焰城,秦長歌于快舟之上霍然回首,彷彿聽見了愛子壓抑的哭聲。
外面的侍衛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一個個焦灼如熱鍋螞蟻,只得拚命向遠在焰城的皇后報信,期盼她趕緊回來主持大局。
這個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邐鋪開,平靜延伸向遠方,兩側花木都被月光洗得乾淨,樹梢上枝芽肥嫩,映著天色閃著翠綠的色澤,風溫暖而帶著馥郁的香氣,拂過人面,如絲如緞。
「她伸手出來,是在說什麼?」秦長歌看著那個手勢,雪白的指尖在深藍帘布映襯顏色鮮明,指尖如蘭葉微微上翹,輕輕三點。
於是御座之上出現極其詭異的一幕,玉王爺海棠春睡媚眼如絲,被篡位者太子爺趴在篡位者身上狀如無尾熊,小小的手指無限依戀的扣緊篡位者的手,晶瑩透亮的口水愣是滴濕了人家胸前紅衣。
去年安平宮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為我一生里最後的記憶了么?
於是官兒們又多了件體力活——需要排泄的時候,必須三人以上同時進行推蓋活動。
這些年……這些年……也努力想著放開你,放開我自己,努力想著從另外的路里,走出我自己的新鮮的喜歡來,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纏緊了我,越掙扎越不得脫。
自己是擔心溶兒,他呢?
然而秦長歌已經淡淡道:「我不回去。」
卻又有一道黑光,在水牆還沒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牆,射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的秦長歌。
一低頭,「啪」一聲,一滴鮮血墜落紙上。
你……不等我了?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濕了我衣服我殺了你。」
「嘶——」
微笑著,蕭琛將仿造得天衣無縫的上諭交給油條兒,輕輕道:「去吧。」
這裡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實也就是海水,河道寬闊一望無際,風從水面掠過,帶著海岸邊貝殼和海藻的腥氣,再在半空遠處蒸騰出一片迷茫的霧氣,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即使隔這麼遠,秦長歌仍然能感覺到他似乎情緒低沉,幾乎不比自己心緒好哪裡去。
蕭琛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太監,眼底掠過一絲不安,淡淡道:「這麼晚過來,是傳旨賜鴆嗎?」
有沒有帶著十八個人,關起門來謀朝篡位的?
文正廷咬著嘴唇,再次不做聲往前一湊,老賈端用力憋住一口氣,拐著腳爬上去,然後是油條兒。
愛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東西,有些人一枚荊釵便可換來一生期許,有的人傾盡一國未必能得佳人回眸。
太子評價:邦斯舅舅。
太子答:豬頭人身,磨磚砌的喉嚨。
「啪!」
從此落在了誰的肩?
從大儀殿翻出來,油條兒繞過那九人把守的正門,找到不敢強攻大儀殿,卻一直守著不肯走的侍衛們,侍衛正副統領當時都在殿內護衛,外面只有隊長在,立即撥了人馬陪油條兒去找趙王。
一直盯著地下他們三個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氣,斜挑著眉毛,瞅了瞅剛才翻了個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包子閉著眼睛打唿,在他手心慢慢寫,「去找我皇叔。」
晃了晃,蕭琛一把扶住門框,他頭拚命的向後仰,用手捂住了鼻子。
玉王爺:?邦斯舅舅何許人也?
要一個身負重任,汗流滿面,腳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少年去欣賞這一刻夜色里的春,等於要他去自殺。
「我不是為他……」
太子答:一老頭,對吃很痴迷。
明月下,前方座船穿行極速,白淵在過海一半的時候,居然還有隱藏在彎道的座船接應,秦長歌看著他抱著那女子棄舟登船,不禁慶幸自己也準備了快船。
「嗯?」
是不是不經歷一番鮮血淋漓的剝脫和輾轉,便不能成就高於凡俗之上的強大靈魂?
沒有那麼多的銅鶴,問題還是得解決的,最終有了聰明的官兒,看上了那個堵門的巨鼎,吭哧吭哧爬上去,在巨鼎里幸福的大聲呻吟。
油條兒抽泣的說了,蕭琛靜靜聽完,淡淡一笑,道:「與我何干?」轉身進屋,將門關上。
唇間露出一絲苦笑……當年,為你抄那沒完沒了的書兒,居然練會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己也辨認不出來,這麼多年從沒使用過,卻不曾想……在你去后……我卻要最後再寫一回。
身側凰盟護衛等待著她的指示,秦長歌毫不猶豫答:「繼續!」
可是官兒們就可憐了,第一天下來,夾腿顫抖面無人色的,抱肚子滿地亂轉欲哭無淚的,一時控制不住撤了滿褲子的,滿殿里哀聲不絕。
私心裏,只是為了紀念當年錦堂里那翻驚搖落縱橫飛舞的劍光。
蕭琛仰著頭,將逆流而出鮮血,再一口口咽進腹中,每咽一口,苦澀腥甜,便如咽下這凄然悲戚的人生。
那些寫在宣紙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從無出口之機,最終在放深人靜里化為火盆里的紙蝴蝶,翩翩飛去。
可是她不怕你傷心啊……那個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樣的方式,了結了你我最後的兄弟情分,于不動聲色中暗斬一刀,徹底斬去了你對我的希冀和信任。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皺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開國皇后,怎麼這麼個性子?」
月光移過當窗。
玉王爺:?豬八戒何許人也?
天意……還是天意,天意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別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隨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誤。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傷心。
黑暗裡某個無尾熊搭在寶座下的手指突然翹了翹。
這是蕭玦的號,以當年他在淮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錦堂」為名,蕭玦是個不對這些閑事上心的人,這個號,還是他幫他取的。
把皇史宬的所有史書典籍都搬出來,發動一百個人,在煙灰騰騰的故紙堆里從古到今翻遍,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油條兒眨眨眼睛,寫,「玉王不是和您說陛下沒駕崩么,您在騙趙王?」
太子爺是不用操心這個問題的,玉王爺將殿前空心的銅鶴扭斷了脖子,那個斷口很適合太子寶貝的尺寸,銅鶴肚子很大,裝什麼都夠了,滿了就由玉王爺用掌力將斷口再次合攏,然後扔進內殿,玉王爺自己也是這樣處理的。
「王爺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
然而我還是不能。
包子的目光落在了穹頂……我不哭……娘說過,不是哭的時辰便不要哭……
秦長歌仰首,靜靜看著那道黑色弧線電射而來,向著自己的船帆。
輕輕嘆息,她道:「就怕來不及……但望他能自己想得到……」
「啪!啪!」鮮血越滴越多,在紙上遍灑開來,蕭琛微微一笑,就勢點染成滿枝紅梅,枝幹道勁,繁花滿枝,宛似當年淮南王府四少爺的院子里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蕭玦,常于其下舞劍,幼年的蕭琛,常躲在樓閣轉角偷看。
包子眨眨眼,烏溜溜的清亮大眼緩緩對上長睫下垂的狐狸眼,兩人目光相交,都有光芒瞬間閃了閃,然後都各自避開。
屠鷹忽然慶幸自己是個很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