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千尋記
第六十六章 花下一曲鳳求凰
再下一關是本地鋪保人保，君珂又犯了愁——她倒不愁沒人保，但是那人肯么？納蘭述才不會同意她參加武舉，何況他們冀北王府的人，還是少出面比較好吧？
「我是來參加武舉的！」君珂等了半天，這群官兒們還在「倒查究責」，這要等他們查完，她的武舉也沒戲了，乾脆上前一步，大聲道，「我能過關，你們便得給我過，你們武舉規矩里，可沒說不許女人參加。」
這其實也是大燕武舉的一個漏洞——女人少，女人嬌，女人根本就不會有人參加武舉，多少年來，君珂是第一個吃螃蟹的，所以也沒人想得起來要去加上這一條規定。
那主事「哦」一聲，「啪」一下給君珂的存名簿子簽了章。
咬是不必咬的，誰也咬不過柳咬咬，不過讓神棍將功贖罪，讓她也當一回神棍還是合適的。
宮女詫異，君珂翻譯，「見者給肉。」
要不是因為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天下的珍稀藥物流水一樣用著，只怕早就死了吧？
「人不如狗啊啊啊……」
他大概原本經過這裏，不知為什麼避入木板后水亭上，因為園林還沒竣工，道路不通，他竟被堵在了那裡，不過看他那臨水喝酒的悠然樣子，似乎也沒覺得急迫。
君珂張口結舌，還沒來得及說話，沈夢沉已經一把推著她便向外走，笑道：「娘娘剛發病，咱們不要在這裏驚擾了她，來來，外面花廳坐坐，我向君供奉討教點保養良方。」
君珂最討厭聽這一套論調，冷笑一聲抓過那紙，正準備拍到那大爺臉上，忽然看見了紙上字樣。
「撲」一聲悶響，那杵直衝著前方十丈外的箭靶而去，像輕薄的長箭一樣，準確地貫穿了靶子中心，卻因為杵身太沉重，只停留一瞬，便霍然下沉，將木質箭靶一分為二，然後一起轟然墜地。
幺雞在一地煙灰和亂七八糟來扶瘸子的人群中，眼疾嘴快地叼起冀北戶籍本，藏在頸下飄揚的亂毛里，一溜煙地回到君珂身邊。
也不妨刀上染血！
兩人對望一眼，納蘭述突然緩緩道：「小戚。」
君珂好奇地盯著那女子，心想光是這張嘴便可以稱得上尤物了。
如果說和納蘭述在一起她看見藩王的審慎和自衛；和納蘭君讓在一起就看見皇族的深沉和現實；而沈夢沉，則用另一種方式告訴她，世家所處的制衡的政治。
君珂早已在那張人家的武舉存名簿子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立刻排隊去交表，兵部負責這事的主事忙得滿頭大汗，報名表流水似遞過來，他頭也來不及抬，唰唰唰地流水般簽過去，眼看著君珂的表也過了關，直接進入下一輪審核。
「一六八，君珂，過！」
如果她也沉默，沈皇后便是苟延殘喘，永無救贖之日。
他目光一直凝注的，是君珂的背影。
「嗯？」戚真思轉著眼珠。
君珂怒目瞪他，冷冷道：「你打的什麼鬼主意？」
但不問，就代表默認。
太監們狂奔去廚房找肉……
「是。」
這樣一個東西留在了腹內，如何不病？
宮女們趕緊去翻自己帶的食盒。
定和門外一堆京官外地官等候陛見，幺雞叼著它的玉牌，招搖過市，堅決要從人堆里走，「嗷唔。」
「找上我幹什麼？」納蘭述皺眉，「我們藩王，可插不上燕京的渾水。」
「……下面這條信息是堯國的。」兩人都已經下定主意並收拾好心緒，繼續討論密報，「我們的人已經到了堯國邊境，回報來說邊境查得極緊，竟然一時進不去，報說在想辦法。」
「君供奉可看出娘娘的痼疾來？」沈夢沉轉身問君珂，微微上挑的眼角笑意悠長。
在她走後，人群里突然竄出個女子，在官員們慌忙的見禮中，平靜而又不由違拗地道，「她可以報名？那我也報！」
考官們一臉便秘神情，考生們竊竊私語，君珂露的這一手，要想昧著良心說一句「你不夠資格」都不能，幾個考官頭碰頭湊一起，在那嘰嘰咕咕，君珂觀察著他們的神色，眉毛漸漸皺起。
幺雞表情莊嚴，領著神聖的任務昂首而去，到了那瘸子身邊，嬌滴滴地一偎。
下一輪是查驗各地戶籍，君珂其實還是個「黑戶」，只是一直跟著牛人，從來沒有誰查過她的戶籍，此時看人人手持證明文書，只有自己沒有，心中大悔沒有把小陸給帶著，不然現場蘿蔔刻章，別說燕朝戶籍，南齊戶籍也能給你搞出來啊。
這般的痛苦，其實很容易解決，只要她和柳杏林聯手，很快便可以將那死胎取出，那東西一去，皇后無葯自愈，再也不用整日受病痛折磨。
納蘭述二話不說，向外就走。
如果當年皇后只是一場普通的流產，肚子里還留了一個卻懵然不知，那麼說出來也無妨，可是後宮是天下第一詭譎地，她在進宮之前，納蘭述就再三關照她，也許陛下會讓她給皇后診病，一定要謹言慎行。皇后纏綿病榻多年，大家也早已接受了事實，治得好也罷了，萬一有個不好，反倒獲罪，一定要慎之又慎。
前方正輪到瘸子，突然傳來他的大叫，「我的冊子呢！我的冊子呢！」隨即被兩個兵部衙役，連解釋都不聽，二話不說叉了出去。
君珂長長地嘆口氣，看看身後的「神獸」幺雞，幺雞已經戴上了它的御賜玉牌，那個太監果然會辦事，不僅有效率，而且有智慧，那個「肉」字，加粗、勒紅、加重，還鑲了金絲邊，鮮亮得老遠就看見狗脖子下一個大大的「肉」字
那是一個還沒成形的死胎！
直到到了花廳，那裡四面迴廊，底下活水，一望而去沒有人跡，沈夢沉才停住腳步，卻沒有鬆手，將君珂往凳子上一按，笑道：「乖乖坐著吧，少說話，多聽話，啊？」
隊伍排得長，為了節省時間，每個人都是將自己的戶籍文書攤開，方便兵部長官一眼審閱，君珂伸長脖子一望，赫然看見隊伍前頭居然還有個瘸子，扭著腿也來報名，君珂望望他手中的冀北戶籍本，露出一絲神似納蘭述的笑容……
場上、官衙、人群、兵器架……她又一輪地指了過去。
君珂心中一震，住了手，沈夢沉卻已微笑轉身而去，水色長袍在透明的風裡，捲起午夜華筵般，淡淡的迷離香。
彼時正近深春，鳳藻宮花開得繁艷。淡粉輕紫，茵藍嬌黃，那些輕盈的花瓣，被透明的風捲起，溫柔碾碎，紛落於男子衣上，那人一襲水色長袍，袖角壓一層湖水藍星紋錦滾邊，像攜了落花的流水，悠悠向橘子洲頭。風清、水秀、雲淡，花深，人卻比花更艷，微垂的臉露一抹含笑唇角，俯仰風流。
君珂笑了。
「幺雞。」她低下頭對肥狗道，「咱們解救勞苦大眾的時刻到了，你瞧，那瘸子也來參加武舉，那不是找死么？不行，你我既然來到這裏，對這裏的生活和疾苦就要有參與感，這樣悲慘的事情你我不能任它發生——去，把那張冀北戶籍，偷過來我用！」
納蘭述挑挑眉，連句「死了？」都沒問，果然戚真思繼續道：「當然沒死成，還感動了魯南那老傢伙，當即給她看傷，又要提她做側妃，周桃卻沒肯。」
君珂鄙視地大力扭頭，以示不齒，誰知沈夢沉拽著她的髮絲根本不放鬆，她一扭頭，頭皮被拽得生痛，只好又扭回來，心中恨恨，知道眼前這個人，絕不是納蘭述對她予取予求，也不是納蘭君讓外冷內熱，他字典里可沒有「憐香惜玉」這樣的詞，在他面前，她君珂打也打不過，惹也惹不得，還是老實點，鑽個空子逃跑算了。
「再等等看吧，第三件事。」戚真思又拿起一封書信，這回不是堯羽衛專用密報，而是普通的信箋，「崇仁宮和兵部聯合來函，請冀北睿郡王，為即將到來的武舉做仲裁。」
「做你們沈家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木板后沒有動靜，考官們沒有動靜，還是那一臉拒絕神色，在商討著打發她的理由，柳咬咬閃著眼睛眼巴巴望著她，紅唇白齒，亮瞎人眼。
他似乎在這鳳藻宮內很熟悉，丫鬟嬤嬤們都不攔他，也沒有跟隨，君珂想甩脫他，可惜沈夢沉的手便如精鋼也似，緊緊卡在她肩上，哪裡容她甩脫？
杏林如果在這裏，會怎麼做？杏林如果知道她這麼做，會怎麼想？
君珂前面的人始終沒回頭，自然看不見她是女的，君珂後面的人倒是有點懷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眾人都覺得，雖然沒聽說武舉可以有女人參加，但也沒聽說武舉不可以有女人參加，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
「不過老樣子罷了，只可惜遂不了某些人的願。」裏面的聲音慵懶，分不出喜怒，連這樣似乎帶有怨氣的話，聽起來也淡得像梢頭飛落的柳絮。
君珂的心顫了顫。
從宮中出來，君珂心中悵然若失，她從沒想過，朝局深宮，是這麼的陰詭無奈。她當初和柳杏林一神眼一聖手搭檔行醫，滿心以為從此天下病患都得福音，滿心都是懸壺濟世的驕傲和歡喜，卻不曾想，這世上居然還有一種病，是不能治的。
這般的痛苦……
君珂心中還有一個疑惑未明，太醫院沒有千金聖手嗎？有死胎也查不出？或者，是不敢說？
「改不了了？」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攔下這事。」君珂納悶，「沈皇后痊癒，坐穩中宮，你們沈家不是更地位穩固，太子不是更儲位不倒？你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忠心事君，害怕朝局不穩的純臣啊，你更應該關心的，是你們沈家的絕對利益才對。」
「你瞞過我你的性別，以至於咱們剛認識的時候，我一直以為你是小子，在那雪原上，摟著你睡了一個月！」納蘭述毫不客氣地拆穿她。
「極緊？對燕朝來人也緊？」納蘭述皺起眉，堯國是大燕屬國，關卡對燕民是比較寬容的，如今這情形，可有些異常。
頭皮被扯得生痛，她一回頭，便看見自己的頭髮不知何時被沈夢沉分成無數股，編成極細的辮子，綁在旁邊的一株桂花樹上，排得整整齊齊仿若琴弦，她自己剛才聽得入神，居然全沒有發覺。
「哦……啊？」
那黑影乍一看讓人以為是腫瘤，然而再一細辨，再結合所處的位置，便叫人心中發冷。
君珂把視線上抬，隱約看見隔開的木板后，似乎有雪白的衣角一閃。
君珂扶額，喃喃道：「一場病看不看，也能惹出這許多文章……」
這其實是刁難了，在場考生都是自選武器，卻對君珂下了規定，還特意選了最沉重的三種，看準了女子力氣不足。
這是最後一關了，要過一個武技的基本測試，水平太臭了上擂台那也是找死，不得不說大燕兵部對武考生們還是負責的。
君珂一個個地翻譯：「聖旨，給肉。」
他突然落指于那「辮子琴弦」，慢捻輕挑，劃撥落攏，赫然便是撥琴作曲的姿態，辮子琴弦當然是沒有聲音的，他卻微微含笑，姿態俯仰，似真的沉迷於「琴聲」。
京中
主考官們抬頭、失色、一陣騷亂。
場上騰騰的煙氣和眾人的抽氣聲里，君珂拍拍有點酸的手，笑道：「十環！」
你個死撐不挪窩的神棍！
馮哲和人打賭終於贏了，得柳咬咬陪咬一天，於是歡快地駕馬車帶她來武德門見世面，此時小侯爺一見君珂，臉色頓時有點尷尬，畢竟前幾日那第一次見面不太愉快，不過貴人一般都有個長處，臉皮特厚，如今君珂正是他們侯府舉薦，也算半個自己人，連忙笑嘻嘻打招呼，「君姑娘好啊，在這裏做什麼？」
納蘭述一怔，「周桃？」
「沒有皇后，還有沈太后。只要沈太后在，下一個皇后就算不姓沈，也不會姓姚。何況我沈家的女人，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死的。」沈夢沉好像沒聽見君珂后一句的諷刺，懶懶道，「姑姑適宜就這麼病著，陛下才安心；陛下安心，我沈家才安心；後宮的妃子們忙著爭后位，一批批的死，我姑姑也安心；你看，大家都安心，你為什麼要跳出來，攪得大家都不安心？」
她記得他說：小君，我恨我不能救天下所有病難者。
「可那是你姑姑！」君珂越聽心越涼，但還是忍不住頂嘴。
「……」
幺雞是食肉愛好者，似乎很討厭梵因與生俱來的聖潔乾淨氣味，第一次遇見，就送了他一泡尿。
那兵部主事頭一抬，一呆，馮哲也一呆，但是被君珂指著，下意識便點了點頭。
納蘭述突然抬頭對她瞟了一眼，隨即若無其事轉過頭去。
沈夢沉一笑，手指一劃，那些「辮子琴弦」自桂花樹上紛落，像黑色瀑布瞬間從天際瀉下，君珂手忙腳亂歸攏梳理，那人也不幫忙，攏著袖子看著，忽然傾身在她耳邊，呢喃道：「剛才那一曲——《鳳求凰》。」
想起當初自己在定湖，被那神棍一句「伴龍攜鳳」，害得被迫剖了納蘭君讓的腹，導致後來一系列事端，君珂就牙癢，突然也想咬神棍一口。
「真的不去！」
在她背後，梵因隔著板壁，端著酒杯，唇角浮著一抹奇怪的笑意，搖了搖頭，輕輕道：「躲也躲不過你……」
「抱歉。」她毫無歉意地向柳咬咬微笑，聳聳肩，「我沒看見。」
「說不定柳兄有藥物可以化去那……」君珂咕噥。
據說這句話在很多年以後流傳了整個天下，並讓足足一個連的史學家埋頭在發黃的史卷了鑽研了無數代，始終沒能鑽研明白，那位傳說里位於天下頂端的人物，為什麼在正要步步高升的發達初期，會發出這麼一聲苦逼的吶喊……
「嗯……」納蘭述似睡非睡。
君珂其實罵完也就了事了，都來大燕一年多了，還不認命么？再說這狗也不是普通狗，現代那裡有價無市，真要有怕不得千萬上億？一般人還真不如它。
柳咬咬張著妖艷的嘴，眼珠子跟著她的手指直轉。
難怪沈皇后那麼淡漠無謂，她自己對這樣的情形，也是心裡有數並接受的吧？
敢情舞娘不愛世子愛和尚！
「她說身子已污，無顏再為側妃，願為王爺護衛，為王爺訓練私軍，她周家一門為將，她自小耳濡目染，也不是全然無知，王爺身邊雖不乏能人，但最為可靠貼心的貼身護衛卻還缺少，她周桃願意從此易釵而弁，永為王爺忠心護衛。」
她一眼看見君珂，眼睛一亮，歡喜地道：「女人啊！」轉頭對車內人說了什麼，車內人這才懶洋洋掀簾來看，正是文昌長公主的幼子，武威侯世子馮哲。
「後宮之事，從來都關係前庭。」沈夢沉笑一笑，慵懶光灧。
「千霞谷那邊傳來密報。」戚真思嘩啦啦翻著手裡的東西，「周桃最終見到了世子，這女人不知出了什麼幺蛾子，世子竟然沒捨得殺她，然後魯南王知道了，勃然大怒，點軍來追索世子，世子在千霞谷外拉出私軍抵抗，卻在當晚，被……」她突然吸了口冷氣，「被周桃所殺。」
「怎麼有女人混了進來？」
簾后榻上，那卧著的人影，腹部微微鼓脹，透過那層薄薄的肌膚，看得見血管經脈之下，一團小小的蜷縮的黑影。
「報了。」
君珂在為武舉報上名費盡心思時，納蘭述在燕京別業里和戚真思頭碰頭。
「我那不是自己也沒搞清是男是女么？在那雪原上只想活命哪有什麼男女之分？」戚真思反唇相譏，「什麼你摟著我？不是我怕你凍死摟著你？當初誰拚命往我懷裡鑽一口一聲喊我哥來著？」
戚真思：「……」
真是個有理想有志氣有情操有個性的舞娘！
「哥！」納蘭述立即笑嘻嘻喊一聲，「啥時候給兄弟娶個嫂子回來？」
太監止步，君珂翻譯，「見者給肉。」
「那你的意思，是不去？」
有些事，他不問不代表不知。
君珂到了此時也不再遮遮掩掩，都最後一關了，既然是論武說話，不給我過關？我千金錘砸扁你腳趾！
「剛得到的消息，某個人，偷偷報名了今年武舉。」
「娘娘。」沈夢沉向簾內躬了躬身，「今兒可好些了？」
這麼一想君珂立即又雞血了——喲，我牽著一億人民幣在街上走呢！
兵部侍郎這一句喊出來，君珂的手指，在指向板壁的前一刻，唰地放下了。
「她怎麼過三關的？」一個兵部侍郎連連揮手，「快給我回頭查，她怎麼過來的？要倒查！要究責！」
難道梵因在附近？
「幹嘛呢這是。」君珂才向那裡走近一步，就被後面推搡的人群
板壁后終於有了動靜。
君珂帶著幺雞，從鳳藻宮一路到宮門，幺雞逢人就托起它的玉牌，「嗷唔。」
一些危險，必須掐滅在萌芽狀態，為他自己，更為小珂。
「關於周桃，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著我？」納蘭述眼神狐疑，「這女人雖然狠毒跋扈，但似乎還沒到這般心機和毒辣，她發生什麼事了？」
「一六八號，君珂！」
幾個兵部主事百忙中抬起頭來看一眼那寶馬香車，隨即痛苦地低下頭去——唉，這年頭，越來越不像話，柳咬咬這樣的身份，也可以乘坐公主府香車，在這堂皇武德門外嬉笑遊玩！
「肉。」
君珂眼看著自己的名字寫進了兵部武舉考生名冊，哈哈一笑，覺得心情暢快，向馮哲柳咬咬揮揮手，向板壁后打個響指，得意洋洋打道回府。
身側幺雞，突然有些騷動不安，昂起大頭，對空氣中嗅了又嗅。
君珂閉了閉眼，又睜開，突然上前一步，低聲道：「娘娘，您體氣虛弱，是因為腹內……」
「……」
「不去。」
「把太孫府的人追回來！」納蘭述一邊向外奔一邊喊，「我要當仲裁！」
快要睡著的納蘭述，霍地一下站起來。
「那好。」戚真思招招手，喚來一個護衛，「去回報太孫府等消息的人，就說睿郡王最近得了帕金森症，去不了，請代向太孫表示歉意。」
「所以是救你命呀。」沈夢沉把她一小縷頭髮抓在手裡，再分成三縷，慢慢結著辮子，辮子精細滑溜得不起毛邊，藝術品似的，說的話卻帶著鋒利的刃，寒氣逼人，「你以為你真能救皇后？你剛才想說什麼？她腹內有東西？你又想像對君讓一樣剖掉皇后的肚子？你以為這些人的肚子是你案板上的雞鴨想剖就剖？君讓那事是你運氣，救成了，他不好和你計較；但皇后這事，陛下怎麼可能同意你動刀？何況動刀的還不是你吧？柳杏林是不是？皇后萬金之體，能給一個少年男子摸來摸去，剖來剖去？」
哎，是武舉報名表耶！
立即有個兵部侍郎顛顛地過去，俯在板壁上認真聽了半晌，又猶豫地對君珂看了看，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戚真思讀了這麼一大段話，納蘭述只說了兩個字，「軍權！」
幾個考官面面相覷，拚命翻那厚厚一堆律條，還真沒找到「不許女人參加」這條，但也不敢承擔讓女人上場武舉的責任，想了半天對視一眼，覺得還是讓她知難而退比較好。
君珂大步邁了出去。
「也不是那麼重要。」
「當初皇后流產，曾指控是姚德妃所為，但這事還沒調查出個究竟，姚德妃便死於那年元宵城樓之上，之後風向調轉，皇后反而被指控暗殺德妃。此事被陛下以皇后也是受害者的理由，硬壓下不了了之，但兩家仇怨由此結下。燕京三大世家，韋、姜、姚。姚氏是當年九蒙第一富豪，先太祖皇帝攻入關內時，姚氏破產相助，甚至曾有機會取先太祖皇帝而代之，卻最終放棄。因此先太祖皇帝曾立誓，苟富貴不相負，姚氏雖因出身商賈，排名三大世家之末，其實豪富卻是天下第一，姚家實力，足可影響整個大燕經濟命脈。多年來，陛下其實施展的是制衡之術，讓姚沈兩家互相克制，姚德妃和皇后鬥了一輩子，之後她死了，皇后病重，這也是姚沈兩家的制衡，一旦皇后痊癒，姚家便會認為德妃死得冤枉，怎麼肯甘休？」
隨即她想了起來，沈皇后是沈夢沉的親姑姑，作為娘家嫡親的外甥，他進來見見姑姑，是沒什麼問題的。
君珂蹲下身，大讚：「波戈洛夫斯基同志你真不是蓋的！」手在幺雞脖子里撓撓，那本戶籍冊子便到了手。
君珂看見他，眼睛一亮，此時正輪到她到了案前，兵部主事手一伸，君珂側身一指，粗聲道：「在下人保，武威侯世子。」
她坦然自若排隊，輪到自己時，戶籍冊子平遞過去，手指正蓋住名字那一欄，那個年代沒有照片，主事們又忙成了機械動作，果然還是和剛才一樣，頭也不抬二話不說地簽了過去。
「你幹什麼——」君珂抬手就去解辮子，沈夢沉手一攔，笑道：「聽。」
「不都是權力博弈的結果么。」戚真思笑，「大燕近年來風氣不好，皇帝有心趁這次武舉，好好尋些領兵人才，也好滌盪下燕京子弟的脂粉氣。看這次的隆重程度，保不準未來大將就誕生在此次武舉。軍權啊！郡王，這是軍權啊！哪邊不爭紅了眼睛？武將派系固然要拉攏自己的人；文官集團也希望能夠插手武備；閑散的功臣貴戚還希望藉此尋點差事東山再起；韋、沈、姜、三大世家各自有各自的利益爭奪。這個仲裁人選，比科舉主考還要難上百倍，各方利益代表都要有，卻又不能令誰家獨大，我敢說納蘭君讓為這個人選愁白了眉毛，各方大佬為這個人選也一定吵翻了他崇仁宮。要找各方都同意的仲裁可不容易——正好你來了。」
那樣的制衡，局內人和局外人都必須懂，否則一不小心踏破那無形的網，死的首先是自己。
「給肉。」
「報了？」
她不知道。
那個身形優美的影子，忽然偏頭對這裏看了看，隨即似乎搖了搖頭，終於站起，他行路的步伐，就算是一個輪廓，也看來流逸有仙
一個不知道什麼原因，居然沒有流產，在皇后腹中呆了下來，漸漸轉為痼疾，折磨了她十數年的死胎！
女人咋啦？女人就該被歧視啦？沒女人你打哪來的啊？沒女人你兒子打哪來啊？沒女人你活著只能打飛機！
君珂心中一動，幺雞並不像普通的狗，對氣味特別敏感，它至今似乎只對幾個人的氣味表示過情緒，一個是曾經折磨過它的沈夢沉，一個是曾經袍角拂過它鼻端的梵因。
修長的指尖在黑色的辮子琴弦上一拂，曼妙輕柔，宛然作結。沈夢沉當真如奏了一曲妙曲，微笑抬頭看君珂，問：「如何？」
他消息倒靈通！這麼快就知道自己的賜封了。
戚真思肚子里暗罵，你小子太精明！卻萬萬不肯將千霞谷周桃的遭遇給說出來——納蘭述最討厭的就是這類事，如果知道當日還出了這事，那跟隨周桃，負責安排這事的倆兄弟八成得受責。
君珂昂首闊步走了一陣，卻把方向搞錯了，沒找到在宮門之外等她的車，從武德門那裡穿了出去，武德門那邊是一溜排的武事衙門，兵部刑部辦公署也在那邊，走不多遠就見那邊廣場上熱鬧得厲害，一堆人圍得水泄不通，還有一堆人，游泳似地向里扎。
「哦……」納蘭述打個呵欠。
「所以我對你此心天日可表嘛。」沈夢沉又恢復了那種懶散的笑意，「你看，我姑姑我都沒管，我就管你的死活了。」
這種病，叫政治。
「你冀北畢竟不涉燕京朝務，武將再怎麼選，也不會派到冀北，所以你是完全的中立人，各家如果塞不進自己人，來個中立的也是好的。」
「沒事。」沈夢沉俯身過來，湊在她頰邊，低低笑道，「我不會讓你像她們那樣，受盡委屈的。」
君珂有一霎的靜寂，為這如畫春光里，妙筆難繪的鮮妍。
身後傳來馮哲尷尬的搪塞，君珂已經快步走向下一關，經過前面幾關，這裏的人已經少了些，圍了一個場子，用木板擋住了對外的通道，四面都是些武器架子，各式兵刃都有，一些人正在裏面嘿喲嘿喲的耍著刀槍。
君珂眼睛一亮，二話不說接過筆，三竄兩竄找了個塊空桌子填去了，那人還在埋頭等，轉頭一看，「咦，人呢？報名簿子呢？」
「是的是的，我找了他很久了。」柳咬咬眼睛一亮，立刻放開馮哲的耳垂衝到她身邊，「姑娘你眼睛這麼亮，一定比我看得清楚，你看見梵因在哪裡了嗎？」
那女子雙十年華，姿容嬌媚，所有的線條都特別柔和，像春風初初拂過的柳枝，最顯眼的是她的嘴，唇色不著胭脂，就已經特別鮮艷，少見的醇正的紅唇，偏偏牙齒特別白，珍珠貝似的發亮，兩相映襯下，色澤便端麗得叫人一看便眩。
君珂回身，看了看柳咬咬，那姑娘正咬著馮哲耳垂，唧唧噥噥地問：「你不是說梵因大師今天會過來的嗎？人呢人呢人呢……」被咬咬咬住要另一個男人的武威侯世子，露出歡樂和痛苦交織的變態表情……
「這不都是為了讓珂珂，早些知道，在我身邊才可以活得更好么？」沈夢沉並不否認，傾身在她耳邊，笑得輕盪如流風。
她磨了磨牙，眼珠子泛出青色的光，像一匹在雪原上傲然行走的狼王。
遇見你我才是倒了八輩子霉！君珂怒從心起，唰地站起，「今兒承你提醒，多謝多謝。」草草謝了一句便要走，步子剛一邁，便「哎喲」一聲。
「關我什麼事……」君珂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敢情這傢伙又在趁機調戲了，冷哼一聲道：「沈相真是愛開玩笑，不過君珂卻記得沈相的恩德，遠的不說，便是最近，那《毒經》、那『十檀指』，還有那兩次我的毒指被紫薇花粉引動，都是您的手筆吧？」
沈夢沉湊過臉來，玩她垂落的髮絲，一雙笑吟吟水光流溢的眼睛，從下往上挑起時的弧度勾人，「我救了你的命，等你來謝我啊。」
「一旦皇三子因此掀出舊案，要求洗清他母妃冤情，查找當年兇手，姚家再傾力相助，你可以想想看，朝局、儲位、乃至整個大燕，又會有怎樣的動蕩？」
「我嘛……」她伸平手臂，伸出手指，慢慢地轉著圈，「梵因大師嘛……」
「去哪？」戚真思懶懶地喊，露出奸詐的笑容。
半晌，室內傳來一聲巨響……
沈夢沉攬住她的肩，神情似笑非笑，打斷了她的話，「神眼果然是神眼，確實，太醫院所有名醫，都是這麼診斷的。」
「他嘛，就在……」她的手臂，又開始了一圈繞行……「在……在……在……」
沈夢沉！
出了宮門，身後已經整整裝了一車的肉，還有相當一部分隨身沒肉的，承諾稍後一定送到府里，君珂回頭看看幺雞那見牙不見眼滿足得恨不得飄飄欲仙的表情，再一次發出了振聾發聵、充滿鬱悶的吶喊：
「女人！」
瘸子轟然而倒。
她更不知道。
君珂肚子里暗罵，但也不甘心，手指從板壁方向滑了過去——再給神棍一次機會！
「姑娘想見梵因大師嗎？」她笑眯眯回身，問柳咬咬。
「已經歸檔送兵部了。再拆要聖旨才行。」
君珂的手指，慢慢扣進了掌心，親眼見著這般的病人苦痛，她的決心突然開始動搖。
他在附近，為什麼不出現？
「什麼是怕金子深？」納蘭述對戚真思的安排是滿意的，對病名卻有些不得其解，好學地發問。
君珂的眼睛忍不住又對簾幕後看了一眼，
「這是納蘭君讓的如意算盤，我為什麼要應？」納蘭述冷哼，「當我傻子好用？這是渾水，踏進去沒好處，倒可能染了自己一腳臟，他做得美夢！」
某個人，不會是為了躲咬咬姑娘的桃花運，才不敢出來的吧？
那人嗷地一聲唰地轉頭，怒沖沖道：「今兒是武……」說了一半，看清了君珂，頓時住口，「女人？女人問這做什麼？咦你會不會寫字，來，幫我把這存名檔填了，大爺有賞。」
如今眼看著一個難題便擺在了面前：這死胎，能不能說？
那聲「中」字一出口，她已經一抬臂，將韋陀杵扔了出去！
「哼！」
忽然想起柳杏林，這個老實近乎迂腐的男子，天生有著醫者悲天憫人的情懷，無數次她看見他一個大男人，躲在屋后偷偷抹眼淚，為那些重病輾轉，難以救治的病人們。
柳咬咬，燕京第一舞娘，燕京第一個給錢也不睡的舞娘，燕京第一個不以舞以「咬」成名的舞娘，據說她和男子在一起，並不行榻上之歡，只是一張嘴擅咬，咬得你神魂顛倒、咬得你靈識出竅、咬得你飄飄欲仙、咬得你恨不得立刻快活死了好。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君珂正色道：「頭髮在慘叫。」
當室內恢復安靜之後，戚真思才拿起剛剛來傳報的護衛，送來的最後一封書信，那是個名單一樣的東西，她隨意翻了翻，目光突然一凝，隨即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狡黠笑意。
那人理也不理，以虎爪之形抓了只筆滿頭大汗地寫字，幺雞大怒——哥這麼有存在感你敢視而不見？上前一爪子拍在了那人屁股上。
君珂眉開眼笑，想回頭感謝下馮哲，又怕被聽出聲音，趕忙點了點頭走向下一道關，眼角瞥見柳咬咬竟然已經下了車，似乎很有興趣地跟著她，還聽見她對馮哲撒嬌，「世子世子，你說帶我見見梵因大師的……」
「肉。」
這回她終於留了心，運足目力透視過去，果然看見木板后是一座水亭，再往後是一泊水池，有半截圍牆還沒造好，那裡似乎是還沒竣工的皇家園林，梵因正在水亭中喝酒。
「真的不去？」
「哦？」這下納蘭述也怔了怔，以周桃的性子，這不是她最喜歡的事兒嗎？
「哦，就是老年痴呆症。」
「太醫院缺過千金聖手？這麼多年真的一個大夫都沒看出皇后的問題？真的一個能治她的怪病的大夫都沒有？」沈夢沉笑意是冷的，像五彩重錦染了一層淡淡的霜。
君珂微笑目送那位倒霉的考生——親，請相信我是在解救你，你連幺雞溫柔一偎都經不起，你還上得了武舉擂台？
正尋思著什麼辦法可以矇混過關，忽見一隊車馬轆轆而來，正經過這隊排隊的人，一輛雕金嵌玉的香車內，隱約有女子低笑，隨即一顆腦袋探了出來，有趣地對這邊張望。
「嗯，」戚真思俯下臉，拒絕和他目光接觸，「然後這女人拎著世子的腦袋，回魯南王府，在魯南王膝下好一陣哭泣，言下之意她被世子垂涎日久，終於在單身出外時被世子強擄，但她心地堅貞，含悲忍辱以身事敵，終於千辛萬苦尋到良機，殺了這個狼心狗肺的逆賊，如今身子已污，也無顏再伺候王爺，只待殺了逆賊報了王爺大恩就一死便了，隨即便當堂撞柱……」
君珂無語，心想這姑娘還真是一語中的。
君珂：「……」
她拖長聲調，手指慢慢指過場上、官衙、兵器架、板壁……
很明顯，當年皇后流產之前，懷的是雙胞胎，流產只流掉了一個，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腹內還留了一個。
柳咬咬：「……」
簾內突然一陣大咳，打斷了她的話，隨即便見簾後人一陣痛苦的痙攣，直直坐起，又重重倒下，撞得玉帳金鉤琳琅作響，宮人們迅速沖了進去，熟練地喂葯按摩撫胸急救，好一陣子簾內人才氣息平復，衰弱地躺了下來，一隻手腕頹然垂在榻邊，白得枯木也似，隱隱浮著青色的筋絡。
那人的語聲響在耳邊，君珂渾身又是一冷！
「你救我什麼命？」君珂眼角瞥著四周地形，和他打哈哈，「我看是你攔我救別人命！」
「那你先試試武器。」一個主事捋捋鬍子，「千金錘、金剛鐧、韋陀杵，三選一。」
君珂突然也露出了奸詐和得意交織的惡毒表情。
「娘娘。」君珂斟酌再三，終於做了決定，舔舔唇，低聲道，「您只是體氣虛……」
第一萬次鬥嘴失敗，戚真思也瞬間收了玩笑的心思，一邊整理密報一邊想，主子是因為信任她不追問了，她卻不能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那周桃現在看似小打小鬧，但還是要撥專人盯著也行。必要的時候……
「還有個消息要不要聽？」
「因為五內不調，濕氣鬱結是嗎？」一雙手伸了過來，再次擱在她的肩上，指尖微涼，不知怎的君珂便覺得寒意，微微打了個顫。
君珂冷笑一聲，上前，在武器架前手指一撫，眾人都以為她要挑輕一點的金剛鐧，誰知她一把就將最重的韋陀杵拿了起來，在掌中一掂，笑道：「中！」
戚真思一向心疼部下，而且也不認為部下在這事上做錯了，理直氣壯一揚頭，道：「哪能呢？這麼多年，你看我瞞過你什麼來著？」
所以真名漸忘，人人只知「柳咬咬」。
勁風破空，呼嘯如鼓，空氣都似被那股巨力給摩擦得唰地一扯，靠得近的人眼睛一眯，覺得頭髮一直，而塵土裡的沙粒揚了起來，撲簌簌地打在了臉上，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