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八十一章 問心
兩個男子，各有顧忌，各有心事，只是一個在淺淺微笑，一個在深深惆悵。
「太史闌！」城上的驚呼如山崩海嘯。
「是晉國公！」花尋歡喜極大叫，忘形之下，忘記自己說漏了嘴。
然後他身影一閃，已經奔了出去。
因為，在整個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獨有一件事不合理！
「這……」眾人面面相覷。
看見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顫，隨即歸於平靜。
楊成忽然鬆開手，險些將扶著的史小翠摜下去。
這些箭！
「人或在最初，會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氣韻所吸引。但真正心之所向，還要看緣分。」容楚抱著太史闌站起來，「扶舟，你也拚命救了她，陪在她身邊護持她更久，我該謝你，可我知道我謝你反而是侮辱你，你也不需要。我還知道你很想抱抱她，不過抱歉，」他笑得神光離合，神情讓人咬牙，「事關她，我一絲一毫，不讓。」
他不再說話，大步跨出門去。
陳暮望著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經呆了。
「如果這一生陪伴你註定辛苦，我願永世不知享樂之美。」
蘇亞背著手，望著天，一動不動，眼眶邊緣，泛著深紅，嘴角卻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他立在城頭，渾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覺，腦海里此刻並不是質疑容楚的話，而是一遍遍反覆回想太史闌落城前後的一幕。
容楚笑而不答，抱著太史闌轉身便走。
……
「和她相處這麼久，你知道她，她或許不能做，你們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無法做到的不可能。」
「朝廷有令，需等北嚴盡量消耗西番軍力，再由天紀和上府出兵，以便徹底將西番軍留在北嚴。兩軍原本在青水關埋伏……」容楚娓娓將朝廷指令說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奪令借兵的細節，只說自己得了消息，連夜出京，隨即在天紀營調兵一萬，親來營救云云。
按照她的心意，來一出禍起蕭牆，城頭喋血。
目光相遇，一個堅定，一個灼灼。
楊成已經傻住了。
「因為只有我來。」容楚神情微微譏誚，「天紀大營和上府兵，還沒出兵。」
他懷中有一個人，被毯子從頭裹到腳，看不清長相。
他感覺到懷中的女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如何敢不讓她更強？他縱要護她，也要她能護自己，擁有忠誠屬下，是他要為她的將來，鋪墊的第一步。
「不用威脅！」一個漢子雙眼發紅，用生硬的南齊語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沒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樣就怎樣——」他一指太史闌，大聲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帥遇上她，是劫數！」
「我願意承認你這句話，我願意相信旁觀者清。」他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不然我會總覺得有些遺憾，保不準哪天想殺了你。」
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護衛從屬，親眼目睹賭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護衛跟緊這些人，務必俘虜幾個。
城上人也聽見了那一聲長嘯，起於外城城門處，瞬間便跨越長空，從高處可以看見，遠遠的有一隊特別精悍的士兵，一路 ，刀鋒所向，濺血三丈，而這群開路先鋒身後，是一道淺淡的影子，遠望去如一抹流雲又或者是一道珠輝，自臧藍天幕深處生，刺破這萬丈雲霓和星空，一射如流星，抵達外城中心處。
腦海里一遍遍閃現她落城時的眼神。
龍朝躲砸蹀垛后探頭探腦，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沒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鬆了口氣模樣。
楊成一下啞了口。
城上人們瞪大眼睛聽著，幾乎不可置信。
容楚揚眉，淡淡一笑，半晌才道：「扶舟，我卻不希望聽見你對我說，你也動心了。」
然而常大貴已經趕來，也含糊地將情況解釋一下，他是天紀大將，城中有人認識他，聽得他親自作證，再不相信也沒道理懷疑。
「你要如何處理宗政惠。」李扶舟忽然在他身後問。
「太史。」
那是楊成。
當初他不願她捲入朝爭傾軋，可命運自有其定數，如今她已經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宗政惠的對立面。
「別吵了，那邊有動靜啦！」沈梅花忽然扒著城牆大叫起來。
眾人都吸一口氣，楊成腮幫咬緊，隨即冷笑，「你既願意以世代子孫命運做賠，也對得住我拿楊家作賭，那麼，你現在可以去準備契書了！」
他的護衛在他面前一字排開，不允許任何人接近。
咯得他連心都似在微疼。
良久之後，在歡呼的間歇，他道：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臉上掠過，楊成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容楚原本做好了她激烈掙扎的準備，手托著她的後腦，準備她一掙扎便放開，無論如何不要牽動她的傷口，然而此時看見她竟然閉上眼睛，不可置信之下，瞬間心花怒放。
她看見一道人影從城上衝下，風一般卷過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卻在三丈
七天漫長而艱苦的抗爭，在眾人失去太史闌，終於完全絕望的此刻，忽然，援軍來了。
容楚笑容微帶狡黠，「以你聰慧，也知道我這兩個字沒用錯。」他輕輕給太史闌掠了掠散亂的髮鬢，手指收回時掠過自己下頜時，想到先前太史闌無意中替他拭凈血跡的動作，笑容加深。
他忽然渾身一顫，如被電流穿過！
消息傳出，北嚴歡聲雷動。
他隨即遺憾地砸咂嘴，道：「如果太史闌屍首在那裡，這下可要燒沒了。」
……
那就是，太史闌的位置！
一雙眉，便可看出女子心性剛勁，不屑塵流，他又如何敢隨意措置，將她與平庸女子等同？
「不可能……不可能……」花尋歡也眼睛發直，「紀連城什麼人，既然朝廷有這命令，他必定不會多事，他怎麼會允許手下被國公帶走？」
「著令二五營學生太史闌，即日赴西凌首府昭陽城，受賞，授勛！」
淚水未落，她唇角微微勾起。
那些他做了，卻不需要經過任何思考的一切。
這是必須要做的。
因為她……如此香，如此光潔，如此……美。
熊小佳靠在蕭大強單薄的胸膛，玩著他的衣領，喃喃道：「大強，我又相信愛了……」
他邁出門檻，小心地不讓太史闌的肩膀碰著門框，走出門時他道：「扶舟，射在心中的影子，只有自己才能驅散，別隨便把誰當作你的陽光，來試圖照亮你那一處黑，空耗了別人的熱和亮，到頭來不過讓你的暗影藏得更深……那對她，不公平。」
太史闌的血，不能白流。
眾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極度震驚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蘇亞的眼睛，卻慢慢亮了。
然而當他奔出麗京，絕然修改軍報，威脅西凌總督，強逼天紀少帥時，所做的一件件事，讓他越來越清楚——他為她，敢於應天下敵！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不行……」蘇亞搖頭。
隨即，有點惱火地笑了，帶點懲罰意味地輕輕一咬她的唇角，在她瞪過來之前，含笑放開了她。
「她如果沒做鬼，她才會後悔！」楊成森然道，「我們丟下自己的事，奔來北嚴這個絕地為她出生入死，她對我們做了什麼！」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頭看看懷中太史闌，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們，緩緩替她蓋上披風，仰頭看。
初見，為她果敢霸氣所驚，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擋箭牌，好轉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覺這個女子，會比前面三個更有韌性，會讓宗政惠好好審視。
八月初十。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絕，是……接應！
便看見幾十條精悍的身影，自那地方竄出，各自騎馬賓士，直向北嚴內城而來，當先一人似乎手中還抱著什麼，只是離得遠，又時不時有房屋遮擋，根本看不清。
披風掀開，現蒼白的臉，滿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顏色都不辨，卻依舊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膩，那是一層層浸潤的血。
「那是我的事。」
而此時，便是太史闌不願意，他也不想再退卻了。
眾人再一抬頭。
隨即他聽見她道：「容楚，謝謝你，辛苦了。」
太史闌臨門一戰，在岌岌可危的內城城牆之上，救十萬百姓，保西北大門，將不可能化為可能，成就南齊歷史上最為神奇，最為功勛彪炳的戰役之一，在很多年後，她的「木偶借箭計」、「八卦退兵計」還是南齊戰事課上津津樂道的經典戰策，至於她是怎樣令武器不足的北嚴一直有弓箭使用，又到底是怎樣令西番大帥耶律靖南犯傻和她這個俘虜賭命，則成為南齊軍史上永遠的秘密，後世無數軍事學家奮筆疾書，寫出探討論文上千篇，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那個時代，最高貴最優秀的男女們，才知道。
隨即容楚低下頭，緩緩掀開擋住太史闌臉的披風。
沈梅花背轉臉，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擰斷。
靠著牆的史小翠，卻有些驕傲地笑了起來。
血濺廣場，城門無聲。
半夜的時候，內城的人便聽見了外城發出的闖營喊殺之聲，本來他們一直在提心弔膽等最後一場夜襲，此刻不禁面面相覷，花尋歡等人急急奔上城樓，扶著蹀垛，看見底下外城處處閃亮火光，隱約似有無數的人流，從城池的各個方向滲入，細微而又堅決地，迅速將西番士兵分隔、掐斷、打散、擊破……一群群的西番士兵發出各種嘶喊和掙扎，再在刀槍劍戟的相撞聲中慘呼，不斷有人影倒下，不斷有人影奔逃，火光被人群狂奔的風帶動，搖曳一幕亂世末日圖。
「怎麼。」李扶舟垂下眼睫，他微微俯臉的姿態如此溫柔，像看見一朵花落在掌心，「你不允許嗎？」
「阿楚。」
太史闌微微一震，似乎輕輕掙扎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虛弱，還是不想動彈，她也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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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成……」 史小翠忽然拉了拉楊成的衣袖，仰起的臉上眼神擔心，「別吵了，大家別傷和氣……」
這一夜對於外城內城，都是無眠的一夜。
蘇亞默不作聲，在楊成以為她不敢說話之後，她才一字字道：「我，相信她。」
一隊面黃肌瘦、衣衫破爛，卻滿臉興奮之色的士兵迎上前去。
容楚背影微微一頓，沒有回身，淡淡笑一聲。
「無妨。」李扶舟目光只凝視太史闌，道，「她傷得很重。」
一路艱辛，七日苦痛，至此落定塵埃，在這人潮的歡喜里。
她經過了怎樣的艱難？
太史闌緩緩睜開眼睛。
「天哪……」楊成瞪大眼睛，「那應該是西番主營啊……這種燒法，耶律靖南死了么……」
容楚的手指從太史闌眉端慢慢移開，點了點李扶舟的眉心。
李扶舟似被這句話震動，微微沉默，轉頭認真看了他一眼。
「我倒覺得，或許哪天我會想殺了你。」李扶舟平靜地道，「最起碼現在看起來，我比你有理由。」
「好漢子。」容楚道，「全屍，在城外擇地安葬。」
蘇亞卻只定定地看著那個方向，隨即她「啊」地一聲低呼。
「那你是允許咯？」
她看見獵獵飛舞的南齊旗幟，雖千瘡百孔依舊掛在北嚴城頭，旗下花尋歡忘形地對她伸開雙臂，風將旗幟拍打在她臉上，染一串晶瑩淚滴。
「她做的，你不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一天證明，她沒做錯，你要怎樣？」
于深寒之際終遇溫暖，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你看看小翠的傷！」楊成咆哮，「看看！」
就那麼一抬頭，城上城下，砰然巨響。
可如今。
「這人是誰！」花尋歡目光亮亮地追問。
晉國公容楚，何等身份，他怎麼會隨意抱著一個人出現於人前。
再來，他開始覺得，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轉移宗政惠視線，無需拿她的安危做賭，他想雪藏她，隱沒她，不要她出現在世人和強權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禍患。
是日，日光明艷，浮雲涌動，太史闌在北嚴城主府內，俯首看那蓋著西凌總督印的深紫色公文，淡淡道：「不過是個開始。」
他的家族雖然僻處藏南，但眾人也隱約知道，他家背後有藏南十數位大土司的支持，絕對是輕易招惹不得的龐然大物，其力量也足可傲視藏南，這樣舉足輕重的家族，家主隨意一句話都可能引起當地政局變動，現在楊成衝動之下，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國公帶人遠道來救，怎麼在城下擺出了這樣的臉色。
隨即他回身，微微皺眉看李扶舟，道：「你怎樣？」
「國公！」花尋歡大呼，「勞你援救，不勝感激！只是怎麼會是您親自帶領？」
哦，是挽裳死後。
隨即他掃了一眼身側，一直在調息的李扶舟醒了。
「城上諸人。」他抬起頭，聲音不高，卻瞬間傳遍全城，「安好否！」
「她絕不會瘋。」蘇亞扭頭，看著城下，「你會後悔的。」
隨即她看見城門上下，萬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壓壓的人頭，如浪潮，從眼前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
城上的人都將驚疑的目光，投向他懷中，卻還沒看出是誰。
「你們西番漢子，入軍之前，都在你們昌明大神之前發過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證明給他們真相，我許你們光榮的死法。」
「昭山楊成！」他大聲道，「從此，終生，願為太史姑娘門下，赴湯蹈火，無所怨尤。長空見證、厚土見證、諸位同袍、父老，見證！」
「她若真做了我的妾，」他忍不住笑，「我這輩子想必再也無妻。」
「她如沒做錯，你要怎樣？」蘇亞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繼續這個話題。
看的不是一拳擊她下城的她。
這一日，邰世濤帶著景泰藍，直奔北嚴。
李扶舟沒有動，久久立在堂中，晨風從廊柱中盤旋而過，撲向他的胸臆，他忽覺胸膛似被什麼擊中，忍不住彎下腰，發出一陣嗆咳，聲音空洞，而蒼涼。
這疼痛，從知道北嚴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他原本以為自己不該有太多在意的，或許會緊張，或許有點擔心，或許也許立即行動，但不會太疼痛，只是朋友的關切，像當年，對扶舟和挽裳一樣。
「我還以為你是這樣認為的。」李扶舟笑，輕輕咳嗽。
容楚深深吸一口氣，低頭看懷中太史闌蒼白的臉龐。
眾人中只有蘇亞眼神不變，望定楊成，沙啞著嗓子道：「好，但望你記住。」
仰起的臉，是為了阻止落下眼眶的淚。
「呸。」楊成不屑地一扭頭，「我話還沒說完，既然今日你逼我以家族做賭，便已經觸犯了我昭山楊家的尊嚴，所以，只要證實你是錯的，或者太史闌死了，你蘇亞，就要對我磕頭道歉，並且，終身及世代子孫
太史闌抿唇，不動，忽然微微仰首。
少年聲音朗朗，響徹長空，撲面的風更烈，藍天下旗幟翻卷，嘩啦啦似掌聲響起。
容楚乾脆讓她睡得更徹底，手一拂點了她睡穴。
另幾位西番士兵大聲道：「我們只恨沒有勸大帥，先殺了她！」
眾人屏息看著，眼神激越，北嚴軍民早已失控，大多人爬在城牆上狂喊亂叫，要不是花尋歡還在約束著，一堆人都要跑下城門開門。
城上人的驚呼忽然凝住，蘇亞眼底泛出淚光。花尋歡怔怔看著底下，手指抓著蹀垛，已經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楊成冷哼一聲，道：「還活著？算她命大！」
當先那人仰頭，日光照著他臉龐，城頭所有人都覺得眼睛亮了亮。
楊成本是品流子弟，卻是品流子弟中更為品流的那一種，他出身藏南行省昭山楊氏世家，楊氏世家曾經擔任多年的藏南將軍，世代守衛藏南，和當地土司家族關係親近，幾乎代代都娶土司之女，是藏南地位特殊，數一數二的大家族，楊成是這一家的繼承人，將來是要回去繼承家主之位的，他一向不屑於和鄭四少之流混在一起，才會後來脫離品流子弟行列，加入太史闌的陣營。
在眾人都為容楚真實身份震動時，蘇亞的眼睛，只死死盯著容楚的懷中。
城門前接應的士兵跪下，城門后歡呼著準備迎接援軍的百姓跪下，城頭上拚死守城精疲力盡的軍人，跪下。
目光的瀏覽，永遠及不上唇的膜拜，肌膚與肌膚相觸，才知道那些倒映在眸子里的細膩和光滑，真正觸及是怎樣的一種 與蕩漾，女子的膚質細到沒有毛孔，是一塊平滑的玉，蘊藏這人世間最為完美的肌理，然而玉沒有這般令人沉醉的透骨香，那樣的香氣，乍一開始聞不著，稍稍一停之後，才忽然噴薄而出，衝進人的嗅覺，在意識的腦海里炸開，煙花四射，遍地生香。
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蘇亞緩緩抬起頭，毫不退讓地看著楊成眼眸。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為什麼要這麼做？北嚴就三千兵，又遭突襲失去外城，絕對不可能擋下西番，北嚴一失，內陸難保，這個道理朝廷不懂么……」
容楚無意識地伸手輕 摸太史闌的眉毛，她的眉毛不算黑，也不算特別飛揚的那種，眉前端平直，到尾端微微揚起，這使她眉宇看來更加開闊，颯颯英風。
「為什麼？」 容楚回首，日光下眸子清透，光華流轉如琉璃，「因為我沒資格？因為你未忘記？」
幾個西番兵互看一眼，慘笑一聲，撿起南齊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猶豫一反手，刺入心窩。
此刻曙光終至，得救在望，回頭想起太史闌功過，都五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悲。
左不過人生必經之路，忠於自己的心便罷。
「援兵終於來了……」蘇亞張著嘴，眼底淚光涌動，「太史……你怎樣？」
容楚手不停，繼續掀開披風，露出太史闌滿是血跡灰土的上衣肩部。
容楚又笑，這回是笑得無可奈何，偏頭看了太史闌一眼，「真不知道你怎麼會這樣說。你以為太史闌是那種可以隨意相贈，為奴為妾的女子嗎？」
長達七天的壓抑、緊張、恐懼、絕望……將每個人都壓得喘不過氣來，此刻雲開月明，那份歡喜，便似那剎那間鋪滿天際的雲霓，紅火了整片蒼穹。
這一日，北嚴得救，開始接受來自上府等地的援助，倖存者家家設太史闌長生牌位。
「原本。」李扶舟苦笑，「真諷刺。」
細微的簌簌聲，眾人心頭卻像落了瓢潑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鎚，錘擊在了心上。
他待她，歷經心理波折三層。
「她做夢！」楊成怒目而視。
他將頰側在那輪月光上靠了靠，不知道是想焐熱她，還是想清涼自己——這一刻忽然火熱的心緒。
她的肌膚果然是微涼的，她不留劉海，不長的頭髮總是高高紮起，露光潔額頭，因此被夜風吹得如一塊冷玉，或者令人想到冬日月中時，高懸于靛藍夜空里那一輪滿月，玉白的，清冷的，卻能照亮所有黑暗的前路。
「楊成。」花尋歡一怔，「你過分了，不能對蘇亞這樣！」
「火光！」又有人大叫。
這一日，急傻了的趙十三回到北嚴，向容楚和太史闌回報景泰藍失蹤，兩人下令迅速尋找。
「我來，是因為我得了一個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頭看了看太史闌，「你們全城得救，也是因為她。」
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們渡過攻城戰最激烈的最後三天，其餘人深信太史闌，真以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楊成知道，沒可能！
「那麼，你也真覺得，你是真的忘記過去，對她動心了嗎？」
眾人都有震動之色。
城上眾人還在激動之中，也沒注意到這細節，花尋歡一迭連聲招呼，「開城門
那麼激烈的紛爭，那麼混亂的毆打，一個「瘋了」的人，竟然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截被震塌的城牆！
這一刻風聲忽然特別清晰，因為四面忽然特別寂靜，城上城下，數萬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於所有人聽見城牆灰塵剝落的簌簌聲。
「好。」她道。
他也看見那細微的一勾，果然她並沒有暈去，他太知道她，這一刻的安靜和微笑，比一萬次的誘惑和邀請都來得珍貴，因此他的喜悅，也比此生至今所有的歡喜總和，都來得豐滿。
但隨著人流漸漸接近，外城中響起呼哨之聲，天紀的士兵也在集合，齊齊往北嚴城下而來，當先那人衣衫飄舉，晨曦從他衣襟上滑過，再閃亮亮地濺開去。
容楚似是怔了怔，隨即笑了。
李扶舟忽然也不說話了。
「是，都是同學，這時辰了，別鬧！」熊小佳蕭大強也趕過來勸說。
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們更艱難。
她看見大開的北嚴城門，染斑駁鮮血無數箭矢，無數人捧著那些箭矢，爭先恐後張嘴向她呼喊。
「是。」
他身後，是李扶舟！
在進城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為她做。
楊成還想反駁，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她微微眯起眼睛。
「阿楚。」李扶舟在他身邊坐下，揮手示意其餘人退開，才道，「我知道你這次，終於動心了。」
他的唇因此慢慢移了下去，從額頭，至頰側，至……唇。
他目光在城上那些滿是塵灰鮮血和激動的臉龐上掠過。
眾人臉色都一暗，一時間覺得心緒複雜。
常大貴微微點頭，看守俘虜的士兵鬆開綁縛，微微後退。
他一醒，雖然沒發出任何聲音，但敏感的太史闌和容楚都已經發覺，容楚自然不介意甚至很樂意和太史闌在李扶舟面前繼續，但他遺憾地知道，太史闌不會樂意。
一直緊張地看眾人鬥嘴的陳暮，也著急地拉了拉蘇亞。
城門緩緩開了。
一個女子，在異族突襲之前，開內城，護百姓，殺城主，賓士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帶著全城老弱和懸殊兵力，抗下來勢洶洶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後，不惜以身冒險，裝瘋落城，只為有個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帥作賭的機會。
蘇亞難得說這麼多話，語氣有點打頓，臉色卻微微漲出點激越的紅，眼神堅定。
「我遺憾在相遇最初，她沒有更注意我一些。」他笑道，「不過我相信在更久的將來，我會讓她不得不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
忽然的發瘋……失去常性的踐踏她護衛的百姓……對小翠下手……激他發狂……背靠的城牆……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尋歡的方位……太史闌一步不離的位置……
雖然太史闌最後失心瘋，間接令北嚴進入死境，甚至對同窗好友下狠手，但無論如何，如果沒有她帶領眾人在北嚴城頭死扛西番軍，北嚴百姓，包括眾人，都活不到今天。
歡呼也同時響起。
「竟然是天紀軍……」沈梅花喃喃道，「他們不是更遠一些么……」
「她原本更注意的是你，我知道。」容楚淡淡地道，「扶舟，你原本很幸運。」
隨即眾人便看見，城中，猜測是主帥大營的那片建築，忽然冒出大片火光，火勢極大，一看就是多個火頭人為縱火，幾乎瞬間，便將半邊天幕燒紅。
楊成的臉微微發紅，這富家少年還不夠坦然洒脫，然而微一猶豫之後，他一咬牙，砰一聲跪在塵埃。
「是。」 容楚笑一笑，邁步，邊走邊道，「扶舟，在質問我之前，我覺得你最好先問問你自己，好歹宗政惠是個活人，只要還活著，終究有辦法解決。可一個影子，你告訴我，用什麼辦法才能抹去？」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實，他們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容楚住口，眼神微微有些變化，少年時的稱呼再次從李扶舟口中聽見，他有些恍惚。
越來越多的人流從外城四面八方匯聚，跟隨在當先那幾十騎之後，一大批南齊士兵押解著一批破衣爛衫的西番兵俘虜，也跟了上來，在內城前的廣場停下。
太史闌的神奇，相處日久，他們怎麼可能不隱約知道？
「不可能！」半晌寂靜之後，楊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會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營中和耶律靖南賭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賭命！」
李扶舟語氣比她更淡，「我曾和你說，永遠不要提起她。」
直到等所有人的激動都有所平復，開始將疑惑的眼光投向自己，容楚才慢慢仰起頭。
今日城下，他要為太史闌正名，要讓這一城的人，用最鮮明的方式，永遠記住她。
其餘二五營學生面面相覷——這不是咱們的楚教官嗎？國公？晉國公？
那徹夜的賓士，那殫精竭慮的謀划，那無所顧忌的大胆，那談笑風生背後的焦灼。
花尋歡雙手捂臉，熱淚滾滾從指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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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有點心疼的，攬住了懷中的軀體。
容楚將太史闌抱得更緊了些，含笑看他，「多謝你對她的關照，扶舟，你的傷我會命人……」
他知道她，一向不會享受在人之先，不屑爭搶，所以，眼前的士兵們面黃肌瘦，懷中的她卻已經瘦骨支離，抱住她的時候，會被她突出的腰骨咯著手臂。
容楚忽然抱緊了太史闌。
「我若錯了！」楊成受激不過，惱怒地道，「我昭山楊氏世家，終生為太史闌家奴，任她驅策，至死不改！」
蘇亞冷然扭頭，伸手便和花尋歡要紙筆，「教官，請幫忙替楊成書寫契書！」
果然低頭一看，太史闌已經閉上眼睛裝睡。
「你們鬧什麼！」花尋歡一拳砸在蹀垛上，灰塵四濺，「她這種身份，被俘虜了哪有活路，蘇亞，你犯什麼傻！聽我的，大家都是同學，意氣之爭不要鬧成這樣，都算了……」
那位置，北嚴的人們也能大概猜到，應當是西番主帥所在地，看見這麼一個天神般的人，一路直奔主帥大帳，本就又驚又喜，疑疑惑惑的北嚴軍民，瞬間歡聲雷動。
傷勢未愈的史小翠熱淚盈眶，掙扎著要楊成扶起，探頭對城下看。
南齊景泰元年八月，西番突襲，圍城北嚴，北嚴外城破，城主殉城，十余萬百姓被困，南齊二五營女學生太史闌應運而出，力挽狂瀾，領三千軍十萬民，抗兩萬西番大軍於牆矮城舊的內城城下，西番十余輪猛攻而未能奪城，太史闌更使計闖營，重創西番主帥，終於等到天紀援軍到來，大敗西番，此役生俘西番士兵三千，殺一萬一，其餘逃散，西番主帥耶律靖南，奔逃于路，回到西番時，身邊只余護衛三人。
他微微沉默，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頸側。
「她沒錯？還我錯？」楊成冷笑， 地道，「人都死了，說不定馬上你我就能看到她被懸挂在西番大營的腦袋，還說這些屁話。」
「不……」李扶舟輕輕道，「你錯了。她其實……一開始就待你不同。」
「扶舟。」容楚笑起來，難得的眼睛彎彎，「少年時你總說我霸道，可現在，我們都已經不是少年了。」
是他身後！
「按說我們這一萬兵，夜襲兩萬人西番大營，也不至於摧枯拉朽，這麼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現一抹淡淡的笑，「這主要是因為，在我們夜襲之前，西番主帥耶律靖南，正被一個人吸引了全部注意，並在此人手下重傷，西番兵沒有得到指揮，群龍無首，人心渙散，才會迅速大敗，被我等驅逐。」
無數人拋了長槍，飛起頭盔，無數人狠狠砸牆，熱淚盈眶。
……
「終生願為太史姑娘赴湯蹈火，無所怨尤！」
「援兵！」
沈梅花不做聲，史小翠抬頭對她看了看，想說什麼沒開口，花尋歡怔了怔，隨即扭轉頭去，楊成怒道：「你還念叨那個瘋子！蘇亞，你敢再提起她，我先把你扔下城！」
「援兵！」
從什麼時候不曾聽見這個稱呼？
他聲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經輕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闌，在城破頃刻之時，為救全城軍民，徹底解決西番，裝瘋、殺友、好讓朋友將她打落城下，被俘時她與西番大帥賭命，要用自己的命，換西番失去主帥大敗城下，她拼得重傷，刺傷西番主帥，動搖西番軍心，才有我等一夜順利突襲，才有西番大敗，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營的人，冷然道，「北嚴被救，你等，苟活。」
聲浪如潮，長拜如儀，北嚴殘破城門之前，響起南齊大地多年來，第一次為一個女子的如雷呼喊。
果然一切都在計算中。
「他們終於來了！」
身後忽然有響動，敏銳的她立即睜開眼睛，睫毛掃在他臉上，他微微一頓。
「小佳。」蕭大強深情地摟住他的腰，「我們會比他們更深情……」
脈脈心情如流水，漫過心牆。是何時案前偷換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無需整理得清楚。
容楚卻沒有動。
容楚拍拍手，常大貴的屬下將領，押著一群西番士兵上來。
「何必爭這一時親近？」李扶舟淡淡道，「實現承諾，維持終生，才是彼此該做的。」
這個動作有點孩子氣，對他來說實在少見而充滿違和感。她閉著眼，唇角微微一勾，忽然覺得心中溫暖。
她忽然看見城頭上，蘇亞對她做了一個狠狠揮拳的手勢。
「妻。」他道，「阿楚，你真覺得你可以以她為妻嗎？」
「你要如何處理風挽裳？」
城下，容楚忽然眯了眯眼睛，解開了太史闌的穴道，將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眾人撲到城牆邊，此時天色開始放亮，隱約可見西番軍四處逃竄，一群士兵在其後追殺，果然穿的是南齊士兵衣服，眾人狂喜，大叫，「是天紀軍！是天紀軍！天紀軍來救咱們啦！」
都在告訴他，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