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囀九天
第三十章 醋意
司空昱一怒之下把瓶子扔了回去，表示不接受太史闌的假惺惺示好。
對面並沒有想象中守候的軍隊，甚至連火光都沒有，或許人都埋伏在暗處，一旦等他們走上弔橋，便有一場絕路截殺。
國公爺頓時心花怒放。
他聽著她難得的悠悠長長的尾音，忽然也生了一絲感動，這個最簡練也最細膩的女子，打動她很難也很易，因為她有一顆天下最善於體諒他人情感的心。
「任何事都有變數，任何術都有破法。」容楚搖搖頭，「在戰爭的第三年，事情發生了轉機，但這個轉機到底是什麼，至今也沒有人清楚，只知道那一萬士兵忽然失蹤，隨後五越之主失去了仗恃，越兵節節後退，五越王庭因此發生內訌，五越國主被叛臣殺害，五越分裂，之後再經過幾年戰爭，最終成為南齊的屬地。沒想到……」他看看那萬人坑，搖搖頭，「那批神秘的萬人軍隊，竟然埋在了這裏，還燒成了灰，這明顯就是鎮壓巫術的辦法，只有挫骨揚灰才可以永絕後患，那邊的白石台，可能是當初鎮壓萬人靈魂戾氣的祭台，你別看它平平無奇，裏面可能刻滿了符文。看來當年，南齊是找到了真正的高手。」
有時候簡單的思維，反而更能觸及中心。
太史闌沒聽懂他的意思，微微合上眼睛，舒舒服服睡在他身上，正好也累了，就當休息，嗯，容楚的身體彈性真好。
閉上眼睛的太史闌忽然心中一跳。
司空昱哎喲一聲，已經被扯了下去，把他一扯下去，容楚就不管他了，只管抱住太史闌，翻翻滾滾向下。
一瞬間他語聲有點蕭索。
「太史？」容楚不放心地回頭看她，她搖搖頭，快步上前。
中意一個簡潔明快的女子，才叫真正的幸福！
她才沒什麼愧疚之心，司空昱救她多次她當然明白，但欠下情分不代表必須回報以感情，她會用自己的方式在以後儘可能地給他回報，但絕不會態度含糊胡亂給這位東堂世子希望。
司空昱聽得一驚，回頭看容楚，變幻微光之下，容楚神情有點遠，也有點冷，太史闌則眯著眼睛，似乎聽得很入神。
長久以來關於「預知」的意識鍛煉，在此刻被充分被調動，感覺里那一片黑，處處都充滿危險，她不停地奔跑，在一片片的「危險」「危險」「危險」的感覺中，尋找一個可以讓她感覺安全的地方。
「這麼多人，」太史闌看看那遍地露出地面的小木牌，密密麻麻蜂窩似的，想到每個牌子都代表一條人命，心中也覺得寒颼颼的，喃喃道，「這山腹里難道是古戰場？沒可能，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死在這裏？」
死黨們一直很詫異，太史闌這麼堅硬的性子，應該會喜歡搖滾勁歌之流，但她就是喜歡曲調舒緩的老歌，那些纏綿悠長的調子，總會擊中她心底的柔軟和嚮往。
……
呵呵完之後，她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這個我不知道。」容楚也笑容可掬地道，「我只是知道，王爺您編故事的本領真是越來越令人讚歎了。」
門戶一開，康王已經滾了進去，隨即他忍痛大笑的聲音在門背後響起，「故事好聽么！太史闌，後半截讓容楚陪你下地獄慢慢講吧！本王不奉陪了！」
康王忽然用力一跺腳，腳下岩層碎裂，他身子一矮，已經脫離了司空昱架在他脖子上的劍，隨即他就地一滾，滾撞在旁邊的岩層壁上，軋軋一聲微響，那裡岩壁忽然翻轉——竟然有一重門戶！
琉璃般的石片像一片片薄而利的紙，斜飛橫掠，稍不注意就能割裂人的咽喉，司空昱劍氣飛舞，清光濛濛，將薄脆的石頭擊碎，容楚乾脆以真氣外放，護住她和自己全身，也不管這樣耗費極大，他相信，太史闌絕不會無緣無故狂奔，她自然有她的用意。
「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死了人，終究不是什麼好事情，琉璃洞後來便很少有人再去，一處名景，因此生生廢棄。」康王道，「不過後續卻還沒完，一個月後，宮中選秀。那個妹妹，被選中進宮，代替了她死去的姐姐，成為了皇帝的妃子。」
她竟然閉目在石雨塌洞中亂竄，黑色的披風飛卷而起，像一隻迎亂雨而去的蝙蝠。
一大片閃耀著不祥光芒的黑色里，忽然出現了一片微灰白的影子，這一處的氣息寧靜祥和，遠沒有其餘地方呈現黑色的兇險，只是那中祥和里也有些怪異的感覺，隱約有點陰森。
他停了停，才道：「她死了。」
「不，並
「只有一個典故，似乎和這裏的情形有點符合。」容楚眼睛里有深思的神情，緩緩道，「那還是南齊開國時，五越那時還沒分裂，統稱越國，國力還算強盛，五越之主號稱奇才，訓練了一支特別的軍隊，人數也就是一萬多人，那一萬人據說是五越之主早早就挑選了民間資質上佳的孩子。自幼給予秘密訓練，據說訓練極為嚴格，請專門的宮廷大師進行特殊指導，那些孩子連吃的飲食種類和份量都有規定，很多東西聞所未聞，並且每隔一段時間還要進行殘酷的淘汰，最後勝出留下的都是精英，這批人足足訓練了十年。」
容楚和司空昱都沒有異議，三人繼續前行，走過祭壇的時候，司空昱忽然「咦」了一聲。
「喂……」容楚湊在她耳邊，悄悄地道，「你莫不是聽了剛才的故事，生我氣了吧？」
太史闌忽然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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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這才詫異地抬頭看他一眼，在她的印象里，康王這個人，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有小奸狡卻無大精明，性格像一團混沌的爛泥，有可能遇上烈日，變得硬梆梆直至滿身裂；但也有可能遇上暴雨，忽然又軟了下來成一攤泥水。總之，她覺得這個人，心思浮動，喜怒無常，是個不可靠，也沒真感情的人物。
太史闌小心地走了幾步，這裏沒機關沒陷阱，確實就是一處普通的地下埋骨處，但是這種環境，終究讓人覺得不舒服，只想快點離開。
他身上太史闌想要跳起來，容楚忽然一伸臂按住了她，「別動。」
容楚順勢笑吟吟地親了親她手指，太史闌縮手，將他一推，大步走開。
太史闌覺得這男人好難玩——又要女人大氣，又要女人為他吃醋，這不是又讓馬兒跑還叫馬兒不吃草？
因為久別，所以哪怕最細微的一絲，她都能敏銳捕捉。
從石縫裡一出來，呼地一陣風撲了出來，掀得太史闌一個踉蹌，容楚和司空昱齊齊出手來扶，兩手在半空撞上，對看一眼，司空昱冷哼一聲，停住不動，容楚含笑，手臂輕輕鬆鬆從他手臂上越過，扶住了太史闌。
太史闌卻沒有氣餒，一返身又往回沖，司空昱正想罵她是不是急瘋了，此時離出口更遠，趕到那裡出口必然已經被堵住，但是一抬頭看見她的臉，頓時怔住。
他反手一摸，果然抓到了一把灰，灰里隱約還有一些別的什麼，他將灰在掌心碾了碾，又嗅了嗅，臉色忽然一變。
這真是一種不好的感覺。
那邊司空昱也爬了起來，拚命拍衣襟上的灰，道：「什麼東西！哪來這麼多灰！又不像草木灰……」
沒想到他對那個早早死去的女子，卻有種真正珍惜的惋惜。
「也不是。」容楚道，「南齊開國皇帝，窮兵黷武，一山自然不能容二虎，五越是他必定要降服的目標，而五越之主也性情桀驁，雙方都不容對方存在，自然連年戰爭，在戰爭的初期，南齊士兵因為不適應五越詭奇的作戰方式，對五越各種不知破法的術十分頭痛，連連戰敗，損傷慘重，有一陣子，幾乎給五越佔去了江山三成。」
太史闌略微想了想，又覺得，就算髮現這個線索也沒用，天下之大，到哪裡去找這麼個人？五越雖然不許自由往來於南齊，但多年來邊境其實也時有通婚，流入南齊內地，改換身份的五越後裔很多，這要如何去查？
看那痕迹，不規則而清淺，確實很像被靠得很近的不大的火堆給燎過，除了燒紙，還有什麼符合？
太史闌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他唇上，阻止這個無時無刻不想偷香的傢伙得寸進尺。
弔橋之上不比平地，有迴旋餘地，可以說一旦上了弔橋，四面懸空，一旦對方展開攻勢，截斷退路，連個自救的機會都沒。
心情瞬間大壞的容楚的陰惻惻的聲音，伴隨著那兩個可怕的字吐出來，司空昱驚得眼睛又大了一圈，一半臉就看見眼睛了。
正要問個明白，司空昱已經大步過來，不耐煩地問：「你們兩個唧唧歪歪在這裏做什麼？還不起來？還有，這是什麼灰……」
好在又走了幾步，忽然看見邊沿，她爬了上去，終於落到實地，原來剛才還真的是個坑，三人直接從上頭落到了焚盡白骨的萬人坑裡。
看著對面黑黝黝的山林，容楚隱約感覺到那些草叢和樹影的異常，估算著一定有埋伏，做了個手勢讓太史闌和司空昱藏好身
有些事，已經深埋在舊日里，誰也不願掀動，若不是今日康王提起，他也忘記那個少女的模樣。
太史闌忽然想到一首歌，名字記不清了，歌手當然她更記不得是誰，只記得是老歌，歌詞似乎有「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這裏面，是不是發生過什麼？那落洞的宮中來人里，是不是有他？除了他，還有誰？
三個人都靜靜聽著，沒人插話，司空昱偏頭瞧一眼容楚，又瞧一眼太史闌，那兩人忽然都深沉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只有三個字「沒表情。」
太史闌來不及多想，停下，毫不猶豫一腿橫擊，嘩啦一聲，她身邊一處看來堅實的岩層的下方，忽然裂開一條大縫，太史闌靴子一滑，整個人便順著縫滑了下去！
「只能等他自己冒頭了。」容楚拍拍祭台，笑了笑，「此心不死，猶自祭拜，那就絕對不甘於只在這山腹祭台前燒燒紙，必然還要有動作的。等著便是，我們走吧。」
「那天一開始還是晴天，忽然下了雪，還越下越大，山上很冷，大家都擁入洞中，因為洞中平坦，還把馬也牽了進來避雪，馬嫌冷，不住用蹄子踏地，也不知道是馬不斷踏地引發震動，還是人太多引發，總之沒多久，進洞的人就呼喊起來，說洞塌了。」
容楚摸摸耳垂，一邊覺得捏得好酥好麻感覺真不錯，一邊想這女人這樣的笑……才叫真驚悚！
這下連容楚都稍稍猶豫。
「一起下去吧！」容楚卻一笑，反手拍開他的手，將他臂膀一拽。
「呵呵，編故事。」康王一笑，回頭，忽然指著面前一塊石壁，道，「瞧，當時就是這樣，一塊石壁忽然塌了下來……」
「無妨，無妨。」康王哈哈一笑，「你容楚恨不得我死在這路上，此刻怎麼忽然擔心起我來了，怎麼，是不是有什麼話你不想聽么？」
他倒一直沒有去看太史闌，似乎覺得沒有必要。
「後來文臣調往京中做官，過了幾年，武將功成名就，也回京中任了閑職。兩家又重新走動起來，那時候兩家兒女都已經長成，少年十六，少女十四，正是豆蔻年華，日常也沒什麼拘束，時常約了一起去參加京中花會茶會，踏青游節，兩人都才貌出眾，京中貴族看這對少年男女中，都覺得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太史闌卻知道這傢伙和她的死黨一樣，有一雙鈦合金眼，而且還是文臻君珂的合體版。
更關鍵的是，普通五越人是不可能知道當年這個傳說的，不是擁有特殊身份的五越人，比如五越國主的直系後代，也不可能接觸到這樣的秘密，知道這個萬人坑的所在，前來祭拜。但在五越的傳說里，五越國主被臣子所殺，之後臣子篡位，竊奪了五越之後，便將五越國主的子孫全部斬殺乾淨，這一脈，是已經絕了的。
太史闌忽然打了個寒戰，覺得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身下容楚安撫般地輕輕拍了拍她，在她耳邊柔聲嘆息，「不想讓你知道，你還是知道了……」
忽然一口熱氣哈上她的耳廓。
看上去像是少數民族的名字，此時容楚和司空昱也各自發現了木牌，木牌顏色不一，有的上紫下紅，有的上青下紅，不過不管怎樣變化，下半截一定是紅色，名字一定是黑色。
太史闌撐著容楚的胳膊，小心地爬了起來，忽然摸到一手的濕潤粘膩，怔了怔，道：「你受傷了？」
太史闌和容楚都不回答，而上頭，果然幾乎立刻，地面開始搖晃，大片大片琉璃般的岩層，已經開始碎落，相互撞擊，化為尖利的碎石，呼嘯飛舞，直刺三人。
這一刻他的懷抱不含狎昵，只是純摯的關懷和體貼，全心為她著想的細膩。
兩個男人也竄了出來，三人站在邊緣回頭看，那裡是一個足有一間屋子大的坑，裏面的灰幾乎和坑邊平齊，卻不知道多深，但是僅僅能夠把那麼大面積鋪上一層，那也是可觀的屍骨數。
「王爺還是小心走路的好。」容楚忽然道。
「我們走吧。」她道，「雖然康王跑了，好在出洞應該能找到路，我們要動作快一點，才能避免被前後圍攻。」
這邊的山壁是直上直下，沒有可以攀援的路，通過弔橋，對面就是矮矮的後山，那樣下山的路就多了。
這裏應
太史闌向著平台走幾步，想要找找接下來的路，腳尖忽然踢到什麼東西，她蹲下身，一拔，拔出一根木牌。
「哎，心寬大氣的女人就是好。」容楚笑得滿意，忽然眉頭又一皺，「可是你不吃醋，這點不好。」
她回頭看容楚，容楚的臉色也有點肅然——燒紙是小事，但問題是五越後來成為南齊屬地，不斷往邊境收縮，疆域越來越小，現在離南齊腹地已經很遠，這些年五越桀驁不遜，和南齊關係惡劣，五越人不是特許，已經很難進入南齊內地，怎麼會有人跑來這裏燒紙？
司空昱又瞧了瞧容楚，容楚竟然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有點諷刺。
離開了那個讓人渾身難受的骨灰坑，三人都覺得好受了些，抬頭看看，這裏的石質又變，堅固發黑，四面不斷有鬼火閃動，景物朦朧可見。
兩人卻都沒覺得，容楚一看見裂縫，就去抓太史闌靴子，他速度快些，抓住了太史闌，司空昱立即去抓他，想要將他和太史闌一起拎上來。
兩個男人都驚叫，滑撲過去抓她，司空昱的距離稍遠，人滑過去的時候，胳膊上衣袖被擦碎，擦出一條尺許長的血痕，容楚則在掠過來的時候，被一枚飛射的琉璃石擦過脖子，也留下一條淡淡血痕，再深點，怕就是血濺三尺。
站定之後太史闌低頭一看，原來腳下是一塊巨石，生滿青苔少有人跡所以很滑，前方就是空谷，空谷之上有一座弔橋，底下的風鼓盪不休，將弔橋吹得不住翻卷。
容楚立即從善如流地坐起，表示對此決定的衷心擁護。
「那你起來。」太史闌立即道，「這種灰有很多細菌，不要被感染了，我身上有金創葯，剛才在溫泉里順手拿的，給你上藥。」
吻落在腮邊，隨即掠過，楊柳春風，細緻輕柔。
「輸了？」
太史闌走不了幾步，實在覺得難受，腳下全是那種灰，一步一個坑，這得死多少人，才能有這麼多灰？萬人坑？焚燒過的萬人坑？
要在平時，太史闌就要鄙視這傢伙隨時不忘佔便宜的德行，此刻卻聽出他語氣中的嚴肅，似乎發生了什麼很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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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一點烘烤痕迹，能代表什麼含義？
一路衝到前頭，出口果然已經被堵住，司空昱大叫，「糟了！」
容楚的神色也有些變幻，似乎想起了那個意外死亡的少女，不過，到底是不是意外，已經無從查考。
容楚摸摸頸側，笑道：「一個小傷口，飛石擦的，沒事。」
「到老？等你一把老骨頭咯人嗎？」她淡淡答。
「太史闌你瘋了！」司空昱一邊揮劍擋尖石一邊高喊，「洞都快要塌了，你竟然還要踹，你還怕塌得不夠快！」
容楚立即眉開眼笑的偏頭，太史闌彎下身，將膏體塗在他傷口上，塗了厚厚一層。
三人繞到面前一看，才發現雪白的石壁上有一點點微黃焦黑的痕迹，有一點點像是被不大的火焰給烘烤過，而且火焰應該不是直接燒上去的，是隔著距離的烘烤，所以痕迹很不明顯。
「有一年冬天，一群京中貴族少年約了去遊玩琉璃洞，說雪中看琉璃別有趣致，其實洞中琉璃，和外頭的雪有什麼關係？但這些人就覺得好，約了很多人去玩，其中還有宮中的人，浩浩蕩蕩一大幫，那對少年男女，也在其中，還有那少女的姐姐，那姑娘快要參加選秀了，想要在進宮前好好輕鬆一下，家裡也就破例同意了。」
太史闌還在思索，司空昱已經不屑地扭過頭去，道：「你們南齊就是古怪，給人燒紙還要在那樣奇怪的角落，不是應該在墳前嗎？」
太史闌忽然掙脫容楚的手，大步向前奔去，一邊奔，一邊用力在地上跳躍，還時不時左踹一腳，右踹一腳，踹得洞壁砰砰作響。
前面空曠處，有一座白石的平台，平台有點像祭台，不過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平台是用最普通的白石雕成，沒有任何花紋，整體的風格樸實沉穩，有一種久經歲月沉澱巋然不動的樸素。
「無話不可予人聽，無事不可對人言。」容楚笑，「那麼，請。」
三個人只走了幾步，就找出了十幾個木牌，地上埋得密密麻麻，露出上半截，看上去像一個個的小墓碑，太史闌回頭看了看骨灰坑——難道這是死者的名諱？這又
夜色暗昧，月光昏黃，山林都籠罩在黝黝的暗色里，遠處松濤起伏的暗影，在淺黑的崖壁上打出深黑的猙獰的影。
「一對有情人就這樣生生被拆散了。」康王扼腕地道，「此事男子家族一直保持沉默，畢竟對方是皇族，之後這男子多年不娶，雖有未婚妻，但每次未婚妻都莫名死亡，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忽然笑眯眯轉過臉，問容楚，「晉國公，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容楚一怔，側頭看她，太史闌還是她那個冷冷靜靜樣子，目不斜視。
木牌已經朽爛了大半，但還隱約可以看出上過漆，上黑下紅，在紅色部分，以黑字雕刻著名字。這根木牌上雕著「扎西古」。
「說故事的人雖然不可靠，但故事一定存在，有些話編是編不出來的，區別只是在細節和真相而已。」她捏住容楚的耳垂，把他拉開一點，道，「與其相信別人，不如有機會自己追索。嗯，如果我最終得來的版本比康王那個還驚悚的話……呵呵呵呵！」
「我倒希望你一直賴我身上不起來，就這麼抱著你到天荒地老。」他抿抿唇，眼神溫軟。
太史闌此刻看不到司空昱，也沒有看在她身邊一直護著她的容楚，她的全部意識都已經放空，只剩下這一刻呼嘯的風聲，和一大片的空茫。
「骨灰。」
然後他似乎想跳開，隨即發現不能跳，這地上全是灰，越跳，這些可怕的灰就會粘到他身上，先前當是草木灰拍了也就拍了，此刻知道是骨灰，哪裡還受得住？
容楚的眼睛亮起來——這算是太史闌的認可嗎？
她立即躺著不動了，容楚抱著她，悠悠道：「唉，原來只有在這樣的情境之下才能抱到你，我是該慶幸呢還是悲哀？」
「國公還是很聰明的，知道有些事就是想瞞也瞞不住，還不如裝坦蕩。」康王輕飄飄地贊了一句，才道，「話說就是本朝，有兩個世家，一文一武，兩家老爺本是同年，科舉入仕之後，其中一家老爺棄文從武，鎮守邊關，另一家老爺沒多久，也被派往邊疆任職，之後兩家老爺官場浮沉，幾遷幾調，說起來很神奇，接連三次，兩家老爺明明一文一武，任職卻都在同一地域，如此也算難得的緣分，兩家因此走得極近，老爺們是同年，兒子們拜了兄弟，其中還有對年紀相仿的小兒女，武將的兒子和文臣的女兒，自小青梅竹馬，兩家大人都笑談，還不如結個娃娃親，只是因為男孩父親是武將，變數太大，才沒有正式結親。」
她冷笑著，用力搓了搓容楚的耳垂，手勁不輕，眼神殺氣。
容楚有點詫異地看了看司空昱，此刻大家都沒有火摺子，四面光亮度很低，容楚有點不明白，這人是怎麼能看見另一個角度的那一點點烘烤痕迹的。
太史闌忽然想到當初在二五營，五越還曾派人來刺殺景泰藍，似乎是知道了景泰藍的身份，說來也奇怪，南齊朝廷不知道的事，僻處邊疆的五越卻知道了，甚至連容楚身邊的侍女，都被五越滲透，這個已經被打散的民族，也許骨子裡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已經真正分裂並一蹶不振。
太史闌端著下巴玩味地瞧著他，心想這神情怎麼看都不是心虛，但到底是因為這個故事真相荒唐覺得諷刺呢，還是因為*人劈腿覺得諷刺？
如今居然還有人知道這個秘密，還有人記著這件事，還有人偷偷來到這裏祭拜，這對於南齊，可不算一件好事。
「洞塌了，眾人都驚慌起來，好在洞不是全塌，甚至不能算塌，只是有幾處地方塌陷了大洞，有些嫌外頭吵的人，進入洞深處之後掉了進去，順著地下道滑不見了，這些滑不見的人當中，有那對文武世家的少年男女，有一直獨行進入洞深處的少女的姐姐，還有幾個宮中來人。」
「我又不是護士，*給誰包紮就給誰包紮。」太史闌表情淡定。
「哦？」太史闌來了興趣，「個個武藝超群？」
「可是這些士兵，現在成為萬人坑的骨灰。」太史闌指指地下。
她先前感應到的那種陰森的氣息又來了，這次不僅是陰森，還帶點哀涼，帶點悲傷，帶點幽深，黑暗中明明空無一物，但又似乎有無數東西存在，它們哀涼著，悲傷著，幽深著存在，存在在空氣里、風裡、和身下的……灰里。
太史闌不理他，繼續一路踹洞，容楚飛快地跟了上去，陪在她身側，為她揮擋亂石。
這樣的細膩多年不曾有過，
司空昱指了指祭壇一角，道：「那裡，好像有被燒過的痕迹。」
康王喘一口氣，繼續道：「這一幕當時很多人看見，都會心一笑，覺得好事將近，這對男女雖有小難，但因此成就良緣，也算因禍得福。將兩人救出後繼續向內搜索，救出了那幾個宮中來人，最後，找到了那個少女的姐姐……」
「砰」一聲悶響，三個人都很快著落，在落地的最後一瞬間，容楚抓緊了太史闌，身子一翻墊在她身下。
「太史闌！」
這也算打情罵俏了，國公心情甚好，旁邊某人直冒酸水。
「五越是巫蠱盛行之地，這是他們的老本行，只是這一批人更加精通，他們學的術，是根據每個人的體質量身打造，有人善於地底隱匿，有人善於開山搬運，有人善於施毒使蠱，有人善於各種咒術，這樣一群人集合在一起，是一支相當強勁的力量，五越之主當時依靠這支軍隊橫掃各國，直到遇上了南齊。」
這座山的山腹地形有點像一個鍋，三人從鍋的一邊把子下去，從另一邊把子上行，漸漸看見前頭微光，出口窄窄的，是一條半人高的石縫。
太史闌忽然腳步一停。
容楚接住了她的手，下意識要拉到自己身邊，太史闌卻手一滑，揣到自己袖子里。
「術？」
太史闌伸手，合攏他的嘴，「想太多，隨便一個阿貓阿狗為了逃生胡亂編幾個故事，我便信？」
太史闌二話不說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扔給他，「自己包紮。」
不過等他手伸過去，太史闌早已扶壁穩穩站好……
「這是五越風俗。」容楚察覺了她的疑問，回答，「戰死的英靈，屍首不迎回家鄉，就地掩埋或者燒化，這種木牌，就是五越士兵的墓碑，你仔細看，有五種顏色，是五越的標誌，*中越，藍色西越，黑色北越，青色東越，紫色南越。」
他語氣輕而譏誚，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諷刺，從聽這個故事開始，他的眉梢眼角，都滿滿這樣的意味。
太史闌也無所謂，不用拉倒，順手從瓶子里摳了些乳白色的膏體，對容楚道：「偏頭。」
太史闌好像頭頂忽然有電光流過——燒紙！
好在預想中的疼痛也沒來，身下柔軟，那種柔軟的感覺很奇怪，不像是草地的瑩潤，也不像是泥土的彈性，而是帶點細碎和鬆散的感覺，而且確實也有蓬鬆的東西飛了起來，撲了三個人一頭一臉，壓在最底下的容楚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眾人急忙出洞尋求救援，雪大，山路難走，人又驚慌迷路，足足走了一日才到山下，又費了一日功夫帶人進洞上山尋找，最先找到那對少年男女，在一處下行洞的縫隙里，兩人都已經昏迷，緊緊擁抱在一起，少年還保持著用胳膊擋住外頭落下的尖利山石的姿勢，少女則蜷縮在他懷裡。」
「我也受傷了。」司空昱站在一邊，高高地昂著下巴，不滿地斜睨著太史闌。
「你讓本王說，那本王就勉為其難說說。」康王眯著眼睛，摸出一顆藥丸吃下，才道，「本王自己，對這洞沒什麼好感，不就是一些石頭么？幾尊似是而非的天然雕塑，非要扯到什麼神女有心，仙郎相會之類的典故，實在荒唐得很，也只有那些情濃心熱的小情侶，才會信這些。不過眼下這裏就有一對情侶，不妨說個本王聽來的故事，這故事呢，其實也是本朝……」
三人繞過祭台，往前方光亮處走去，太史闌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遠處萬人骨灰坑泛著一股灰亮的光芒，她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奇怪的情緒，梗梗的，悶悶的，像被一口灰堵在了胸口。
司空昱對她的區別待遇非常不滿，「我好像傷得比他還重些。」
這麼危急的情形下，太史闌，居然是閉著眼睛的！
三個沉浸在故事里各有心思的人，頓時都下意識抬頭去看。
聲音一落，便是幾聲沉悶的聲響，有點像爆破的聲音，司空昱霍然變色，「不好，你們先前是不是說這種洞岩層一層層的很薄脆，震動會傾毀？他是不是也想毀了洞埋了我們？」
她側頭的動作認真，塗藥神情專註，呼吸寧靜，散發著淡淡的草木香，容楚注視著她濃黑鬢髮邊線條緊緻的側臉，忽然側頭輕輕一吻。
「沒事。」她也輕聲道，「總不能一直躺在你身上不起來面對……」
比如她給司空昱的葯就是最好的，比要給容楚用的葯還好，但是親手包紮——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