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笑憑闌
第六十章 生產（二）
……
容榕忽然跪了下來。
「嫂嫂。」容榕跪在地上，仰望著她，一字字道，「容榕請纓，為嫂嫂剖腹取子！求你，信我！」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一樣東西，頓時眼睛一亮。
隔壁的屋子很安靜，盛放被褥雜物的柜子頂天立地。
……
邰世濤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門外。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這密室雖然在地下，但是容楚為了太史闌賞心悅目，有良好的心情待產，特意把密室布置設計得十分講究，但很明顯這份苦心白費，要生產的那個急急進了產房看也沒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煩躁，用腳尖將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團糟。
太史闌接過碗，其實她並不打算吃任何東西，畢竟這密室已經給人來過，之後什麼事都應該更加小心，而且剛剛也才吃過飯。讓容榕去做荷包蛋，不過是給她一個發泄和獨處的機會而已。
她閉了閉眼。
容榕點點頭，輕聲道：「放心吧，嫂嫂一定會沒事的，她一向身體底子好，哥哥請了專門的葯膳師給她調理身體，很快我們就可以看見小傢伙了。」
「小翠！」太史闌道，「給，給容榕打下手！」
這密室里有人，她知道。甚至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要麼在房間背後的那三條暗道其中之一里，要麼在隔壁那間放雜物的房間里。
時辰過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覺得穩婆的聲音似遠似近，像被水流攪來攪去聽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個！我得去問問！」隱約還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門，隨即又停息。
她一陣陣昏眩，全身軟得似要飄起來，意識拚命拉著她向某個黑洞飄去，她靠著全部的強大意志，才能勉強維持此刻清醒。
好在容榕過了一會真端了碗糖水雞蛋來，並且輕聲道：「我用銀針試過了，沒有毒。」
她嗅了嗅，道：「不錯，很香。」埋頭吃東西，卻從碗的邊沿上，給容榕打了個眼色。
容榕明白她的意思，眼底瞬間就有了淚。
「沒有選擇……那就聽我的選擇……」她道，「剖了……拿出來……大家都有救了……」
邰世濤目光立即柔和了，唇角綻開一絲微笑，「那年春天……」
雖然這麼想，心上依舊似有細線拉過，緩慢而不斷地割裂，他心裏模模糊糊地，想著自己並沒有親眼看見女兒的死亡，外頭也有傳言說女兒其實沒死，只是被太史闌關起來好挾持他。
太史闌閉閉眼睛，心沉了下去——她敢，她們也不敢。這種事情沒一個膽大心細的人動手，那麼萬分之一的希望都無。
「不要催她。不急。」太史闌躺在床上，在看容楚親自給她寫的《生育指南》，嗯，此時要保持平靜情緒，放鬆身體，保持體力，盡量進食易消化食物，不要亂喊亂叫。
噼里啪啦的淚水不再落，因為早已在臉上匯流成河。
七八個時辰沒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強支撐著靠在椅背上。邰世濤瞧著，心中也有些不忍，低聲道：「你睡一會吧，沒事的。」
「實話告訴我……」太史闌喘息幾聲，艱難地道，「還有可能……母子平安么……」
老天這次，真的不幫她。
剛才吃過雞蛋的碗還放在桌上，燈光下細瓷光澤幽幽。
兩人都豎著耳朵聽裡頭的動靜，不出意料，毫無太史闌的大叫呻吟，只有產婆不間斷地「用力，用力！」聽起來空空曠曠，讓人心底沒有著落。
又是一陣徒勞的用力，她在劇痛之中掙扎，努力地向下使著力氣，孩子既然不大，怎麼會出不來？她不信！
她敢繼續在這裏生產，是因為這間產房照樣處處機關，有人真敢闖進來，必定也叫他有去無回。
海鯊。
她只得將那古代麻藥，在太史闌肚子上厚厚敷了一層，等了一會，用刀尖淺淺地劃了划，問太史闌，「嫂嫂，怎樣？」
嬤嬤們退出去。容榕坐下來，看了看那鍋，覺得好像有點臟，拿過鍋找了個刷子就開始擦洗，她擦洗得極其用力，似乎想將鍋搓下一層鐵屑來。擦著擦著，她垂下的長發間，一滴滴水珠落了下來。
黑暗裡，海鯊的身子顫了顫。
隨即她推開邰世濤，擠過史小翠，走了進去。
哥哥有幸，發現了這處所在，因此擁有了她，而自己，是因為哥哥，而有幸領略這一處的寬廣。
容榕手指微微顫了顫。
她求助地看史小翠，史小翠倚在牆上，看那樣子手指都抬不起。
容榕說有人剖腹存活，她心中燃起希望，她直覺這故事是真的，別人能活，她自然也能活。
下半夜的時候，隨著穩婆一聲喊「差不多了！」太史闌終於正式進入了臨產的過程，除了史小翠，穩婆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容榕立在那裡，看見太史闌的眼光，這名震天下從不屈膝的鐵血女元帥，此刻眼底的光芒竟然是祈求的。
那些用水洗一遍難以清除的蟲卵，在她這樣無意識地拚命搓洗之下，屍骨無存。
她想，這一生，這一個凄慘狼狽卻鐵般的笑意，她永不能忘記。
好運氣終有到盡頭的時候，人生里真正最艱難的一關到了。
容榕明白了這是什麼東西，心中一喜，道：「連這個都有，嫂嫂可以少受些罪了。」說完要喂她吃。
「出去……出去……」史小翠向外推他，眼淚無聲無息落在他臉上，「你們一個個都瘋了，都瘋了……她竟然要剖腹取子……我的天哪……」
除了不安的感覺外，他還有種很奇怪的感受，好像這室內有一種極其哀傷的氣氛，緩緩地，從他身後，將他包圍。
他心底涼涼的，忍不住在這片溫暖的黑暗裡，回憶往事。想起先頭妻子難產，留下一個女兒撒手人寰，之後他娶妻妾無數，再也沒能有一子半女。到最後他也認了命，想著也許是自己殺人太多，遭了天譴，命中無子。也就一心一意撫養女兒長大，因為他乾的都是刀頭舐血的活兒，不放心把女兒留在身邊，早早將她送到海中小島，後來又為了幫會利益，把她嫁了一個老頭子，因此，早些年的父女關係一直淡漠，他心知對不起她，所以向來什麼都滿足她，知道她在黃灣群島有些事不如意，就帶人離開靜海遠赴黃灣給她撐腰，在黃灣那一個多月，父女關係終於得到了修復，誰知道就在父女感情好容易恢復的時候，太史闌來了，趁空就搗了他的老窩。女兒聽說后要為他報仇，卻也被太史闌殺了……
「剛吃過，實在吃不下。」太史闌摸著肚子。
她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懷孕前期三個月她一路趕路顛簸，四個多月落海斗鯊，海上漂泊，勞心勞力，回來后出現胎像不穩，以她那驚人體質，良好調養，還出現這種情況，很明顯是折騰過度了。
現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經統統不在意，只望這個孩子能平安生下來，只望他能健康長大，甚至聰明與否都不要緊，但決不可……決不可未見親人，就被剝奪生命。
太史闌已經感覺到微痛，甚至感覺到刀尖的冰冷，她心中轟然一聲——雪上加霜，她竟然是個抗麻體質！
「融融……」太史闌滿頭大汗，眼底是無盡的黑，「我不要二選其一……無論失去我還是孩子，你哥哥都會傷心……我要為他保全……我也不能對不起這孩子……你勸勸她們……勇敢點……」
她之前看見邰世濤就有些不自在，還從未用這種自如的語氣責怪他，邰世濤愣了一愣，回頭看見她坦蕩又焦灼的眼神，心中隱約覺得容榕似乎有什麼變化，但此時也沒心情去細想，頹然在一邊坐下不語。
哭的不僅是委屈，還有更多的自我唾棄和慚愧悲傷。
邰世濤身子一軟，真的跪下去了，他手按著地面，滿頭汗珠滾滾而下，史小翠低頭看著他，兩人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不贊同和絕望。
容榕立即道：「我來我來，我最近在蒼闌營，和姐姐們學會了做很多東西，我會紅燒魚，三絲豆腐，酥油雞……」話到一半忽覺不妥，也不知道嫂嫂現在還肯不肯吃她做的東西，慢慢垂下了頭。
穩婆猶豫了一下，道：「倒也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胎位不正，等會老婆子試著再揉揉，看能否複位。大人的盆骨也窄了些……好在大人身體底子好，如果能早點生下來，孩子活
在另一處黑暗裡，喬雨潤也在皺著眉頭，她猜不出對方要做什麼。不過她隱約聽見使用鍋盆的聲響，心中禁不住的歡喜。
他和喬雨潤各自尋找躲藏的地方，也說好，暫時不要出手，等太史闌生下孩子最虛弱的那一瞬暴起，殺了她再殺了她孩子。那時候在室內的人一心要保衛她和她的孩子，也最投鼠忌器。
太史闌，才是真正懂*的那個人。
好在史小翠正向外沖，她及時單手扣住了門邊的機關總樞紐，才免了邰世濤死於機關爆發。
邰世濤過來，隱約聽見了這句話，抬腿就要向里沖，被容榕一把拉住，「你進去算怎麼回事？現在還沒什麼事，別驚擾了嫂嫂！」
如果那一下真的推了下去，她有什麼臉活在人世間？便是現在，她也覺得再也無臉見人。
太史闌只覺得渾身都似在瞬間炸開，所有緊張繃緊的肌膚、血脈、骨骼……一寸寸撕裂、一寸寸碾壓，一寸寸揉弄，一寸寸化為齏粉……痛……無法言喻的痛，撕心裂肺的痛，從意識深處海嘯般衝出，帶著一片深濃的黑暗和冰冷，將她滅頂……她想被捲去，被掩埋，被打碎，消失在這塵世間不見，勝於經歷這地獄酷刑般的痛苦……然而隱約里，她似看見那孩子……被鮮血和胞衣緊緊包裹著的小小的孩子……她忽然神智又清醒了些……嘴裏有咸腥的味道，那是咬破舌尖滿嘴的血，卻連什麼時候咬破的都不知道……又一波劇痛襲來，拉扯分裂，她想起十八層地域的拉鋸之刑，想來就是這樣的，將人架在大鋸子上，慢慢拉死……慢慢拉死……
因為先接收過太史闌的那個眼色，所以她也沒多心，知道太史闌依舊不放心那可能潛在的刺客。順手接過碗，笑道：「嫂嫂怎麼只吃了一半？」
隔壁穩婆靠著窗口張望了一下，愕然道：「那位姑娘在做什麼呀……這鍋子何必擦這麼乾淨……這這這，這等了半天還沒吃上。」
世間善惡，自有定數。
「讓我看看姐姐，讓我看看姐姐……」邰世濤雙手扣著門邊不肯走，淚流滿面，雙腿已經屈了下去，要給她下跪，「我……我看看她……」
容榕抬頭，遇上她的眼光，心中一震。
他和喬雨潤沒有離開密道，一人選了一個地方躲藏，他選擇了這頂天立地貼牆打制的柜子，把那些被褥向前推，自己鑽進去，從外面看，被褥沒有任何變化。
然而她臉上連表情都沒有，彷彿毫無所覺地看著容榕，「怎麼？」
……
刀光一閃，隱約乾脆利落，「哧」地一聲。
這可真是天公作美！
刷洗的不止是那些鍋盆，還有這一生初次，無法遏制，如白染皂的惡念。
她必須保持清醒，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容榕再聰明，也只是一個小姑娘，這樣的場合大男人都受不住，何況她？所以她自己必須清醒著，支撐這個孩子的膽量。
祈求有人能幫她，祈求有人陪她一起，和老天斗一斗。
裏面靜悄悄的，不像有人來過，太史闌轉頭看見邰世濤也跟了下來，無奈地一笑，心知此時便是趕他也沒用，便吩咐他將燈點上。邰世濤不放心，將房間全部都查看了一遍，沒有找到人，便站在兩個房間的中間處守衛。嬤嬤和穩婆跟上來，一陣風地將太史闌送進產房。
海鯊眼底，兩粒渾濁的老淚，緩緩流下來。
太史闌有點疲倦，閉上眼睛，趁著一陣陣痛過去時想睡會兒。容榕將穩婆拉到室外，盯著她的眼睛，道：「我瞧著嬤嬤你神色不對……我嫂嫂她這胎……可好？」
「你去問誰？」她聲音冷厲，「此刻我的事情，誰能做決定？」
容榕一怔，不過當她接過碗之後，她就明白太史闌的意思了。碗里的食物只動了一點。
「我們抬著轎子一路過去，有刺客試圖接近，但是並沒有全力出手。」她低低道。
出手？還是不出手？
宗政惠那樣的錯誤，她不會犯。
史小翠靠著門框哭泣，沒力氣將他扶起，邰世濤也不知道起來，失神地喃喃道：「不，不，保大人，國公在這裏，也一定會要求保大人！容榕！」他轉頭，低喊，「保大人，對不對？」
容榕閉了閉眼睛，她覺得震撼，無法想象這一刻居然有人還能笑出來。
穩婆和嬤嬤驚得渾身劇烈顫了一下，僵住不動。
「我
穩婆被她突如其來的叫聲驚得站住腳，駭然回望，便見她面色煞白，滿臉是汗，雙手緊緊抓住床兩邊的扶欄，指尖已經嵌入扶欄的軟木之中。
果然確實沒人發現，邰世濤搜索時在被褥前走過三次，還抽出一床被子瞧了瞧，也沒發現任何端倪。
此時也只好擱下這事，她對史小翠使了個眼色，史小翠神情一凜，隨即恢復正常。走了一圈道：「大人，這隔牆的窗怕是影響光線，關上吧。」說著砰一聲關上了那可疑查看隔壁的窗。
她去了隔間，在柜子里找到紅糖雞蛋，兩個嬤嬤要來幫忙，把鍋子隨意用水沖了沖，又把水倒進一邊備好的盆里。容榕瞧著，一把接過鍋盆，道：「嬤嬤們還是去伺候嫂嫂，這裏我來！」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她親切，她不再羞澀拘束，他也平靜了很多，點頭道「是的。姐姐從來就沒有遇上能真正難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沒有。」說著頻頻對裡頭張望。
「管他呢。」邰世濤煩躁地道，「就當我失蹤了好了，出去后再想法子周全，現在我真的一點心思都沒有。」
太史闌疲憊地皺起眉——怎麼和她想得不一樣？難道錯疑了人？
屋子外有腳步聲匆匆而來，他急忙屏住呼吸，看見兩個少女面色蒼白地衝進來，拖出了一隻箱子，箱子里全是刀。
「大人！」穩婆的眼淚嘩一下落下來，「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這樣！實在是……實在是……」
海鯊渾身戒備，以為對方發現了他，然而那兩個少女又飛快地帶著箱子進去，隨即有婆子滿面倉皇地進來，開始燒水。
他慢慢地，娓娓地敘說，繃緊的身子漸漸放鬆，容榕靜靜地聽著，無意識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濤也沒在意，他沉浸在過往的思緒里，覺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
「不要……我要保持清醒……」
他不知道這一變化代表了什麼，忍不住在黑暗裡皺緊了眉頭。
這一等便是許久，他一開始急躁，漸漸便開始歡喜，生了這麼久還沒生出來，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史闌難產了。
「不能！」史小翠驚呼，「傳奇本子？傳奇本子上的東西如何能信……這是草菅人命！」
「也是。」容榕接過碗，順手倒進了旁邊的雜物桶內。
「隔壁……隔壁柜子里有個箱子，小翠我上次讓你秘密封存的東西，李扶舟送的……拿來……」她艱難地指揮。
她渾身如被水泡過，濕漉漉浸滿一床，眼神卻是靜的。剖腹產，在現代再簡單不過的手段，在醫療技術不發達的古代，卻是令人無法想象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死路一條。
人影穿梭，快速來去，太史闌被暫時挪了開去。婆子抱來乾淨的白布，床上用具全部換掉，鍋爐里熱水不停地滾，嬤嬤端著熱水，一遍遍地燙著那些刀具手套，每個人一遍遍地洗手，容榕不停地道：「熱水！所有的用具都要反覆地燙！不要再接觸任何東西！」
史小翠眼珠子慢慢放大，似乎完全不能反應，好一陣子才瘋狂地叫起來，「不！不！不能！」她推開嬤嬤要向外沖，「他們怎麼還不回來！怎麼還不回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太史闌迷迷糊糊又痛醒了，她睡得不安穩，陣痛始終緊逼著她，夢中似乎也總看見一雙眼睛，惡毒且森冷地注視著她，她睜開眼睛，看看床頭的西洋鍾，才睡了不過一刻鐘。
太史闌又被放到了床上，她的頭軟軟地靠著容榕臂彎，像快要折斷了一般毫無力氣，頸上的汗瞬間就濕了容榕的衣服。
海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隱約從所有人焦灼恐懼的神情上看出來，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發生了！
他垂頭，看見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臉，長長的睫毛如一隻安靜的蝴蝶，靜靜垂著蝶翼，唇角也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是了……她真的是急了……怎麼會尋上容榕……這些老練的穩婆都不敢，她一個小姑娘如何敢……
容榕瞪大眼睛，心砰砰跳起來，雖然穩婆說得含糊，但她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史闌拍拍她的肩，容榕趕緊扶住她向下走，她先自己下去，踏踏地面穩妥了，才伸手來接她。
太史闌住口，眼底浮現失望。
經驗豐富的王婆子查看了一下，笑道：「怕還有陣子。大人還是先吃些東西積攢點力氣，趁痛得還不密集，在地
她霍然睜開眼，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聲厲喝，「站住！」
太史闌心中暗贊她機靈。
「砰」一聲，門被撞開，太史闌險些驚叫——門口有機關！
不行，必須要生出來，否則容楚該有多傷心？否則她要怎麼原諒自己？
太史闌此刻正在漸漸昏眩的意識里浮沉。
海鯊很滿意。只是心中隱約還有點不安，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但又想不明白這不對勁是什麼。
太史闌生產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不多，現在又懷疑有內奸，史小翠能動用的人手更有限，想著此刻密室內竟然可能還藏有刺客，而太史闌身邊只有她一人，重大的壓力，令史小翠掌心裏滿是汗水。
太史闌有可能難產！
穩婆傻住，抖手顫唇。
她渾身的肌膚都在微微顫慄，那是人體對劇痛的自然反應，這時候人會啟動自我保護自然暈去，可她又不能暈，孩子已經露出頭來，容榕卻似被人體內髒的可怕給驚住，手僵在那裡。
太史闌搖搖頭，她的陣痛又開始了，穩婆急急地將史小翠請出去，但依舊表示要再等，座鐘嗒嗒地走著，入夜了。
水珠越來越密集，噼里啪啦滴落在鍋子里，她也不擦，就那麼一邊哭一邊拚命刷洗，一邊拚命刷洗一邊哭。
史小翠咬牙半晌，終究一跺腳出門去，容榕跟著，史小翠把箱子找出來，打，裏面一套薄薄的刀，柳葉般細，燈光下雪亮閃光。旁邊還有蠶絲特製的薄手套，筋線，藥瓶，各種。
嬤嬤們有些為難，因為史姑娘吩咐過，任何事必須幾人結伴來做，不允許單獨行事。
她把鍋子刷得雪亮，連自己手都搓紅了。
邰世濤肩膀顫了顫，想挪開，最終卻沒有挪，拿過椅背上一件披風，輕輕蓋住了她。
她一驚，抬頭正對上太史闌的眼眸，眼前的臉已經面無人色，濕漉漉的頭髮遮了半張臉，人好像瞬間就瘦了一半，乾枯得令人心驚，但眼眸居然還是亮的，甚至是溫暖的，眼神里……滿滿的信任和鼓勵。
生產的疼痛，其實並不足以讓她崩潰，她受過太多的傷痛，此刻尚覺得可以忍受，但體力卻在迅速流失，穩婆一直在讓她用力，她用力了，卻依舊沒有等到瓜熟蒂落的感覺，偶爾睜開眼，看見穩婆額頭的汗珠流了滿臉，甚至噼里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裏也隱約知道，自己似乎是難產了。
世濤是對的，她這樣自私、卑劣、無恥、惡毒的女孩子，確實遠遠比不上嫂嫂，確實沒有資格去*他。
太可怕了……完全想象不到的可怕，那一刀下落的勇氣此刻消耗得乾淨，容榕手腳發軟，完全沒有力氣和勇氣把孩子拽出來。
不能睡……不能睡……此刻睡了……必然會有失去……
「嬤嬤，快來燒水，把屋子和一切用具重新擦洗！」容榕極速地吩咐。
忽然容榕聽見細細的聲音，「拿……拿出來……」
太史闌凝視著她，道：「容榕，底下黑，不用這樣，先小心你自己。」
「姑娘有心了。」王婆子笑道，「只是此時也用不著吃這些。方才老婆子瞧了，這裏備的就是雞蛋紅糖的等物，這便很好，補品此時也是用不著的。請嬤嬤給做些荷包蛋來吧。」
穩婆手指在發抖，一聲不吭，太史闌短促地笑了一聲。
但她不信這個邪，她不信她撕裂老天來這一遭，一路血火地走過來，最後倒在這裏。
陣痛已經越來越緊，穩婆檢查了之後卻說：「還得有陣子，大人千萬節省體力。」
太史闌在那邊隔窗看見，道：「你們過來，不要打擾容小姐。」
他不動，任那眼淚被布匹慢慢吸收，心中有些微微詫異，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此刻想起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鐵，越大的傷痛，越不會輕易沉溺，令自己頹喪疼痛。活著，永遠比什麼都重要。
容榕霍然抬頭，眼睛發亮聲音發顫，「好。」
容榕從未見過太史闌這樣的虛弱和無所依靠，心頭一酸，抱了抱她的頭，轉身又換了一套乾淨衣服，拿用藥水煮過的白布蒙了口鼻。太史闌在她身後喃喃道：「……那箱子里有個小瓶……沸麻丹……用水化開……」
容榕抿著唇，半天前她還會為這樣的舉動言語傷心，此刻卻也覺得心頭平靜。只是太史闌沒有聲音，反而更加讓人心頭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話來說，「你和嫂嫂不是親姐弟……我可以
……
她有點奇怪，那暗中的人，怎麼那麼沉得住氣？
太史闌卻讓開了。
「沒有實在！」她咬牙，「給我剖了！拿出來！」
兩人對望一眼，慶幸之餘，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
看她看過來，太史闌甚至慢慢扯出一個微笑，「做得……很好……繼續。」
「我自己才能決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
如果女兒真的沒死，出現在他眼前……
奇怪的是，她在等，對方似乎也在等。等什麼？等她折騰過漫長的生產期，在最精疲力盡的那一刻出手？
海鯊在柜子里已經等了很久。
她心中忽然一陣煩躁，正好此時史小翠下了密道，過來向她稟報那轎子回後院的情況。
那層層疊疊的被褥背後，有人緊緊地閉著眼睛，僵直如殭屍般站著。
容榕放了心，小臉嚴肅下來，示意其餘人出去，身邊只留了史小翠和一個穩婆。
容榕搖搖頭，強打精神道：「嫂嫂還在熬著呢，咱們說說話吧……你是來赴宴的，現在人失蹤了，你的士兵怎麼辦？回營之後怎麼交代？」
她垂下臉，攙著太史闌的手，將她引入地道之下，她的背對著地道，如果這時有人出手，她首當其衝。
李扶舟送的那箱子！當時沒有在意放在一邊，此時想著，裏面似乎有很多東西，正可以現在用！
滿室珠光都聚攏在一起，照耀著那生命誕生之地，此時太史闌亦感謝容楚，是他不惜耗費巨資，用明珠照明，否則尋常燈火的煙火氣，都可能造成感染。
她知道，依舊一言不發，用沉默和體貼包容了一切。
太史闌眼睛一亮。
關上窗之後她有些緊張地看著太史闌，做了個手勢問「現在帶人動手？」
懷胎十月，她不能放棄這個孩子，她是太史闌，她敢和老天做賭！
太史闌的目光是瞭然的，卻瞭然得平靜，平靜中隱含悲憫，悲憫中滿是理解，理解中攜著安慰……如此複雜的目光。
「很好！」太史闌立即道，「你來！不必管成敗如何！我謝你！」
所有人愕然看著她，不明白她此刻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容榕的眼睛再睜開時，目光清亮，只盯著眼前，那是哥哥的骨血，是容家期盼的新生兒，是嫂嫂拼了性命要保護的生命，是她的，救贖。
都是廢話，以上。
「讓容榕去做吧。」太史闌笑道，「我想嘗嘗你的手藝。」
她要保住他。
「你幹什麼！」她尖叫，「出去！出去！」
容榕站在他身後，臉色也慘白如紙，邰世濤跪在她前面，她也不知道去扶他，眼神定定的。
她瞟一眼容榕，臉上還是淡淡的沒有表情。壓抑的情緒，總要給她有個發泄的地方，這荷包蛋嘛……希望她哭完了還記得做。
床上太史闌依舊堅持著不肯暈去，眼底的光芒卻漸漸散了，看她進來，太史闌振作了一下精神，「融融……」
被褥後頭是一層素白的隔牆布，他就在布后，就算被褥被人抽出一床兩床，也不能發現他，誰也不會閑到沒事幹，把所有被褥都抽出來，再把帘子掀開。
……
容榕心砰砰跳起來，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其實太史闌什麼都知道。
「……雖然我一直在為她做內應，說起來是我犧牲，其實還是她一直在照顧我……」邰世濤收了尾，唇角掛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轉頭，卻看見容榕在他肩頭睡著了。
隱約聽見穩婆的聲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後來慢慢地有點不對……現在只能看運氣了……幸虧大人體質好，換成別人早……」
「我關在家裡十五年，讀過很多書，因為自己身體不好，醫術一道我也很有興趣。前不久還看到從大燕傳來的一個傳奇本子，寫大燕醫壇雙璧的故事，他們曾給病人開腹而令其不死！那本子寫得很細緻，我看了好幾遍，我記得該怎麼做！嫂嫂！我……我……」
她無法想象自己在一刻之前，居然會冒出那樣的念頭，如鬼神驅使，事後回想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噗一聲輕響，一蓬血打在容榕臉上，她顫了顫。史小翠搖搖欲墜後退一步，穩婆眼睛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邰世濤聽她語氣溫柔平靜，煩躁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些，覺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頭看她一眼，正看見她小小的臉，在珠光的柔輝中發光，神態安詳。
此刻，出手，還是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