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笑憑闌
第六十六章 人間溫暖
房內沒有人。
三個人都安靜著，太史闌和邰世濤都是累透了的人，在這天生令人安適的少年身邊，都起了困意，太史闌閉上雙眼，邰世濤也昏昏欲睡。
「此時再出去我會死，留下來可能死，在一定和可能之間，我選後者。」
他也許是怕點破了，從此便失去了夜晚的這個懷抱。這夜晚的託庇，看似是妖桃兒求助於他，可對他來說，卻也是自尊的救贖，他因此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依舊被信任，被依賴，被需要。
被子破舊，不過洗得很乾凈，被頭還有補丁，不過是用同色的布補的，陣腳細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應該是一位細緻勤勞的貧家女的房間。不過邰世濤走到窗前，隱約聽見底下笑鬧聲浪，似乎這裏還是一處妓院。
「于大哥，你在看什麼呢？」
他太瘦，乍一看不出色，然而此刻一笑，若星光乍亮，雲破月來，春風花影……笑意從彎彎眼角蔓延，在弧度美好的唇邊停留，溫柔至醉人，連見慣美男子的太史闌，都看得呆了呆。
太史闌不說話，也撫了撫他的發，他其實不比她小多少，可是如此脆弱，也如此堅強。
隨即三人都聽見一聲響亮的「咕嚕」，從某人的肚子里發出來。
邰世濤忽然明白……他是瞎子！
這回太史闌身子一僵，邰世濤霍然從被中鑽出來，正要出手，卻聽見黑暗裡，那少年輕輕道：「桃兒，你今天是不是傷得太重？以前你都要抱著我才睡著的。」
隨即她聽見於定哽咽的聲音。
少年很自然地上了床，睡在她身邊，太史闌若無其事，邰世濤身子一僵，但在他有所動作之前，太史闌已經捏住了他的大腿。只是她手上沒力，那一捏與其說是捏，還不如說是摸。
唰一下，妓女們倉皇地四散逃開，落下幾雙紅繡鞋，他面前一條筆直的路，清清爽爽。
她上前一步，于定此時正抬起手，手中黑黝黝什麼東西，平平一塊，史小翠更無懷疑，又上前一步。
平平靜靜的熟悉嗓音傳來，于定渾身一顫，隨即便回首，笑道：「小翠，你怎麼回來了？我剛才好像看見一條黑影往內院去了，怕又是東堂刺客，所以上牆想看個究竟。」
能這麼快發現，十有**也是高手。但是這人步聲平穩卻沉重，不像有武功的樣子。
米湯果然是養人的，一碗熱熱的米湯喝完，太史闌額上微微出了汗，氣色也好了些。 「你也吃……」她把碗向那少年推了推，那少年只是微笑。
「是……我……我根本不想放棄……小翠……我們和大人生死相隨，在最初沒有背叛她……怎麼會在現在，已經功成名就的時候……做出這樣的事……我……我……我給你看樣東西……」說完伸手去懷裡摸索。
少年拽著他，把他往身前拉，用口型道：「上來……上來……」
他垂頭，對嫩草兒笑了笑。
這讓他眯起了眼睛。正常人拿了食物進來就應該是吃晚飯，沒有吃卻走向床邊……他發現了？
邰世濤抿唇低頭，他知道姐姐這是為了早日恢復，勉強自己吃東西，想著姐姐平日錦衣玉食，此刻卻為了生存，不得不吃這種粗糲的食物，又是一陣心酸。
他明白對方是要做什麼了，腦子裡頓時昏亂一片，內心直覺抗拒，但低頭看看半暈迷狀態，根本不能再折騰的太史闌，終於爬過太史闌的身子，輕輕覆上了少年的身軀。
但那一頓極其短暫，隨即他便起身，道：「餓了吧？正好我還沒吃晚飯，一起吃。」說完便將桌上的托盤拿來，放在床上。
史小翠心情激蕩，於她自己，一千一萬個不願意隊伍中有任何背叛的兄弟，那於她是割心之痛，于總督又何嘗不是？眼看于定聲音慘切，那淚水，正滴落在她靴尖，她的心瞬間也燃起了希望。
太史闌和邰世濤心中都嘆息一聲，邰世濤想起那個狠辣的妖桃兒，真心覺得她不配得到這少年的關愛，聽剛才那句罵，想必這樣的事情他做過好幾次，這種人是不會為自己偷食的，那就是為妖桃兒了。
好在妓院的床向來寬大，睡了兩個人也不過佔了裏面一部分，邰世濤蒙在被子里，被太史闌的身子擠著，但此時也來不及將她向外挪，只得一
「你放鬆了前院的護衛戒備，你在後院起火的初期帶人去救火，導致前院空虛，正好讓東堂的人趁虛而入，你指示了東堂刺客議事廳下是地道所在，所以他們集中攻打議事廳。」
他聲音著實好聽，絲綢般的質感，卻又微微帶點清冷，讓人想起白雪地上，柔柔覆下淡綠色的錦緞，逶迤了一地，優美而舒適。
「你吃吧……」太史闌開口，聲音也有歉意，「對不住……」
很瘦，微微蒼白，一雙眼睛顯得很大，目光直直地投在牆壁上，沒有焦距，也沒有情緒。
有步聲進來，有點慢，卻很穩，頻率非常一致。
太史闌和邰世濤都怔了怔。
邰世濤放了心，將太史闌抱出來，這地道出口也是床上，翻過來就是床板。
她的一生的最後印象，也定格在那言語難述的美里，像夜晚來臨前最後一抹晚霞，光散雲收之前，燦爛無邊。
那少年把飯菜遞過來，邰世濤悄悄摘下自己領口的銀紐扣，試了試。太史闌靜靜地瞧著，沒有阻止也沒有贊同。
還是一個房間，比剛才妖桃兒的房間簡陋得多，不過房間里沒人。
那少年扶著太史闌慢慢喝完米湯，邰世濤依舊搶在她喝湯之前試了試毒。
這邊的出口是一模一樣的設計，他先耳朵貼在地道口聽了聽，沒什麼動靜，這才小心地打開地道門，探頭對外望了望。
懷中的少年聲音輕輕，夢一般，「你今天的懷抱……有點不同……」隨即他微笑，「我很喜歡。」
那少年站在門口，手中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碗，快步過來，歉然道：「沒有肉了……不過王大娘還留了一碗準備美容的米湯……我聽說米湯也是養人的……」說完低頭，十分歉意的模樣。
他不敢發出聲音，一點一點慢慢咀嚼，粗糙的米飯此刻在口中，竟嚼出了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唇齒間研磨不盡的深長滋味，或者那都是濃濃的溫情……他恍惚想起這似乎是姐姐第二次喂他食物，有點心酸，有點不安，更多的卻是歡喜。
飯菜很快吃完，一人份的飯食，等於三人共食，誰都沒吃飽，但都覺得心中溫暖充實。
那風聲並不響在近處，但就在這一片屋頂上，隱約有屋瓦擦動衣角的聲音，似乎就在隔壁。
三人同睡一床，卻是三種心思，三個人的呼吸，輕輕重重交織在一起。
少年似乎也感覺到他們的注視，有點不自在，微微抿了唇，將剩下的飯菜端起，一口口吃了。看得出他很餓，吃起來很認真，一點飯粒都不放過，卻又不顯得粗俗急迫，動作有種深入骨髓的優雅。
當然，他不會等人開門的，遠遠站在門外，他用衣袖拂開了門。
「嚓」一聲微響，于定手中黑色平板的尖端，忽然彈出一截雪白的刀刃，于定閃電般向前一刺，刀刃刺入了史小翠的腹中。
他的動作很平穩，在這簡單的房間里行走自如，看樣子已經瞎了很久。
太史闌已經再次暈迷過去，邰世濤輕輕抱著她，走不多遠就看見隱隱的光亮，出口已經到了。
邰世濤抱著太史闌，在簡陋的地道里行走，太史闌身上，已經換上了妖桃兒的衣服。
妓院的姑娘，很少有這麼寒酸的，何況房間里沒有妝台，沒有脂粉頭油，沒有任何顯示女子身份的東西，倒像個男人的房間。
這一片的大小妓院不少，地道到底通往哪裡又毫無線索，只能一家家的查看，邰世濤原以為這傢伙至少要大半夜才能找到這裏，現在看來，這人也想到了地道不會太長，出口就在附近妓院的道理。
此時走廊外有人經過，一個少年嬌滴滴地道：「華四爺好久沒來了，一定是被哪個野女人勾去了魂兒，忘了我了……」隨即一個粗豪的聲音大笑道，「我的小粉團兒，我怎麼捨得下你，這不是家裡那個丑婆娘管得緊嘛……」隔窗的燈火，照見兩人扭扭纏纏地離去。
忽然他睜開了眼睛，聽見頭頂上有風聲！
太史闌此刻是一生里最艱難的時刻，生死的重大關口，如果不是她事先血肉骨骼和內腑被聖甲蟲長期淘洗，又一直鍛煉身體，補養不休，身體底子超常的好，她所經歷的一切，早
邰世濤只猶豫了一霎，便將她放在床上，輕輕給她蓋上被子。
「……？」
他一直都知道？
享有獨一份姐姐關愛的歡喜，只這淺淺一勺，出生入死也不過是淡去的光影，此刻台前只有他和她，一霎時光共享。
妓女屋子裡的地道，該通向哪裡？
「桃兒……」那人僵硬在那裡，沒有掙扎也沒有恐懼，聲音反而更柔軟，「你放鬆些……是我……是我……」
太史闌又餵了他幾勺，邰世濤便堅決不肯再吃，眼看那少年並沒有再親手喂太史闌，反而坐到一邊，便輕輕撿起勺子，喂太史闌又吃了些，太史闌畢竟等於動過手術，喝了兩碗湯已經是極限，搖頭拒絕，邰世濤卻也沒有再吃，將剩下的輕輕放在床邊。
邰世濤想到這是小倌的床，頓時覺得渾身都不對勁，低眼看太史闌，她卻很平靜，好像早已猜到。
主要這世上，煩人和凡人太多了。
她隱約也覺得，自己不會有奶了，或許受創太重，或許先天限制，她的胸部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想到兩個孩子將註定喝不到一口母奶，她心中就充滿無盡的歉意。
一隻手輕輕伸過來，搭上邰世濤的手背，做了個拉開的動作。
少年忽然翻了個身，摟住了太史闌。
他放緩呼吸，守住靈台，盡量忽視身邊的軀體，不去想此刻是他靠近她最近的距離，只專心地聽外頭的動靜。
太史闌含糊地嗯了一聲。那少年溫柔地理著她的髮絲，又道：「桃兒，我說過我不會問你是做什麼的，也不會問你為什麼經常搞成這樣子，但我真的很擔心你，你一次比一次狼狽……我怕你出事……」
「因為你其實知道轎子里不是大人，因為東堂刺客告訴你大人還在議事廳下面，是嗎？」
「妓女屋內居然有地道……」錦衣人喃喃四望，唇角笑意頗有興味，「這地道，該通往哪裡呢？」
「你知道我最敬仰她的……」少年道，「女中英傑，德被靜海。拜她所賜，小倌館的日子好了許多，連帶我也好受了許多。以前那些混混們過來，哥哥們都不願意接待，都是我去……」他忽然住口，低下頭去。
或許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也永遠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他們不問彼此出身，不求未來相許，他們活在人間的最底層，忍受世間最為苦難的生活，只有借彼此的微光，才能將心深處包圍的黑暗照亮。
東堂這位親王一來，這四壁空空的房間便毫無遮蔽之處，必須得走，邰世濤輕輕坐起身來，去抱太史闌。
……
太史闌目光緩緩轉過去，看見他手指紅腫，膝蓋上還有個腳印。
太史闌就是在這一刻，忽然萌發了取締犯官親屬發配娼妓業處罰的念頭。
邰世濤暗暗心驚，繃緊了身體，握住了刀。隨即他聽見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輕輕道：「你來了。」
他有難言之隱，他願意坦誠，還有希望……
太史闌聽出了他語氣的遺憾，「嗯？」了一聲。
邰世濤正在出神，沒想到他動作這麼快，在躍下床阻攔之前，那少年已經飛快地開門走了出去，出門時還將門小心帶好。
「是啊，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認為是我自己多想了。如果真有內奸，必定以為那轎子里就是大人，自然要通報東堂刺客來攻擊。但我們平安無事地進入後院，所以當時我放心了。」
「出事了么？」于定道，「轎子沒有受到襲擊，是吧？如果真有內奸，為什麼不襲擊那轎子？」
他皺了皺眉，雖然已經猜到，這種地道不會太遠太複雜，可這距離也太近了些，看樣子還是在這一片妓院群中。
他嘆了口氣……真是的，他不喜歡殺人，但每次到最後，他殺人都最多。
他忽然似乎想到了什麼，急促地道：「你……你受傷，不會是因為總督大人到來吧？你……你不會是去行刺總督大人吧？」
邰世濤頓時更加不敢動了——這麼輕輕一摸，他忽然便血液沸騰，下腹灼熱，然後……蒙古包悄然建起……
這讓他再次心急起來，盤算著等這傢伙過來，就打昏他去找吃的。
兩人都垂下眼，不想再觀察他的舉動。這少年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卻淪落至此。小倌館很多這種
……
「等下你就回去吧。」少年道，「先前外頭出了點事，聽說總督大人來了，可惜我不能親眼看一看……」他有點悵然地笑著。
那人卻在離床邊一步的地方停住了，他呼吸清清淺淺，一動不動，似乎在聆聽什麼。
最可怕的術后感染，她竟然沒有發生，還能掙扎著堅持到現在，但再經歷任何細微的折騰，她的命就再也保不住。
邰世濤臉更紅了，慌忙轉頭要避開，太史闌眼睛一瞪，邰世濤就不敢再動，猶豫了一下，慢慢含下了那口飯。
身邊的軀體，柔軟微熱，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緊緊挨著，隔著薄薄的綢褲，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肌膚的異常彈性，像一幅繃緊的絲綢，乍一看光滑柔軟，手指撫上去卻要被彈開。
于定垂下了頭。
托盤裡只有一碗炒青菜，一碗淡薄得幾乎照出人影的蛋花湯，一碗飯，飯還是糙米，那男子聲音里飽含歉意，「你受傷了吧？該吃點肉的……我去廚房給你找點吃的來……」
「又受傷了？」那人聲音里有憐惜的味道，鼻子似乎嗅了嗅，「我聞見有血腥氣。」
太史闌輕輕搖了搖頭，那少年似乎想起什麼，也沉默下來。
他看起來是個很會照顧人的，燭光里眉眼溫柔，雖然貧窮而靜默，甚至身有殘疾，卻自然有種令人安心且信任的力量。
他有點後悔自己躲到了最裡面，無法立即出手，只有等對方上床或者坐在床邊，才能一舉將其制服，想到這會讓那人睡在太史闌身邊，哪怕只有短暫的時辰，他心中也依舊不快。
邰世濤恍然大悟，這裏竟然是一個小倌館。他從妓院里逃了出來，逃到了小倌館。
此時兩人才發現，這少年眉眼其實生得極好，只是營養不良，顯得面黃肌瘦罷了。
原以為這少年應該也是東堂細作，後來看著又不像，便猜想是不是妖桃兒的情人，但如今聽他口氣，他其實對那女子一無所知，那女子也沒打算告訴他任何事，卻會在受傷后通過地道來到他這裏，尋求的不是蔭庇，而是一個懷抱。
邰世濤鼻子又酸了，轉頭痴痴瞧著斑駁的牆。
然後她就倒了下去，眼睛猶自睜大。
于定沉默。
只是貪戀彼此懷抱的那一霎溫暖，暖這世間永無止盡的凄涼。
于定臉色一變，皺眉道：「小翠，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于大哥……」她低低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怎麼就這麼糊塗？你忘記我們一路走來的情分了嗎？」
他看看酒壺，確定這酒壺的大部分量都在地上，少掉的那些根本不夠喝醉人。
邰世濤這才恍然為什麼露餡，太史闌在昏迷中，不能控制呼吸，重傷虛弱者呼吸不穩，另外她傷口未愈，雖然重重包紮，但自然還是有血腥氣。
米湯很燙，他可能是迅速舀出來或者搶過來的，以至於挨了人家一腳，潑出來的米湯又燙傷了手指。
她自己先前換上的寬大黑袍，邰世濤覺得顯眼，自作主張給她換了衣服。
他撫摸到太史闌的頭髮時，太史闌身子一緊，邰世濤渾身一僵，再次抓緊了刀，那男子手似乎也頓了頓。
他跳下牆，對史小翠笑，笑容坦蕩乾淨。
聽見這樣的聲音，再繃緊的人，心情也會自然放鬆。
他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此時他才想起，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而太史闌，沒進食的時間比他還長，雖然她服用的葯有固本培元，維持精力的效果，終究不抵食物的作用。
邰世濤滿臉通紅，尷尬得一動不敢動，拚命用背心貼著冰冷的牆，試圖澆滅某處不可控制的火焰，緊張得連渾身肌肉都在顫抖。好在太史闌動彈不得，那少年隔得遠，兩人都沒發現。
于定一震。
忽然有腳步聲響起，正衝著房間來，邰世濤轉目四顧，發現這房間四壁空空，根本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只得翻身上床，睡在太史闌裡邊，用被子蓋住自己。
「我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我早早懷疑，卻不敢相信……」史小翠茫然地道，「大人是什麼樣的人，咱們誰不清楚？她待人恩重，卻又賞罰分明，不是薄待
但已經慢了一步，衣袂帶風聲已經到了頭頂，現在出去，十有**堵個正著。
「因為你。」史小翠抬起眼睛盯著他，「轎子抬進後院，你不知道轎子里不是大人，那麼你該認為大人一直在後院生產，你為什麼還要在前院找大人？」
邰世濤心裏明白對方肯定要過來看的，這樣衣冠整齊壓著也沒用，咬咬牙開始脫衣服，脫了上衣，露出精赤健壯的上身，少年肌膚光滑，呈現淡淡的小麥色，月光下線條緊緻。
那少年靜靜聽著，忽然起身，道：「等我下。」就走了開去。
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那人道：「你……」
那人似乎在桌上放下什麼東西，有食物的香氣傳來，邰世濤的眼睛亮了。但隨即他身子一緊——那人走向床邊。
他滿意地點點頭，看也不看地下的屍身，舉步上了二樓，在那間房間門前停下，還斯文優雅地敲了門。
飯菜自然是無毒的，那少年先喂太史闌把湯喝了，太史闌現在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卻不肯放棄，慢慢地咽著。
怎麼能讓她如此開心呢……
她是為讓人家吃剩飯道歉，那少年轉頭，對她一笑，道：「沒事，我不餓。」
他雖然壓在那少年身上，卻努力收腹撐臂，整個身子都懸浮著，這樣雖然費力氣，總比真壓要好。
眼前的少年，他也從孩童時代過來，他也還是個孩子，他也曾在母親的懷中被呵護，如今他沉在永恆的黑暗裡，靠一個女姦細的懷抱來溫暖。
邰世濤閃電般出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一怔，身子一僵，邰世濤一抬頭，正看見那人面容。
「可是……」邰世濤還是不放心。
太史闌搖搖頭，咽下一口之後她才道：「他沒問題。」
廳堂里靜了一瞬，隨即慘叫聲暴起，「殺人啦！」
邰世濤一怔，低頭看胸前的手——他知道他在床里？
他的手指顫了顫，一霎間羞愧於自己的聯想，如果不是不敢動，便恨不得先抽自己一耳光。
隱約樓下似乎有喝罵之聲，又有上樓梯的蹬蹬之聲，門開了，隨風飄來一句話，「整日偷吃偷拿的……」聲音戛然而止，被關在了門外。
邰世濤的臉唰一下暴紅。
太史闌怔了怔，邰世濤羞愧無倫地低下頭，那少年一愣，對太史闌笑道：「吃著飯還在肚餓，你這回真是餓狠了。」說完端起碗，喂她吃。
于定沉默，半晌道：「我做了什麼？」
他欲待起身，太史闌伸手拉住了他，輕輕道：「這樣就很好。」
太史闌卻很堅定地，伸手抱住了那少年的肩頭，這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生下他們到現在，她只來得及看一眼，而他們甚至沒能喝上她一口奶。
一個潛伏他國操持賤業的細作，一個小倌館地位最為低下的小倌，平日里從無交集，只有當她出任務受傷，才會踉蹌通過密道，躺上他的床。而他不問，不說，只在這樣無數個黑暗的受傷的夜裡彼此相擁，不涉曖昧，無關風月，以年輕的身軀互相取暖。
那人關上門，上了閂，走到桌邊，取火點蠟燭，邰世濤才知道，天已經黑了。
門一推就開，並沒有拴上門閂，門板重重撞在牆上，牆后也沒有人等著抽冷子給他一刀。
太史闌微微驚異於他的敏銳，看樣子妖桃兒雖然什麼都沒告訴他，但是這聰明的少年，已經猜出了一些，只是一直不點破罷了。
史小翠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似乎也想笑一笑，但終於沒有笑出來，眼神越來越悲傷低落。
她忽然住了口，因為她看見，有兩滴水珠，從於定垂下的鬢髮間落了下來，砸在泥地上，砸出兩個小小的土坑。
邰世濤看看那點飯菜，也只夠一人吃的，這少年今晚要餓肚子了。但此時太史闌身體重要，也就輕輕端過碗，正要扶太史闌起來吃一點，那少年已經將太史闌扶抱了起來，拿了床頭一床被子墊著，道：「這樣舒服些。」
于定肩膀顫了
太史闌的手。
錦衣人眉頭微微一皺，目光在室內掃了一遍，這是頭牌的房間，相對顯得布置精美點，但主要也就是大床，桌几，梳妝台盆架等物。桌上有酒壺酒杯，這是妓女房間必備的東西，用來助興。現在其中一隻酒杯被摔碎在酒廊上，房間地上潑著一灘酒，整個房間散發著濃烈的酒氣。
少年卻道：「脫掉，脫掉上衣……」
太史闌吃了一點，便舀起滿滿一大勺，遞到邰世濤嘴邊。
面前竟然是這樣一個人，邰世濤一時有些失措，他可以毫不猶豫殺死任何敵人，卻難以對這樣蒼白瘦弱，卻一眼能看出善良的無辜男子下手。
「那又是什麼讓你再次懷疑了呢？」于定的語氣倒平靜了下來。
太史闌勉力接過碗，道：「我自己來……」那少年也不勉強，含笑坐在一邊等待。
她溫柔的手指，輕輕撫過他敏感的區域……
「于大哥……」史小翠低低地道，「我們曾經一起在總督面前發過誓，我們曾經無數次並肩作戰，我們跟著總督，從最艱難的日子一路走過，到得今天已經苦盡甘來，獲得他人所難以獲得的成就。我們得總督厚待，從官職到俸祿，乃至生活，無一不被她照顧妥帖。她以兄弟姐妹視我等，你……你如何能這樣對她？」
「你還犯了個最要緊的錯誤。」史小翠冷冷道，「大人在底下生產時，讓人扮成她，坐進轎子，由我護送著進入內院。」
她微有震動。男兒有淚不輕彈，于定，是不是也有什麼難言之隱？
邰世濤鬆開手，那男子展顏一笑，俯下身，摸了摸太史闌的頭，「嗯，別怕，到我這裏就沒事了。」
睡在最外邊的少年也睜開了眼睛，忽然手伸過來，一把拉過了邰世濤。
邰世濤頓時明白，這是錦衣人已經找到了這裏，正在挨門悄悄查看。
他似乎鬆了口氣，繃緊的身體微微放鬆，看樣子即使在同為妓者的妖桃兒面前，他也自尊著，不願提起那些接客賣笑的事。
于定沉默半晌，苦笑長吁出一口氣，「原來破綻在這裏……」
她聲音嘶啞，聽得邰世濤心中一酸，又不放心地抬眼看那男子，怕他因為聲音不同而懷疑，那男子臉上卻一片平靜，嗯了一聲道：「你吃著。」
「姐姐，我們走。」
太史闌沒有動，手指慢慢撫過他順滑的長發。
邰世濤沉默，望著跳躍的燭火下，蒼白的太史闌，艱難地吞咽，眼圈慢慢紅了。
護衛們在房內快速地找了一遍，當然一無所獲，他的眼睛卻只盯在床上，道：「機關。」
「不，你還有很多破綻。」史小翠神情悲傷，「你其實早就變了，只是她們忙於軍務，不是天天回來，沒有注意到。雷元又是男人，心思沒那麼細。只有我一直掌管內院事務，和你天天接觸，我親眼看著你，一點一點變化。」
「你懂。」史小翠輕輕地道，「你懂我說什麼，你懂今日發生了什麼，你懂大人遭遇了什麼，你懂你做了什麼。」
邰世濤將太史闌放在床上，一時卻做了難。
他知道該立即帶太史闌走，可是此刻的太史闌已經是強弩之末，呼吸微弱，臉色蒼白髮青，脈搏不仔細摸幾乎都感覺不到。
那少年將碗收起，吹熄燈火，走到床邊，輕輕道：「我這邊熄燈都很早……」
看出了機關在哪，卻打不開，機關被人從裏面卡住了。
她忍不住想給他更多一點熱量，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可是他此刻歉然地垂著眼，只為不能為她偷來肉吃而萬分不安。
按說在東堂細作妖桃兒對面等著接應她的，自然也應該是東堂的姦細，可眼前這個人實在不像，但邰世濤也不放鬆警惕。
這個人的聽力和嗅覺，都很靈敏。
他似乎是在解釋，太史闌微微覺得有點不對勁，卻也沒有多想。
不知何時她已經醒了，有點疲倦地注視著兩人，對邰世濤做了個「放開」的口型。
邰世濤有些緊張，這時候這人出門，通風報信？
嫩草兒眼睛忽然睜大，烏黑的瞳仁里，滿是那一個令人驚艷失神的，清逸又光艷的笑容。
太史闌又注視邰世濤，用眼神詢問他要不要吃，邰世濤搖搖頭，這點食物，還是算了吧。
少年對他的方向笑了笑，他的笑容天生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邰世濤抓著刀的手緩緩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