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魔侵
第3章 風婆婆的孤燈
風婆婆安頓兩人分別在裡外屋睡下，獨自走到院子里，為那盞孤燈添油，仰著頭四處張望了幾眼，嘆了口氣，低聲說：「走吧，走吧，越遠越好，一切皆有註定。」
小秋先跳下馬，然後伸手扶著芳芳下來，第二次直視她的面孔，仍然覺得陌生，但這可能是天色太暗的原因。
風婆婆笑得更加歡暢，兩眼彎成了細縫，顫顫巍巍去端來半鍋米粥和幾樣小菜，嘴裏不住地嘮叨著真可憐，芳芳想要幫忙，她沒有接受。
這下子兩人的臉全都紅了，低著頭，誰也不看誰。
坐在凳子上，芳芳終於止住哭泣，「我不要嫁給沈家，小秋……小秋把我救出來的。」
「過了這道坎，就不是野林鎮了。」他說，沒話找話。
小秋老早就看到了前面的一點燈光，驚訝地說：「是那個不準進鎮的老瘋婆子嗎？」
劉媒婆扭過身，鄭重地點點頭，「搶走了。」
「西介城、一個月。」小秋麻木地重複，覺得那裡可真遠，彷彿去往天邊的行程。
「不知道。」小秋感到氣悶，因為芳芳問的這些事情，他一樣也沒考慮過。
風婆婆瞥了一眼院子里孤零零的小油燈，什麼也沒說，只要這盞燈在，她沒什麼可怕的。
小秋真是餓了，開始還比較矜持，很快就顧不上裝模做樣，大口喝粥，一碗之後又盛了一碗，剛想開口感謝風婆婆，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喊道：「風婆婆，看沒看到兩個孩子騎馬經過啊？」
「小秋，你不記得我啦？」恐慌之外，小秋心中多了一分失望。
「我的馬……」小秋茫然不解。
「芳芳？深更半夜的，你怎麼跑來了？你今天不是要出嫁嗎？」風婆
「今天晚上要睡在哪？」
「不知道。」除了逃出野林鎮，小秋還沒想過更多的問題。
「那不是咱們的國都嘛。」小秋馬上說，不想顯得無知。
藍衣道士點點頭，「離這裏已經不遠了，你長居此地，沒有一點察覺嗎？」
「駕！」小秋喊道。
「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風婆婆的笑容更盛了，「傳言是真的嗎？有一大批魔種出逃？」
「你的馬在後面吃草呢。」風婆婆安慰道，又給小秋盛了一碗米粥，然後坐在對面，親昵地摟著芳芳，向少年問道：「你打算把芳芳帶到哪去啊？」
小秋一點也不覺得這個老太婆可怕了，鎮里的傳言顯然不可信，「當然，我聽你的。」
「以後呢？住在哪？」
小秋慣常在鎮東頭的林地里放牧玩耍，很少到西邊來，前面不遠處的緩坡就是他所知的野林鎮西界，過去之後就是另一個天地了。
小秋的心一下揪緊了，棗紅馬還留在外面，一眼就會被追趕者看到。
「看見了，她還穿著新娘子的衣裳呢，跑過去了，一溜煙跑過去了。」
「對對，她今天成親，在大門口被人搶走了。」
「呵呵。」風婆婆扭頭看了一眼臂彎里的小姑娘，臉上密密麻麻的皺紋足以令觀看的人迷路，「在任何一個小鎮，你們兩個都會顯得十分扎眼，我建議你們去西介城吧，你知道那裡嗎？」
這一切發生的時間都很短，小秋已經跑出半里地，劉媒婆才扒著轎子站起身，手搭眉頭，遙望一馬兩人，說：「新媳婦被搶走了。」
「嗯。」身後的聲音很輕微，環在腰上的手臂放
風婆婆察覺到了少年的惶恐，笑容愈盛，「待會我寫一處地址，到了西介城你們去找我的一個老姐妹，她會幫助你們立足，等你們再長大幾歲，能拜堂成親了，就不用再怕沈家了。」
他愣住了，他上一次見到芳芳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
風婆婆扭頭看著陰影里的藍衣道士，笑眯眯的臉上沒有一絲驚訝，「嚴格來說，我什麼也沒做，這兩個孩子是自己跑出野林鎮的，這不算破壞規矩吧？」
小秋被問得煩了，沒好氣地說：「喝西北風。」
後面沒人追來，野林鎮就這十幾匹馬，全都跑得不知去向。
風婆婆沖兩人笑了笑，示意無需害怕，自己轉身出屋，在門口問：「誰呀？」
「那咱們吃什麼？」
沈老爺被叫聲驚醒了，一拳砸在二栓頭頂，幾步衝到街對面，從人群中揪出老秋，將吐沫星子噴到他臉上，「那是你兒子，對不對？他搶走了我家的新媳婦！」
天色漸暗，小秋的恐慌卻消失了，「我待會去找吃的，然後找個地方睡覺，明天繼續走，去哪……再說，反正不會讓你挨餓。」
院子中間豎著一根碗口粗的木頭，上面端坐著一盞小油燈，小秋立刻將這種不同尋常的做法當作「瘋婆子」的證據，正想叫住芳芳，她已經快步繞過油燈，撲向草房門口的一個人，帶著哭腔叫道：「風婆婆。」
如果她不上馬，我就自己逃走，小秋在這一瞬間做出決定。
老秋嚇得呆住了，訥訥地說：「他還是孩子，等他回來，我狠狠揍他……」
小秋沒有爭論，關於風婆婆的傳言，他從小聽到大，印象中有點可怕，接下來的路程里，他一直在尋思過門不入
野林鎮的居民從來沒見過沈老爺如此失態地大發雷霆，也跟老秋一樣嚇壞了，全都想，小秋這回可惹大麻煩了。
小秋將自己放牧期間在林地里學會的本事想了一遍，覺得問題不大。
轎前的小小人影似乎也嚇呆了，一動不動。
芳芳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又問道：「你要帶我去哪？」
一股慌亂情緒開始在小秋心中升起，他以為芳芳沒聽到自己的話，或者是聽到了而不接受，如此一來，他將成為鎮上最大的笑話，十年也擺脫不掉。
身後好一會沒有聲音，小秋正覺得愧疚，腰上的手臂突然又抱緊了一點，芳芳低聲說：「那就喝西北風吧。」
上坡，下坡，小秋再一次感到恐慌。
他越想越糊塗，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在他身後，芳芳正牢牢抱著他的腰，比眼前的一切都要真實。
野林鎮像一幅剛剛完成的風俗畫，突然陷入停頓，遠處的居民從驚馬帶來的慌亂中清醒，伸長脖子向沈家大門口觀望，花轎四周的人群還陷在不可思議的驚訝中，馬蹄聲仍在耳中回蕩，他們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
「哦，你是說芳芳吧？」
外面蹄聲響動，來人走了，不只沈老四一個。
不過，眼看著燈光由黃豆變成一片溫暖的光芒，小秋屈服了，即使住老瘋婆子的家裡，也比露宿荒野要好吧，他累了，心想芳芳肯定更累。
小秋臉上通紅，「沒什麼，就是……芳芳不想嫁給沈家。」
二栓一身新衣，跑到大路中間，遙望遠走的棗紅馬，他跟小秋是敵人，這一刻卻對他崇拜得忘乎所以，一跳幾尺高，揮拳叫道：「好樣的，小秋哥！」
這是一座鑲嵌
棗紅馬似乎知道這次賓士意義重大，揚頭嘶鳴，向大路盡頭的夕陽跑去。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芳芳突然說：「前面是風婆婆的家，咱們可以去投宿。」
昏黃的燈光中顯露出一張皺紋叢生卻極為慈祥的臉孔，小秋的緊張與警惕一下子消失了，這絕不可能是瘋子，他慢慢走進來，棗紅馬跟在後面。
那個小小身影的猶豫其實只有片刻工夫，芳芳掀掉了紅色的蓋頭，露出一張小秋對之毫無印象的臉孔。
小秋在馬背上彎下身子，伸出右手，用空洞的聲音說：「上來，跟我走。」
風婆婆讚許地點頭，「嗯，原來你有計劃，願意聽我一句建議嗎？」
芳芳低著頭，活動活動麻木的腿腳，帶頭向木柵門走去。
沈老爺被兩名僕人扶住，驚魂稍定，茫然地重複道：「新媳婦被搶走了？」
她的語氣像是在自言自語，庭院角落裡卻傳來了回答：「註定的事情為什麼還要干涉它？你知道咱們的規矩。」
小秋聽不到沈老爺的威脅，棗紅馬已經跑出很遠，正在放慢速度。
「嗯。」芳芳輕聲說，沒有再提問。
兩個人一塊羞紅了臉，小秋訥訥地不敢開口，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心裏的真實想法：他只是要救出芳芳，沒想過要跟她成親。
藍衣道士後退一步，整個人幾乎都隱沒在陰影之中，莊重地說：「道火不熄。」
「風婆婆不是老瘋婆子，她經常進鎮買東西，人很好，因為愛清靜才住在鎮外的。」
小秋已經有了一點準備，快速咽下嘴裏的食物，有些急切
還是那個洪亮的聲音，「是我，鎮上的沈老四……吁……不聽話的倔驢，回去把你宰了……」
「小秋，小秋。」風婆婆重複著這名字，「幾年前，是不是你拉著芳芳，到處跟人說她是你媳婦兒？」
「唉。」藍衣道士長嘆一聲，「我只是不理解，大廈將傾，你卻將心思花在兩隻螞蟻身上。」
芳芳的動作從這時起變得迅速利落，一手拎起裙擺，抬腳踩在轎子抬杠上，借勢躍起，另一手握住小秋的手，靈活地跳到他身後，整整衣裳，坐穩了。
風婆婆摟著芳芳，熱情地邀請兩人進屋。
屋子裡也點著油燈，更亮一些，風婆婆笑吟吟地打量小秋，「嗯，好少年，模樣也挺俊，你為什麼要救芳芳啊？」
「嗯，那是一座挺大的都城，順著官道一直走，路過林河鎮、小耳堡和大耳堡，大概一個月能到，你們騎馬，還能再快一點。」
「你是誰？」芳芳問。
「等他回來？」沈老爺的臉變成了豬肝色，媳婦兒或許能找回來，可臉面再也找不回來了，「我要報官！我要捉他回來！我要他進大牢！」
風婆婆過了一會才進屋，臉上仍然笑眯眯的，好像撒謊是家常便飯，「不用擔心，在我家裡你們不會有事的。」
新郎官沈家老大朦朦朧朧地知道有什麼東西不見了，撲通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搶走了！搶走了！」
芳芳哭了，哭得很傷心，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聲音更加含糊，小秋局促不安地站在院子里，棗紅馬伸頭在他脖子上嗅來嗅去，給他一些安慰。
風婆婆收起笑容，努力直起身子，整個人瞬間高出一大截，「道火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