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紙上的皇朝
第335章 夕照湖
雲夢仙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人，當年在皇京與不少達官貴人有過交往，當下整理衣裙，帶頭走出房間，目不斜視，一臉的倨傲。
沒人敢承認，也沒人敢否認，全都靜默無聲。
梁世濟起身，看著眾藝人，「你們都會唱《將軍行》？」
雲夢仙立刻跪下，「賤妾不知，賤妾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曲子，一知半解，都不知道裏面究竟說些什麼。」
「賤妾對這首曲子不熟，外面的張三先生……」雲夢仙還沒明白黃符軍統帥有何用意，但已預感到再唱下去會有危險，想要將這塊燙手山芋轉到別人手裡。
梁世濟笑了兩聲，「請慕道士見諒，如今的斷流城已是阻擋妖軍的邊疆重鎮，我身負重任，難免草木皆兵。」
雲夢仙低眉順目，緩緩施禮，年紀雖不年輕，聲音還像少女一般柔嫩，「賤妾雲夢仙，見過諸位大人。」
不管唱些什麼，雲夢仙的聲音是無可挑剔的，幾名官員伴隨曲調輕輕地搖頭晃腦，宴會上的冷清氣氛為之一散。
慢慢地，講述者之間發生了競爭，終歸是說不如唱，一群唱曲兒的藝人打敗了唾沫橫飛的口述者，壟斷了夕照湖的故事市場，總數大概二十幾人，水平參差不齊，分別唱給不同的人聽，倒也相安無事。
當夕照湖上的金色彷彿熟透了的麥田時，一名軍士來了，打量了幾眼滿屋子的人，懶洋洋地說：「待會唱得好，有賞，唱不好，砍頭。」
慕行秋接受了邀請，獨自前來赴宴，發現所有人都變得健忘了：城守陳知味曾經在慕行秋手中吃過大苦頭，幾年不
這可不是一次懷舊的宴會，只有一個人對當年的往事表現得很感興趣，就是那位年輕的符籙師。
梁世濟嘿了一聲，「這是一首反詩，裏面的將軍並非人類，乃是巨妖王漆無上，妖人編造此曲，隱去姓名，借用你口頌揚妖兵功績。」
梁世濟等了一會，見慕行秋沒有反應，他說：「我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自稱是唱曲兒的，不是妖族姦細，那就共同唱一曲，在座十八人，能讓一半人落淚，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
閣內的宴會剛剛開始沒有多久，藝人們等在外面，只有雲夢仙和她的琴師進去獻藝。
藝人們目瞪口呆，就算是唱功最好的雲夢仙，也沒有催人淚下的本事，何況眾人合唱一曲，效果只會更差。
雲夢仙無奈，只得緩緩而唱，盡量吐字含糊些，反倒別有風韻，又有官員跟著搖頭晃頭了。
斷流城外有一處極其著名的去處——一座裝滿金色池水的湖泊，名為夕照湖，湖水引自介河，並無特異之處，真正呈現金色的是湖底的一塊巨銅。
「不熟？那就是會唱了，開始吧。」符皓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幾名仍沉浸在曲調之中的官吏一驚，急忙正襟危坐，看著滿桌的酒菜，卻連筷子都不敢碰一下。
「沒聽見就算了，既然聽
「不是有一首《將軍行》嗎？唱來聽聽。」一直默默喝酒的符皓突然開口了，語氣生硬，好像憋著一肚子火，說話的時候連頭都不抬。
陳知味佯裝不認得雲夢仙，冷淡地問：「你都會唱些什麼？」
「那就把她攆走，耳不聽心不煩。」
「我有一事不明。」
「對面就是成群的妖魔，黃符軍背井離鄉過來保護你們，可不容易。」這是符皓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明白其中的含義，那就是要錢、要更多的錢。
雲夢仙收回目光，心中怦怦直跳，她終於明白，今天這場宴會的真正主角乃是這位梁大符籙師，兩人曾經見過面，那時的梁世濟可沒有現在這種冷漠的眼神。
軍士輕輕哼了一聲。
二十幾名藝人，加上吹拉彈撥的同伴，共有五六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從早晨一直等到下午，肚中飢餓，心懷忐忑，不明白自己哪裡得罪了城裡的大人們。
遊客不情願地掏出一小塊散碎銀子，覺得自己上當了，下一批遊客則繼續這個遊戲。
主桌上還有兩位奇怪的客人，一位年輕的道士和一位年輕的符籙師，雲夢仙很少給這種客人唱曲兒，心中又是一驚，急忙垂下目光，再不敢開口。
「慕道士請說。」梁世濟面對道士時總是很禮貌。
其他官員也都不冷不熱，盡量躲避慕行秋的目光，尤其沒人敢說出「慕將軍」三個字。
夕照湖原本緊挨著斷流城，修建新城牆的時候特意後
雲夢仙臉色驟變，怎麼也想不到一首曲子會惹來這麼大的罪名，「大人饒命，賤妾淺陋無知，實在不知此曲唱的是什麼啊。」
「據說這個時候的夕照湖景色最美，咱們走到窗邊就能望見，可是卻坐在這裏聽一首毫無特點的曲子，還要辨析曲子里到底有沒有妖族的陰謀，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斷流城城守陳知味，肚皮滾圓的老傢伙，曾經酒後對她動手動腳，斷流城的黃符軍新統帥符皓，據說是皇族子孫，表面上優雅風趣，骨子裡儒弱貪婪，雲夢仙從他這裏從來沒得到過半分賞錢，反而每月都要上交一分所謂的軍械費。
他知道，這是龍賓會在向自己挑戰。
琴師撥弦，雲夢仙婉轉吟唱，她是個乖巧的女子，知道這種場合該唱哪種曲子，黃符軍是這首曲子里的主角，光是渲染符籙製造出的重重法術，就用去了一半字句，然後才是歌頌聖符皇朝的將士勇往直前。
慕名來此觀賞的外地人，即使聽說過夕照湖的故事，也要再聽當地人親口說一遍。斷流城居民總是非常熱情地給予回應，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將當年那場慘烈的大戰描述得栩栩如生，鮮血如在眼前，哀聲似在耳邊，最後，當聽者滿意之後，講述者會攤開手掌，非常客氣地說：「我
梁世濟轉向慕行秋，「斷流城雖然守住了，可是妖族未滅，到處都是戰場啊，像這些賤民，一副可憐模樣，其實都在為妖族蠱惑人心。」
官員們卻都拍手稱讚。
慕行秋明白這場宴會的用意了，梁世濟顯然是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就唱這個。」黃符軍統帥符皓難得說句話，隨後抓起酒杯，默默地喝酒，好像他根本就不屬於這場宴會。
她一直在悄悄觀察梁世濟，總覺得這位年輕的大符籙師正在醞釀著什麼。因此當梁世濟眉毛一揚，她立刻閉嘴不再唱下去，毫無準備的琴師過了一會才住手。
「我問你，《將軍行》里的這位將軍姓甚名誰啊？」梁世濟開口問道。
《將軍行》唱的是一位將軍鼓舞軍民士氣，身先士卒打敗妖兵的故事，用詞簡陋，卻是普通遊客最為喜歡的一首曲子，雲夢仙還在皇京的時候就能熟唱此曲，數年間已不知道唱過多少遍，卻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膽戰心驚。
符籙師名叫梁世濟，相貌俊雅，不到三十歲，戴的卻是九重冠，位居聖符皇朝龍賓會十三位大符籙師末席。只有他幾次試圖交談當年的斷流城大戰，慕行秋一律敷衍過去。
這天上午，所有藝人都被「請」到城牆上為一場別開生面的宴會表演，有些人覺得自己唱功太差，怕在大人面前丟臉，於是婉拒邀請，卻被軍士綁上繩子，一路牽到了城牆上，更加丟人。
既然是宴會，就該觥籌交錯，即使主客生疏，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落針有聲，
符皓拍了一下桌子，「一群唱戲的，誰給錢就唱誰的好，通通殺掉就是了。」
眾人一聽真的只是唱曲兒，心先落了一半，然後目光齊刷刷落在雲夢仙身上，那是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婦人，頗有幾分姿色，卻不憑臉蛋吃飯，全靠一副嗓子傍身，數年來一直都是夕照湖歌者當中的魁首，要說誰唱得好，沒人敢自誇比她更強。
雲夢仙心裏暗暗感激這位慕道士，以為危險已過，沒想到大符籙師仍不肯放過她。
雲夢仙會的曲子不少，可是在夕照湖，她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賤妾會唱斷流城外的一場大戰，天地因之巨變，生出城邊一座黃燦燦的夕照湖……」
藝人們無不大吃一驚，一個勁兒地磕頭求饒。
曲畢，雲夢仙偷瞧主桌上各人的臉色，陳知味臉上帶笑，她知道這種笑隨時都會轉為兇狠的面孔，符皓仍在默默品酒，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唱曲結束，道士似笑非笑，符籙師面無表情，好像有些不滿。
唱曲藝人的到來，改變了宴會上的暗鬥方式。
慕行秋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夕照湖，暗暗施展念心幻術，果然不出所料，城牆上充滿了重重的禁制，像一張不可見的粘稠巨網，擋住了他的幻術。
不等慕行秋表示同意，符皓已向門邊的軍士揮手，數十名藝人都被押進閣內，眾人見雲夢仙跪在地上，也都跪在她身後，都在納悶這場禍事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