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黯然銷魂者之卷四

第二章 安貧守賤

黯然銷魂者之卷四

第二章 安貧守賤

在原本的歷史上,就是因為曹操進入兗州以後,大力打擊世家豪門,同時為了軍事行動而肆意搜刮這些士人的財產,才導致了張邈、陳宮的謀叛。在這條時間線上,是勛原本以為曹操有徐州保障側翼,力量增強了將近一倍,同時因為屯田之策,對地方上的搜刮也有所減輕,這亂子或許就鬧不起來呢。誰想到那些世家大族一方面瞧不清楚形勢,另方面你搶我一分錢也是搶,搶我兩分錢也是搶,自視過高,不容絲毫的冒犯,最終還是重複了原本歷史上的叛亂。
曹操明白了,說我自入兗州,收降黃巾以後,採取嚴刑峻法,制止兼并,打擊豪強,所以那些世家大族全都不滿,要擁戴張邈、陳宮造我的反。可是他們就不想想,倘若我不這麼做的話,兗州的民心就無法安定,政治就無法清明,一旦戰亂再起,到那時候,恐怕他們就連命都保不住啦,更遑論財產呢?
是勛心說你們聊得好好的,幹嘛突然想起來問我?對於兗州的這次動亂,我倒是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只是大庭廣眾之下,有些話不那麼好開口啊。於是他朝曹操擠擠眼睛,隨口敷衍道:「正所謂『媳婦娶進房,媒人扔過牆』……」
曹操返回鄄城以後,召聚群臣,總結兗州動亂的經驗教訓。他就想不明白啊,張邈是我的莫逆之交,陳宮又最早跟隨我,為什麼他們二人竟然會起了反心,去迎接呂布入兗呢?我有什麼對不起他們的?那呂布難道能比我強不成?
曹操聽了這話是悚然而驚啊,急忙催促,宏輔你別賣關子了,趕緊說下去吧。
曹操當時對他那首詩是讚不絕口啊,不過這回把他單獨留下來,還真不是為了討論詩歌——那只是個借口而已——等大傢伙兒都走了,他就把是勛拉到身邊,低聲問道:「宏輔適才言之不盡,如今可暢所欲言。」
荀彧說別介啊,您還不如勸說他們捐出部分財產來贖罪,這樣他們也比較好接受,您的名聲也不會受到損害。曹操說行啊,還是文若你有辦法,那你就照此去辦理吧。
任峻說:「昔邊文禮傲慢放肆,冒犯了主公,但不當死罪,悍然殺之,遂使兗州士人離心。張邈、陳宮為士人領袖,苦勸主公不從,上則不得信用,下則為群小所蔽,故而遂起叛心。峻請主公從此施以仁政,撫慰士人,則兗州自然得安。」
所以是勛給曹操的結論是,你千萬不能從此而手軟!
曹操說他們因此而有所不滿,那是說得通的,但就因為這麼一點兒不滿,竟然與我兵戎相見,那就說不大通啦,太過分了一點兒。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薛悌首先開口,幫忙分析:「張孟卓、陳公台皆無遠志者也,只欲保守兗州。而主公數次三番去州遠征,糧草、物資,皆由地方資給,故此二人不滿,亦人之常情也。」
對於腐朽的世家大族的勢力,曹操原本是強力打壓的,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些大家族勾結起來,不但會危害到國家社稷,同時也會威脅到自己的統治。然而世家的勢力實在是太過龐大了,曹操想動世家,就好比愚公想要移山,沒有天降神人,這任務壓根兒就完不成。所以從兗州動亂開始,他每受點兒挫折,就被迫對世家做一定讓步。於是世家大族就隨著各地局面的穩定、生產的復甦而逐漸恢復了元氣,終於在曹丕時代捲土重來,其後創造了超級腐朽也超級神經的魏晉南朝。
曹操本來就是個心狠手辣,而又睚眥必報的傢伙,聽了這話是大喜啊。但是是勛也懇求他:「今日之言,慎勿外泄,否則不但于勛不利,與主公亦有所不利也。」你可千萬別傳出去這是我的主意,要不然我就完了!曹操握著他的手:「宏輔且放寬心,正所謂『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操必不會與他人言之。」
於是曹操轉頭就跟荀彧說,我要懲罰那些敢於跟隨張邈、陳宮謀逆的人,你說是殺好啊還是殺好啊還是殺好啊?荀彧反覆地勸,說主公你還沒有接受教訓嗎?怎麼又想大開殺戒呢?曹操假模假式地沉吟了半天,最後讓了一步,說那就免了他們的死罪,沒收他們的財產吧。
曹操朝他擺了擺手:「元讓慎言。文若所言是也,某當以此為鑒。」說著話轉過頭來望向是勛:「宏輔以為如何?」
可是後漢的土地兼并問題只有比前漢更為嚴重,尤其是那些地方豪強,逐漸與官僚們勾結起來,上下其手,就把國家徹底給掏空了。百姓無地可耕,紛紛淪為奴婢,衣食無著,自然揭竿而起,乃有黃巾之亂。這點,想必主公你也是看得很清楚的吧。
曹操一仗就把呂布給打萎了,兗州的世家大族生怕他要秋後算賬,那是人人自危啊。這時候荀彧下了公文,說各縣都要嚴查附逆之人,這些傢伙罪大惡極,本該梟首,姑念是初犯,網開一面,只要交出一半家產便可免罪。同時,在動亂中仍然立場堅定不動搖的,都得上賞。
所以他先問啦,當初張邈、陳宮等人迎接主公你入主兗州,他們的主要目的是什麼?曹操回答:「欲使某退去黃巾,保安兗州也。」是勛點頭,並且更詳細地說明道:「彼等昔日迎主公也,一為退去黃巾,二為保安兗州——然而彼等心中之兗州,卻非主公心中之兗州。主公所謂之兗州,為大漢十三州之一,斯土、斯民,皆欲安之;而彼等所謂之兗州,不過彼等鄉梓、家產而已,國家能不能得其賦稅,百姓能不能得而安居,與彼等又有何干?」
最後荀彧作總結性發言:「治亂世而用重典,此亦不得不為之事,然而似邊文禮這般世之名士,主公還應以撫安為主,如非必要,切勿妄殺。兗州士人自私其產,並無公心,見誅邊文禮而有兔死狐悲之嘆,乃擁張孟卓、陳公台為亂,此為殷鑒,不可不查。」
對於是勛曾經當過縣令的成陽縣來說,那就是李全李易中的一半兒財產全都充了公了,而其中的再一半,賞給了寧可寧許之。
於是是勛就跟曹操分析,自從前漢昭、宣、元三朝以來,豪強割據就是一個大問題,朝廷多用酷吏,嚴懲豪強,但即便如此,也始終不能解決痼疾,終於使得土地兼并問題越來越嚴重,於是產生了改朝換代的輿論。王莽藉此輿論而起,想把土地全部收歸國有,以為這樣一來,兼并問題就能夠得到解決,結果反倒搞得天下大亂,最終光武帝復興漢室。
是勛心說曹孟德你果然敏啊,那好吧,我就把一肚子的話,好好跟你嘮叨嘮叨。毛玠、荀彧他們不是沒見識,但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不比老子站在更高的歷史角度上來看待兗州問題。在原本的歷史上,張邈、陳宮就曾經勾結呂布反叛過,其緣由,跟這條時間線上大同小異,老子就綜合兩千年間的見識,跟你來表上一表。
眾人聽了都是一愣,問他說的什麼意思。是勛解釋道:「此為舊鄉俗語——新婦既迎,媒妁可棄。亦過河拆橋、上屋抽梯之意也。彼等昔為拒黃巾而迎入主公,如今黃巾既平,則主公與彼等無所用也,自然為亂。」
是勛還要假撇清,順口就吟了陶淵明一首《詠貧士》詩:「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一旦壽命盡,敝服仍不周。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從來將千載,未復見斯儔。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意思說我不是貪慕虛榮啊,我一貫安貧樂道哪,所以只是問你要點兒足夠活下去的錢糧,我沒打算獅子大開口啊。
原來因為是勛的莊院此前被呂布部將成廉給毀了,雖然房屋燒塌的不多,內中財貨卻幾乎被劫掠一空。所以當返回鄄城以後,他就腆著臉去找曹操哭訴,曹操說宏輔你立此大功,我再賞你點兒財物就好了,大丈夫何患無錢,你哭個屁啊。
毛玠站出來反對任峻的意見,說:「伯達只見其表,而不見其里。兗州世家廣布,如藤蔓牽連,皆自私其產業,而不體恤國家者也。主公入主兗州,除污吏、懲豪強,加之兵戈屢興,賦稅沉重,故彼等心懷怨望久矣。只是雖然怨望,不蹈死生之地,亦不敢獨攖主公之鋒刃。主公誅邊文禮,遂使人人自危,以為禍不旋腫,乃至鋌而走險。張邈、陳宮不過為彼等所挾持而已。」
曹操點點頭,然後就宣布散會,同時吩咐:「宏輔暫且留下,卿前日所獻『安貧守賤者』詩,甚有意趣,操欲與卿深言之。」
是勛搖頭嘆息:「此亦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者也。」那些傢伙本來就很短視,你跟他們講長遠利益是沒用的啊。
是勛不希望那樣的時代,以及因此而產生的「五胡亂華」得以按照原本的歷史規律而誕生,所以他趁機就給曹操打氣,說你不但不能因此如荀彧他們所說的,對世家做一定讓步,反而正好趁著這個撥亂反正的機會,搞一場大清洗。誠然,殺人多了,恐怕對你的名聲有所妨礙,但是沒收從逆者的「逆產」,這個名正言順啊,又能充實自家的腰包,幹嘛不幹呢?
曹操一邊聽一邊點頭,連說有道理,有道理。
夏侯惇在旁邊咬牙切齒地說:「袁本初數請主公誅張邈,主公不從,如今看來,此人實為禍根,當早除之。似此敗類,當誅則誅,文若先生無乃太過軟弱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