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拔難返舊都之卷五

第十三章 郊祀天地

拔難返舊都之卷五

第十三章 郊祀天地

孟軻留給後世最重要的遺產,就是樸素的「民本」思想,這擱兩千年後很容易得到認同,但在這個時代,卻無異於歪理邪說了,所以《漢書?藝文志》中將《孟子》歸入「諸子百家」當中,不當他是儒學正統。從趙岐開始關注《孟子》,到后蜀才列入「十一經」,其後南宋朱熹編纂《四書》,把《孟子》和《論語》、《大學》、《中庸》並列,這書才成為儒家經典,而孟老大也就此被戴上了「亞聖」的桂冠。可是還有反覆,據說朱元璋就是因為不滿孟軻的民本思想,不滿孟子認為倘若君主無道,百姓就有權推翻政府的說法,所以下令把書中相關章節給刪掉了。
只聽趙岐緩緩地說道:「孟子主張民貴而君輕,主張天下要定於一然後可安。其時周天子失柄已久,不可復興,因而往說魏、齊也,欲使魏、齊一天下。臣固當忠於其君,然而孟子又雲:『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君不仁則臣不以其為君,此亦合乎天理,無害於君臣之道也。」
黃家不富裕,蠟燭也少,黃授這一舉燭離開,是勛和趙岐就徹底隱沒在了黑暗當中。是勛正想趁這個功夫也閉閉眼睛,養養神呢,卻聽趙岐問道:「是先生不發一語,是未曾讀過《孟子》呢,還是對孟子所言不以為然?」
啊呦,是勛聽了這話,倒不禁肅然起敬起來。
當日晚間,趙岐、是勛、孫汶就寄宿在了黃家。黃綬家境不寬裕,也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款待貴客,就光給三人上了熱水和豆、麥的雜拌飯,配菜也只有腌蘿蔔和鹹魚干。是勛多少覺得有點兒難以下咽,可是瞧著趙岐老頭兒吃得挺香,細嚼蘿蔔就跟品山珍似的,咂摸魚乾就跟嘗海味似的,他也只好咬著牙,跟吃藥一樣用白開水把那些粗食衝下喉嚨去了。孫汶那粗坯同樣吃得挺香,而且一連塞了五大碗飯,瞧黃夫人那眼神兒,好象生怕這條大漢一頓就把自家全年的餘糧都餐光了似的。
於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探討起《孟子》來了,是勛在旁邊聽著,就有點兒興趣缺缺。話說這年月孟老大的地位還沒有後世那麼高,士人需要研讀的經典只有「五經」,還壓根兒就沒有「四書」,基本上,十個士人裏面至少有九個,一輩子都未必肯讀《孟子》。趙岐可以說是第一個系統地研究《孟子》,並加以註疏、解讀的學問家,所以他那些道理在這時代或許可目之為精深,在宋儒、清儒面前,那就有點兒小兒科啦。對於大致讀過朱熹《孟子集注》的是勛來說,基本上沒啥營養可供吸收。
等到黃授把一行人迎進草廬,還專門喚出妻女來相見,是勛就終於瞧見那位黃小姐啦。這小丫頭估計也就才七八歲,穿著布衣,梳著雙鬏,不但跟他爹如同一個模子里塑出來的五官,而且正如書中所寫,是「黃頭黑色」——皮膚又黑又糙,頭髮卻又黃又稀。雖說女大十八變,就有可能越變越好看,但終究三角眼不去韓國整容是不會變成杏仁圓眼的——倒掛眉毛倒是好修飾。所以說,諸葛亮可能真是相中了這小丫頭的才學,所以才忽略了她的容貌,終究帥哥娶醜女這種事兒,後世自由戀愛時代都未必罕見,更別說包辦婚姻的這年月了。
當然啦,他還是被迫正襟危坐,跟那兒裝腔作勢地假裝在聽課——只是絕不舉手發言。他倒還能熬得下去,那邊兒孫汶可是徹底地受不了了,一連打了好幾個大哈欠。趙岐首先注意到了孫汶昏昏欲睡的狀態,就朝黃授一揖,說我這位同伴辛苦了一整天,希望能夠早些安排他休息。課程被打斷,黃授多少有點兒不耐煩,但還是拿出主人該有的姿態來,舉著燭火,客客氣氣地把孫汶給引去了偏房就寢。
對於這時代的士大夫來說,這可是非常的難能可貴啊。
民間傳說,後來的諸葛夫人黃氏女(據說名叫「黃月英」),其實長得挺漂亮,或者說因為躲避戰亂而故意把臉塗黑,或者說為鄉中所嫉而污衊為醜女,是勛從前就覺得兩種說法都不老靠譜的。首先,黃小姐將將成年的這段時間,荊州尤其是襄陽周邊就挺太平,沒啥戰禍可避;其次,黃家好歹也是當地的名士,有誰敢那麼大胆子污衊他家小姐?
他講課也正講到興頭上呢,一時停不下來,所以順嘴就問問那個始終不發言的學生,我這門課你到底有沒有興趣?要是不打算聽講,你也乾脆洗洗去睡得了。
是勛剛才一邊聽啊,一邊就在心裏腹誹——他倒不是對孟軻和他的學說有啥反感,只是閑來無事,習慣性地吐槽而已。此刻聽了趙岐一問,本來就該回答說確實對《孟子》不了解,我也跟孫汶一起去睡得了,可是吐槽之心未熄,隨口就說啦:「勛亦嘗讀《孟子》,雖有幾事不明,卻恐褻瀆了先賢,未敢開口請教。」
他這回答早在是勛的預料當中,於是是勛斜眼瞟著趙岐,心說老頭兒,你這回明白我究竟要說些啥,是何用意了吧?老子就是在給劉表上眼藥,以報他想找票學問家難為我的深仇大怨!
這當然不是他的獨創,最早是從金庸《射鵰英雄傳》里看來的,黃蓉在去找一燈和尚看病的路上,舌戰朱子柳,吟詩嘲諷孟子,說:「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後來才知道,這是查老先生從馮夢龍《古今笑》里抄來的段子。
是勛說我跟孫乾學習過一段時間。趙岐點點頭:「如此說來,是鄭康成的再傳了,怪不得既博採眾長,又能有獨到的見解,倒是老夫怠慢了。此詩對先賢確有所不恭,但為求其真實,亦無妨一辯。二妻、攘雞云云,孟子最好寓言,不過假設其詞而有所闡發而已,不必深究。然論及遊說魏、齊者么……」
本來事情倒這兒也就可以結束了,搗蛋學生提出問題,老師正面給出答案,學生也挺佩服,就不該再多說什麼,繼續老實聽課,或者告個罪退堂也就罷了。可是是勛腦海中突然有靈光一閃,就此順桿兒爬,問趙岐道:「如今天子為小人所制,亦失其柄,有如昔日之周天王。如孟子所言,難道亦當求乎魏、齊,以一天下么?」
這回是勛把後世嘲諷孟子的打油詩改頭換面,拿出來問趙岐,其實是存著惡作劇的心思的,就彷彿學生不滿老師照本宣科,所以要故意搗亂。他估計趙岐要麼拍案呵斥自己,要麼隨便歌頌孟子幾句糊弄過去,可是沒想到趙老頭兒還真的回答了,不但回答,並且大力推崇書中的民本思想。
用過夕食之後,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黃承彥點起蠟燭,自然而然地就開始跟趙岐討教經學。他還從書架上翻出好幾卷竹簡來,恭恭敬敬遞到趙岐面前:「此為趙公所著《孟子章句》,授前自友人處抄得其中三卷,日夕研讀,獲益匪淺。然尚有不明之處,天幸得遇趙公,正好請教。」
趙岐聽了這話就愣住了,好半天不回答。正巧這個時候,黃授也端著蠟燭返回,在趙岐對面坐下,還沒覺出氣氛有多尷尬來,張嘴就接著他離開前的話題說。但是趙岐朝他擺擺手,問是勛道:「是先生曾就學于哪位方家?」
趙岐說有問題你就提,不要有啥顧慮。於是是勛一挑眉毛,惡意滿滿地回答道:「勛往日曾作一詩,以問孟子——『日攘一雞兮何其鄰之多資?出乞祭余兮亦安養其二妻?天子尚在兮以興周為董道,謂定於一兮而竟說乎魏齊!』」
趙岐捋著鬍子,面帶微笑:「此亦一家之言爾,若有疑義,共同切磋可也。」
趙岐聞言,大吃一驚,轉過頭去就問黃授:「果有此事乎?」黃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確有此事。昔韓德高(韓嵩)雖苦苦勸諫,而劉牧終不肯聽。故而余等士人,雖皆受辟,寧可隱於山林之間,不願再出仕荊州矣。」
「是何言歟?」趙岐果然把臉給板起來了,「周自平王東遷以後,即失其柄,諸侯紛爭,人心不附,況釐王以後,多不修德。而我炎漢之亂,不過十年而已,天子雖然蒙塵,卻無失德之政,今日亦脫離小人掌控,行將東歸雒陽,豈可與東周相提並論?天心其無厭漢矣,漢祚終不當滅!」
是勛追問:「怎麼樣?」他心說我倒要瞧瞧,趙老夫子您要怎麼給孟軻洗地啊。
是勛心說漢祚滅不滅的,老子比你有發言權多了,但我所以引起這個話頭,還真不是要跟你說這事兒,老子要說的是:「人心昔不附周,今亦未必附漢也。趙公豈不見劉景升之郊祀天地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