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劍氣沖南斗之卷九

第一章 下車立威

劍氣沖南斗之卷九

第一章 下車立威

是勛一見范、衛二人被擒,唇角略略一撇,瞬間便已面帶春風,卻反手將素帛揣回懷內,匆匆跳下車來,一把攥住了王邑的手腕:「王將軍,你我且同乘入城去吧。」
禰衡不光是態度倨傲,嘴上也不饒人。有人問他:「盍從陳長文(陳群)、司馬伯達(似那朗)乎?」禰衡就罵:「吾焉能從屠沽兒耶!」又有人問:「荀文若(荀彧)、趙稚長(趙融)云何?」禰衡一撇嘴:「文若可借面弔喪,稚長可使監廚請客。」
禰衡大概是建安三年春季來到的許都,懷揣名刺,四處干謁,但是無人賞識,正如史書中所寫:「至於刺字漫滅。」後來是勛向別人探問相關禰正平的情況,原來倒不見得沒人賞識他,但問題此人的態度太過傲慢了,求人引薦,哪有始終昂著頭,翻著白眼,一副「你能推薦我是你祖宗八輩兒積了德」的臭德性?
然而兵馬既入河東境內,那就不可能保密,尤其臨近安邑,也不可能把郡守王邑一直蒙在鼓裡,所以預先遣人通傳,不說過來接任,光說:「侍中是勛,奉天子命前來宣詔。」
或許後世網上某些不負責任的言論,會直接把自己論斷成中國古代第一「噴子」,甚至第一「嘴炮」吧,就連那位國父先生都得瞠乎其後。不過嘛,在自己並未插足的原本的歷史中,這時代確實是存在著一位前無古人,甚至也可能後無來者的大「噴子」,兩位「噴子」不能相見,不能對噴唾沫星子一較短長,那實在是很讓人感到遺憾的事情。
這位「噴子」,就是因嘴傷身害命的禰衡禰正平。
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直到跟王邑全都站穩在了車上,這才緩緩把氣吐將出來,厲聲喝道:「范先、衛固,奉鍾司隸命,二人巧辟治官,犯突科條,事當推劾,檢實奸詐——立斬!」
但這話,也是很多年後才聽說的。禰衡進京,正趕上曹嵩過世,許都大亂,不知道什麼原因,他沒來是勛府上干謁(大概是既然說了主人壞話,就不好意思再登門吧),而跑去找了別人。是勛偶聞其名,也沒有特意去搜尋,還等著瞧「裸衣擊鼓」的好戲呢。孔融某次相遇,跟他說:「平原來一傑士,詩文無對,異日乃引與宏輔相見。」是勛日後想起來,應該說的就是禰衡,只可惜數日之後,他便奉命出京去了,無緣得見。
建安三年八月,拜侍中是勛為河東郡守、監河東軍事,與司隸校尉鍾繇一起離開許都,同路向北進發。是勛覺得,這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轉折點,是否徹底終結出差跑外勤的外交職業生涯呢……
便如同後世的三國粉遺憾郭奉孝與諸葛孔明不能相遇,誰強誰弱,無可定論一般。當然啦,實際上孔明的能力與奉孝的擅長是絕然不同的,與其比孔明為奉孝,不如比之為文若。而是勛與那位盛名一時的「噴子」,其實也完全不是一路貨色。
馬車緩緩停下,王邑邁前兩步,拱手行禮:「臣鎮北將軍、安陽亭侯、河東郡守王邑,恭迎天使。」
論及名位,王邑卻在是勛之上,爵乃列侯,加職至於四鎮將軍,與九卿並列,按道理,是勛就該趕緊下車還禮。然而就見這位是侍中仍然高踞車乘之上,只是抬手一招:「誰是范先,誰是衛固?」
是勛面沉似水:「拿下了。」
他就曾經拜訪過王粲,王仲宣算是好脾氣了,可是還沒來得及跟禰衡論及詩文,光寒暄幾句,就忍不住通紅了臉,憤然送客。
當即刀下頭落,迅疾無倫。圍觀的百姓哭爹喊娘,紛紛走避,河東屬吏亦皆膽戰心驚,遮面而退。王邑又是驚怒,又是恐慌,高聲質問道:「既是司隸之命,並非朝廷之詔,如何不行文郡中,倒使侍中斬之?安有此法!」是勛把攥著對方腕子的手略略一緊,湊近了王邑的耳邊,低聲回答:「朝命,任某為河東郡守,召王將軍返都,吾既新到,必要立威,是故即于亭中處斬才獠也。」
王邑力氣太小,被他連扯帶推,給拱上車去,嘴裏還在問:「侍中不須宣旨么?此二人究竟……」是勛始終也不放開他的手腕,笑著答道:「自可於城中宣詔,不急,至於此二人么……」
在亂世中奮鬥的時間越長,是勛的自信心便越是膨脹,他覺得自己這來自未來的蝴蝶小翅膀的煽動,真的可能引發連鎖反應,最終釀成狂風暴雨,即便不能將世上的殘腐一掃而空,亦能滌除一定的塵垢。但他還是保留下了一定的自知之明,他知道若沒有超越於時代之上的見識,若沒有後世兩千年對漢末三國總體社會狀況的研究和分析,僅憑本身的能力,是根本難以望及荀氏叔侄、郭嘉、賈詡等這時代頂級智者項背的。他唯一所長,自詡無雙無對的,只有口中這條舌頭罷了。
倒是也有人問及對是勛如何評價,終究是勛文名在外,禰衡還算客氣,沒給個殺豬、弔喪的賤役,光說:「是宏輔與人做客,可使賓主盡歡也。」那就是個善於活躍氣氛,講講笑話,扯扯閑篇的清客。
司隸校尉這個職務,原本是三輔、河南地區的監察官兼治安官,權柄相當之大,但如今轄區內設了曹仁和是勛兩個軍區,鍾繇光管民政即可,故而空身上任,並無多少軍馬相隨。是勛與之不同,曹操撥了兩千兵馬隸其麾下,按照是勛的請求,大多挑選的是比較稔熟的青州兵。
此後禰衡擊鼓罵曹,被曹操趕去了荊州,隨即又得罪劉表,被劉表趕往江夏,很快便死於黃祖之手——在原本的歷史上,還有黃射相救(雖然沒能救下),但如今黃公禮見在許都,他連救星都找不到一個。是宏輔與禰正平,這當世兩大「噴子」,就此緣慳一面。
許多年以後,當白髮蒼蒼的是勛是宏輔回顧自己這波瀾壯闊的一生的時候,有件事始終讓他深以為憾,那就是建安三年的下半年,他身不在許都,無法與那個人直面相對。
他不禁慨然長嘆,套用了後世的地名:「山西,我來了。」
眾官盡皆愕然,當即便有二人越眾而出,拱手道:「末乃中郎將范先。」「下僚河東郡掾衛固。」
王邑也是大驚,急前兩步,扶住馬車車廂:「二人何辜?朝廷究竟有何旨意?」
是勛聽說了這話倒也不生氣,只是淡然而笑:「吾豈應伯爵乎?」至於應伯爵是誰,除了他本人外,就沒人知道了。
王邑不敢怠慢,急忙率領麾下文武,都出安邑南門,至十裡外亭中迎候。是勛換馬乘車,僅從百騎先行,與王邑相見。見了面一瞧,這位王郡守大概五十多歲年紀,骨立形銷,似乎相當瘦弱,唯精神還算旺健。他身後不但跟了數十名屬吏、百余郡兵,並且還帶上了大群百姓,匍匐道旁,恭迎天使駕臨。
看到這種場面,是勛的心情不禁略微放鬆下來。
是勛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卷素帛來,沉聲答道:「有詔在此,汝敢抗旨嗎?」范先聞言大恐,手上不禁一緩,當即被兩名騎兵扳住肩膀,按翻在地。
是勛橫目一掃,但見那些百姓以老者居多,甚至有鬚髮皆白者,雖非勇壯,也少有面帶菜色的,衣冠蔽舊,也少有襤褸骯髒的——應該都是些城內紳商、鄉中耆老吧,此亦題中應有之意也。
幾乎就在他開口的同時,幾名騎兵同時躍身而起,朝向范先、衛固二人撲去。那衛固本為儒生,一擒便下,范先卻是舊白波帥,膂力強健,當即被他一拳打倒一名騎兵,另一拳遮護在身前,「噔噔噔」倒退三步,抗聲道:「末將何罪?!」
殺這范、衛二人,當然並非無的放矢,而是有其原因的。話說是勛在接受了鎮守河東的委派以後,朝命尚未下達,他便先去找郭嘉,要求查閱所有相關河東郡內形勢的情報。郭嘉事先已經得到了曹操的默許,因而傾囊與之,是勛把大摞竹簡、木牘搬回宅中,細讀了一整夜,不禁拍案恨道:「未知杜伯侯何在?!」
一行人自潁川而趨河南,鍾繇就停留在雒陽,是勛率軍繼續前進,從茅津北渡,不日即翻吳山、過鹽池,抵達安邑。途中行進甚急,參軍張既問及緣故,是勛乃微笑道:「不欲使王文都(王邑)有所防範也。」
建安三年的秋季,大概就是孔融把禰衡推薦給曹操的同時吧,是勛正泛舟河上,眺望著遠方連綿不絕的蒼翠山巒。他本能地察覺到,自己的人生即將翻開新的篇章,而在這新章之內,將會撰寫出的是喜劇還是悲劇,是正劇還是鬧劇,是扣人心弦還是平淡如水,那真是難以預料啊。
前一世讀過的文獻資料,長久未及整理,已經逐漸被淡化到了記憶的深處——他倒是也想把很多事情記錄下來的,然而若不慎泄之於外,恐駭視聽,所以猶豫了很久,還是不敢落在筆頭,只好閑來默默背誦罷了,就難免掛一漏萬——通過郭嘉所搜集到的情報,卻又逐漸被發掘了出來……
說完這句話,也不去瞧王邑驚駭欲絕的表情,一拍車軾:「走,待某與王將軍同車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