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劍氣沖南斗之卷九

第十章 天降單于

劍氣沖南斗之卷九

第十章 天降單于

當然啦,漢人最喜歡玩兒文字遊戲,他們說怎麼解合適,那就怎麼解合適,這后一種認識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但根據這幾日與是勛交談中所獲得的信息,呼廚泉和去卑也不傻,瞬間就明戲了,這是一種承諾,也是一種要挾——你若助曹,將來便可成為草原、大漠的共主,若不助曹,這一切全都免談。
賈詡給是勛出的主意其實也挺虛的:「胡人崇力而無義,畏強而凌弱……」是勛心裡話,你在說匈奴還是在說你自己?——「……乃當盛之以威,誘之以利,剖之以勢,悅之以貨。卿其思之,呼廚泉最欲得者,何也?」是勛心說你是在引導我思考呢,還是光在說些大而無當、實而無用的屁話呢?老兄你一臉的忠貞誠懇,我還真是瞧不大出來啊。不過順著賈詡所言再仔細一想,終於被他揪住問題的重點了。
於是當即去跟曹操商量,隨即跟隨曹操面謁天子,就討來了這樣寶物,賜給呼廚泉。
「天降單于」,這個名字可以有兩解。第一種解釋,天是指天子,天降單于就是漢天子冊封的單于;第二種解釋,那是匈奴單于的本號。「單于」二字為音譯,同時也是簡稱,全稱應為「撐犁孤塗單于」,撐犁之意為天,孤塗之意為子,單於之意為廣大無邊,若是意譯成漢語,就是「天子皇帝」,半音譯半意譯,也可以符合這新的印文——天降單于。
呼廚泉摩挲了半天金印,終究捨不得撒手,不禁心中暗嘆一聲,轉過頭去高聲吩咐道:「擺宴,款待是太守!」
是勛受命鎮守河東,肯定要跟南匈奴打交道。雖說他此前靠著一點兒對匈奴歷史的淺薄認識(當然啦,在此世的官僚當中,其實已經不算淺薄了),守偃師退過於扶羅,而且根據郭嘉所給的情報,貌似新單于呼廚泉是鴿派,比老鷹派於扶羅要容易溝通得多,但思來想去,仍然抓不住要點。
要是從前沒跟是勛打過交道,不知道這位是太守最喜歡先佔穩一個「理」字再當面打臉,要不是是勛剛進來的時候先耍個花樣澆滅了呼廚泉的氣焰,單于這會兒說不定就已經拔出腰刀來了。但基於上述種種原由,呼廚泉這回卻不敢孟浪了,他得先問清楚嘍——「這、這是何印?」
呼廚泉雙手都不自禁地開始顫抖,摒住了呼吸,緩緩地倒轉過金印來,仔細去瞧上面的文字——唉,不應該是「匈奴單于璽」嗎?他的臉瞬間便又沉了下來。
自前漢元帝時南匈奴呼韓邪單于降漢,漢朝賜下「匈奴單于璽」,一直保存在單于庭,就沒有更換過——不,曾經王莽想要換印來著,把「匈奴單于璽」給換成「降奴服於章」,這直接導致了南匈奴的背叛,並且趁著新莽亂世二度膨脹,至東漢初又成為北方強大的外患。呼廚泉心說你可別給我來這套,你信不信我一怒之下,當場就砍下你的狗頭來!
——這兩個音一平聲一去聲,到中古才始分化,漢末這年月,其實還不是多音字。
其實他這話說得不盡不實。狹義的匈奴族,不過是以欒鞮氏為核心,蘭、須卜等數氏為輔翼,一個很小的部族而已,從戰國時代開始崛起於草原大漠,到冒頓、軍臣二單於時代達到鼎盛,基本上吞併或者臣服了從遼北直到蔥嶺的絕大多數游牧民族。因而廣義的匈奴族,就包括匈奴帝國管轄下幾乎所有民族,也包括今天的鮮卑、烏桓和部分羌族。鮮卑、烏桓等族逐漸脫離匈奴統治自立,從竇憲等二度征服南匈奴以後就開始了,跟於扶羅率兵南下,以及羌渠單于的死,其實並無關聯。
呼廚泉趕緊招呼從人,取牘版和封泥來。匈奴本無文字,但既降漢,偶爾也需要使用漢字,加蓋印璽——比方說向漢天子上書——加上此處本就是平陽縣署所在,所以這兩樣東西總是不缺的。很快,從人取來用具,呼廚泉仍然雙手捧印,先在牘版上加了封泥,然後蓋章、顯字。
「匈奴單于璽」為先代漢帝所封,劉協不可能原樣再鑄一方,以賜呼廚泉,想要正了呼廚泉的單於之位,那就只能遣人到單于庭去索要先前的璽印——當然啦,單于庭的長老們肯定不會給。所以當日是勛拉著曹操去覲見劉協,就乾脆建議,咱們換個印文,刻塊新印吧。曹操提出異議,說當初王莽更改單于璽的印文,惹出了多大的禍事?宏輔你要引以為戒啊。是勛微微一笑:「王莽新印,故改其名,故降其號,又更『璽』為『章』,匈奴以是不喜。若今雖更印文,卻更增其光彩,安有不喜之理?」
是勛緩緩地伸出左手,撩起右袖,一邊坦然說道:「自先單于南遷以來,單于庭之勢日蹙,鮮卑、烏桓等皆無以為制也。昔中原之地,天子治之,草原大漠,單于居之,而如今所謂『匈奴單于』者,便只能統馭匈奴一族而已……」
也就是說,降漢的匈奴,本來就已經不是草原共主了,目前所謂廣義的匈奴,也即「便只能統馭匈奴一族」的匈奴,不過是與烏桓、鮮卑等族並駕齊驅的一個中上等草原部族而已。
這字一正過來,他終於瞧清楚了,還是五個字,後面「單于璽」三字無錯,但前兩個,肯定不是「匈奴」。
是勛心說成了,下面就該正式談條件啦。
沒錯,是勛從朝廷求來的,並非僅僅一隻金駝而已,而是囊駝為紐的一方金印!
賈詡是涼州人,涼州羌、漢雜居,而且還有永元年間叛反單于、出塞欲遁,結果被漢兵追回的匈奴右溫禺犢王部二萬餘人,寄居北地郡,所以在是勛想來,賈文和肯定明白該怎麼對付游牧民族啊。
而且是勛為此意還加了雙重保險,他指給單于看,在金印的側面,還鏤刻著一行小字。那是一行隸書字,去卑認得,當即誦讀出來:「建安天子賜封。」
沒有辦法,只得去求問魯肅。可惜魯子敬久居淮北,對胡人缺乏基本的認識,在這個問題上,就完全提不出啥有用的建議來。是勛從魯府空手而歸,悻悻然返家途中,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命馭者掉轉車頭:「往執金吾賈公府上去!」
呼廚泉手捧著金印,反覆摩挲。是勛也不催促,就這麼抄著手,沉著冷靜地望著他,明白此刻這位新單于的內心必然翻江倒海,天人交戰,在反覆權衡利弊得失哪。
拉回來說,倘若所謂「天降單于」,只不過是「撐犁孤塗單于」的另一種譯法,呼廚泉和去卑還未必會那麼興奮。可是是勛事先已經埋下伏筆了,也用語言暗示他們了——「匈奴單于」,只是匈奴一族的君主,可惜如今匈奴族的勢力已衰,起碼管不到烏桓、鮮卑等族;而「天降單于」不標族號,卻可以認為是古老的匈奴帝國的君主,是草原、大漠的共主。
然而是勛那話呼廚泉愛聽,彷彿只要他真的能夠正位單于,並且返回單于庭,匈奴便仍舊能夠恢復往日的榮光,仍然可以只掛著一個漢朝藩屬的虛名,卻實際統馭整個草原大漠一般。
「建安」是當今的年號,「建安天子」自然是指劉協。這意思就更明確了,倘若劉協可以一直呆在帝位上,並且順利將帝位傳承給他的子孫,那麼此印便具有官方效力。倘若劉協不居帝位,或者他的正統性遭到抹殺——比方說袁紹另立天子,甚至自立為帝——那麼此印便一錢不值。
只見是勛說著話,右手食指緩緩伸出,開始逐一指點那兩個呼廚泉不認識的漢字:「此印文為——天降,單于璽!」
呼廚泉是識不得幾個漢字的,更別說印章上的篆文了,但作為匈奴最頂層的貴族,少年時代也多次有機會得見王庭的金印,那五個字的大致形狀,早就深深地鏤刻在了腦海當中。不對啊,貌似有點兒象,可是又有所偏差……
是勛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何不先用之,容勛為單于指明。」
當下呼廚泉揭開木匣,首先見到的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裏面是一隻昂首挺胸的金鑄囊駝。這模樣呼廚泉少年時代也不知道見過多少回啦,雙目中當即是精光大盛啊。只聽「啪」的一聲,木匣脫手落地,但他雙手卻牢牢地抓住了那隻金駝,壓根兒也沒意識到自己仍然跪在是勛面前呢,忙不疊地就把金駝給翻轉了過來。
「天降單于」四個字,其實不是是勛的新發明,源於他前世所知,1955年在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召灣漢墓出土過一塊瓦當,上面便刻有這樣四個字。當然啦,漢瓦當上的字,「降」作降服解,意思是漢朝的天兵降服了匈奴的單于。不過受此啟發,他腦筋一轉,就想到把這「降」字作下降解,給鑄造出這樣一方金印來。
呼廚泉終於站起來了,雙手仍然捧著金印,卻把疑惑和不滿的目光投向是勛,心說你給我的這是什麼印章?隨便刻個什麼王侯印、將軍印來糊弄我可不成,我要是的單于金印!
呼廚泉轉頭望了一眼才剛湊過來的去卑,兩人目光中都流露出一種近乎瘋癲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