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但求好風起之卷十七

第十六章 矢在弦上

但求好風起之卷十七

第十六章 矢在弦上

當然啦,荀攸說他不會到處去宣揚,但是勛相信他一定回去就會告訴荀彧,而且說不定他今日前來,本就是荀文若的指使。自己給荀公達透底,也就等於向汝潁派的核心人物透底了。
正跟這兒瞎琢磨呢,突然門上來報:「中軍師、陵樹亭侯來拜。」是勛一聽,荀攸怎麼想到來上我的門兒了?哦,昨天你們逼我表態未果,這乾脆跑過來堵門了是嗎?豈有此理!可是也不好擋駕——才剛送郗慮出去,估計那倆就能正打個照面兒,自己就算臨時稱病也不趕趟啊……
荀攸聞言,悚然一驚,於是一字一頓地複述道:「矢在弦上,不得不發……」
在原本的歷史上,最早提出復五等爵的,乃是曹魏的權臣、相國司馬昭,很明顯,這是為了自家篡位埋下伏筆。是勛現在提出這事兒來呢?倒並沒有琢磨那麼多——曹操篡位的時機還不成熟啊,也沒必要我去給他埋伏筆,不還有董昭在呢嘛?他只是簡單地想把水攪混,好讓荀彧他們沒法揪著自己當場表態。
是勛可是沒有想到,還真有人把這事兒給當真了,郗慮第二天一早就過來找他,將出一篇《封建論》來,把他昨天背過的書重新組織一番,正式建議朝廷恢復周代五等爵位,並且可從曹操為始。郗鴻豫也鬼啊,他身為鄭門領袖、經學大家,提出復古之議,不管成與不成,那在學界影響上都是可以加分的啊。
查周代(包括東周)的原始典籍和金文,對於各諸侯國君的稱呼非常混亂,首先所謂的「子爵」以上,國君都可稱某某公,其次一會兒稱公,一會兒稱侯,一會兒又稱子的也不在少數。並且就理論上而言,爵位越高應當數量越少,爵位越低應當數量越多——不可能一國十元帥、十大將、百上將,然後只有二十來個中將、少將的——可是遍查春秋諸侯,傳統認為的侯、伯最多,子、男卻偏偏少得可憐。
是勛心說好嘛,你跟這兒等著我呢……這還是要我表態啊,敢情你剛才的道歉只是惺惺作態而已!不過呢,既然荀攸說「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必不外泄」,表示這隻是私人之間的交談,他斷然不會宣揚出去,是勛也覺得,有些話應該跟荀氏叔侄說清楚——終究自己跟汝潁派目前還算「人民內部矛盾」,要是溝通不暢,一不小心上升到了「敵我矛盾」,反為不美。
想到這裏,他不禁也湊近荀攸一些,低聲問道:「昔大軍伐鄴,陣獲孔璋,丞相詢其為袁紹作檄事,孔璋如何言語,公達尚記否?」當年曹操詢問陳琳,為什麼作《為袁紹檄豫州文》,大肆詆毀自己,結果陳琳是怎麼回答的,你還記得嗎?
是勛一頭的霧水:「公達,此何意耶?」咱們剛才在門口不是都已經揖過了嗎?你突然間又揖一下,還是「長揖」,瞧架勢是向我致歉啊,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說白了,最初的公、侯、伯、子、男並不成其為上下分明的等級系統,某些為尊稱,某些表來源,直到春秋以後,才被儒家(或者也有別的什麼家的貢獻)給嚴密編織起來。
最早對周朝五等爵制產生懷疑的是宋朝人,而在漢魏之際,大傢伙兒仍然執著于儒家舊說,認為五等爵制是存在的,是勛也沒想著就這個問題發表一篇可能被指斥為「異端邪說」的學術論文。所以他這會兒趁機就說啦,既然你們認為光給曹操建個公爵不合適,要不咱們直接恢復周代的五等爵,如何?
是勛心說你們才想起這事兒來嗎?不會,這隻是拍一巴掌給個甜棗而已,不想跟我徹底撕破臉。不過不管怎麼說,伸手不打笑面人,這個歉自己得接受——你瞧荀公達多會做人啊,荀彧就拉不下臉來跟我致歉,怪不得後來荀彧急死,荀攸活著,還當了魏國的尚書令……
漢朝的爵位制度,最早是延續秦朝的,爵分二十等,從公士一直到列侯,第八等公乘以下俗稱「民爵」,可以用來賞賜沒有官位的人。這套玩意兒一直延續到北宋,時不時地還要拿出來耍上一番,不過唐以後已被稱為「古爵」,用得越來越少了。
對於儒家來說,追慕周朝制度那是政治正確——雖然王莽也追慕過,然後政治極端不正確……當然啦,具體到實際事務上,要是言必稱周,那肯定是讀書讀傻了的白痴。恢復井田?分封列國?傻瓜也知道不行啊。可倘若只涉及禮儀制度,比方說爵位系統啥的,倡言恢復,就不會遭人詬病啦。
是宏輔侃侃而談:「《左氏·襄公十五年》載:『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衛、大夫各居其列。』《國語》亦有雲:『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里以為甸服,其餘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寧宇。』北宮錡嘗問孟子:『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孟子云:『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
對此當然有各種不同的解釋——仍然認為五等爵制存在的學者也不在少數——就是勛本人的看法,其實西周分封諸侯,本沒有明確等級劃分。在畿內為王卿士的,以及宋國這樣前朝後裔的稱公,畿外為侯,侯這個字出自殷朝,指鎮守地方的軍事貴族。所以作為一種尊稱的「公」,大傢伙兒關起門來都可以叫。伯即為霸,是對處於關鍵節點,可統馭多路諸侯的君主之尊稱;子為外族依附(如楚子),男則多為附庸(如許男)。
郗慮既然跟是勛打過招呼了,又能獨得大功,當下歡天喜地地就去了。是勛低下頭來想想,要真復了五等爵,自己或許能弄個伯爵噹噹吧……要是把那「三戶亭」的詭異名號給換了是最好……
荀攸揖罷,表情誠摯地說道:「宏輔為丞相姻戚,處嫌疑之地,昨日故不當強詰也。是攸之誤,還請恕罪。」你身為曹操的親戚,相關曹操爵祿的問題,你應該避嫌,不能隨便表態,我們昨天逼你表態,做得實在不對,在此向你道歉了。
就此開始大段地背書,以述周代五等爵確實是存在的,並且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分封和管理制度。旁人多次想要插嘴:那難道如今復五等爵,也要復封建制嗎?給了曹操藩國,別的什麼侯爵、伯爵,給不給藩國?卻都被他直接背古書給岔開去了。等到好不容易背完收工,啊呀,天都已經黑啦,今天散了吧,散了吧。
只得親自出迎,把荀公達讓入正堂,分賓主落座。上了熱水以後,荀攸左右瞧瞧,那意思:請摒眾人。是勛擺擺手,僕役、侍從全都退下了,荀攸這才突然站起身來,一揖到地。
「我漢承秦制,制爵二十等,授田及宅。然自公士迄大庶長,久不授也,列侯反分而為亭、鄉、縣等號,是知舊爵之不敷用也。既如此,闔復周禮?」
正打算謙讓幾句,就見荀攸重新坐下來,但卻特意往是勛身邊兒挪了一挪,然後低聲問道:「然,此國家大事,不得不問宏輔也。今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必不外泄,宏輔以為,公仁所建可否?」你悄悄給我交個底,你心中究竟是怎麼想的,你的本意是贊成董昭的建議呢,還是不以為然呢?
於東漢,基本上就沒怎麼用過這套爵位體系——理論上依然存在——真正使用的只有最高那兩級,也就是十九等的關內侯(秦稱內侯或綸侯)和第二十等的列侯(避武帝劉徹諱,徹侯改稱),而且逐漸從列侯中又區分出不同食邑大小的亭侯、鄉侯、縣侯出來。所以是勛說了,既然這一套咱不怎麼用了,乾脆全都給改了吧,上承周禮,復五等爵,如何?
當然啦,是勛那些話不是光跟他一個人說的,大庭廣眾之下而言,他不敢直接貪天功為己有,所以跑來找是勛,說我擬定了這麼一篇上奏,你也附個名吧。是勛擺擺手:「吾知鴻豫之意也……」我知道你既想給自己在學術上出成果,又想藉機拍曹操馬屁——「然勛處嫌疑之地,不可附署。」前一個目的也就罷了,我懶得跟你搶,對於后一個目的,我是曹家姻親,在這件事兒上得避嫌,不便直接表態。
再說了,荀攸這人出了名的嘴巴嚴,史書上說他跟曹操私下建言過好多回,即便事過境遷了,也僅僅告訴好友鍾繇一人而已。後來荀攸掛了,鍾繇為了顯其功績,打算寫篇文章解密的,可惜未成亦歿,就此留下了千古的遺憾。
關於周朝的封爵系統,後世一直爭論不休,到了是勛原本生存的那個時空,普遍認為所謂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都是春秋以後儒家生造出來的,或者起碼是經過了加工、修飾的,正經西周時代還並沒有那麼明確和完善的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