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託付恐不效之卷二十

第三十七章 項莊舞劍

託付恐不效之卷二十

第三十七章 項莊舞劍

你瞧,老曹就因為你用人唯才不唯德,所以身邊兒才出了這麼一偽君子、大蠹蟲。那麼你是被是勛蒙蔽了呢?還是知道裝作不知道,為用其才而忽視其德呢?你這麼做,真的能將天下引向太平繁盛嗎?
鄭渾驚駭過後,聞聽是勛此語,不禁連連點頭,並且作揖:「渾思不及此,幸得是公點醒。」經過此事,他把姿態擺得更低了,「是君」也自然而然地再度變成了「是公」。
可是魏諷、陳禕不但一口咬定是勛貪污受賄,甚至私自調動郡兵,想要搜查是勛的行李,還一口一句「魏王唯才而不唯德,乃專為是公所設耶」,那他們的真實意圖就相當值得懷疑啦。若僅僅想要污衊是勛,大可以高張曹操的旗幟——比方說曹操提倡節儉,反對奢侈浪費——效果必然更佳,哪有用反曹操的理論來攻訐是勛的道理呢?
正說著呢,忽聽門上「畢剝」聲響,隨即傳進來一個聲音:「末乃符諳也,未識是公可安寢否?即當候問起居。」
在原本歷史上,曹操于建安十五年寫過一篇《讓縣自明本志令》,在這條時間線上,乃無讓縣之事,更不必趁機「自明本志」,但文章中所要表達的基本含義,乃亦散見於其諸文當中。其中也包括了原令中的這幾句話:
所以啊,文公,你說陳禕、魏諷等人所為,是不是想要打曹操的臉,污曹操的名呢?
「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然欲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以還執事,歸就武平侯國,實不可也。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所不得為也!」
不過經過這樁懊糟事兒,大傢伙兒也早就沒了喝酒吃肉的心情,是勛又跑宴會上去打了一個花胡哨,接受了與宴者的敬酒賠罪,便即以旅途勞頓為辭,離席安寢。鄭渾連夜押解著魏諷、任覽返回雒陽,去嚴加審訊,並且準備上奏彈劾陳禕。
曹操終究也是士大夫出身,最基本的臉面還是要的,不可比之以後世什麼朱全忠、石敬瑭一類純武夫。這年月哪怕董太師、呂涼公,也不敢徹底忽視士林輿論哪。
鄭渾聞聽此言,焉能不驚?好么,我的轄區內出了這麼幾個膽大包天,想要臟污當世大家是宏輔的混蛋,那就夠我喝一壺了,倘若出來的徹底是反賊——當然啦,是反曹不是反漢——我這窄肩膀真能扛得起來嗎?我這官兒是當到頭了吧!
其實是勛所言,也僅僅出於個人猜測而已。倘若對手換了旁人,他心理還沒有那麼陰暗,未必會想到這一出,但對手偏偏是魏諷,那可是將來史上留名的反賊啊(先不管是不是冤案),是勛本能地便會想到,那小子究竟是反自己呢,還是想趁機反曹?況且構陷國家大臣雖是重罪,但頂多也就苦役或者流放而已,隔幾年遇赦而免,他魏子京又是一條好漢。是勛剛才殺心都已經動了,豈能容得魏諷如此輕易脫身?
是勛忍不住又要教育周不疑了:「其上古之世,五十服帛,七十食肉,人豈無欲耶?為其無可得也。今田地所產、織機所出、商賈所殖,乃有其餘,有其餘則必有其人占矣。今之犬馬,食用過於昔之黎庶;今之黎庶,食用過於昔之富豪;今之小吏,食用過於昔之君王——時移事易,舊弊雲消,新弊又生,非悲天憫人、仇惡疾世而可改者也。」
曹操「唯才是舉」的用人方針,確實與傳統儒家道德相齟齬,也必然一定程度上動搖世族的根基——自東漢朝中期以來,世族便慣於標榜道德,掌控輿論,以此來穩固本階層的地位。陳群急著要提出「九品中正制」來,就也有想扭轉曹操的用人傾向之意圖——中正品評人物,本是道德第一、才能第二、家世第三,可是沒過多少年,就徹底被世族給掌控了,為啥呢?因為世族最宣揚和崇尚道德嘛,所以家世就可以等同於道德嘛,你們庶族哪怕才能再高,我說你道德上不過關,那就是不過關,且先往後排著。
故此曹操簇新的用人方針才一出台,當即便遭到各方面的質疑。當然啦,曹操的勢力和權威跟那兒擺著,除了孔融之類赤膽忠漢還不考慮後果的傢伙以外,誰都不敢明著駁斥。但陽奉陰違者,私下異言者,真不在少數,這也是原本歷史上曹操先後又發《敕有司取士勿廢偏短令》和《舉賢勿拘品行令》,一再重申自己用人理念的重要原因。
由此觀之,魏諷、任覽質疑「唯才是舉」,認為德在才先,那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就連陳禕雖然身為丞相司直,是吃曹家飯而不是劉家飯的,卻偏偏不值曹操所言,逮個機會跟朋友面前發發牢騷,亦尋常事也。哪怕他們趁著是勛辭職的機會,故意在是勛面前攻擊曹操的政策,只要別太過火,是勛也只好忍了——「因言成罪」這種事兒,就連曹操都不敢常干,收拾個孔融還要絞盡腦汁,何況比曹操要臉的是勛呢?
隨即是勛便於寢室內召聚了關靖和周不疑,說及前事,三人盡皆后怕。周不疑說了:「林中多腐鴞,先生靜卧,彼以為斃也,乃皆群聚,不可不憂。」你不過才剛辭職,就有無數小人認為可以欺負一下,從而踩著你揚名或者上位,估計這隻是開端而已,日後的麻煩正不會少啊。
其實彼等的真實用意,不會是想利用把是勛搞臭的契機,正面質疑曹操的用人理論吧?
是勛不禁慨嘆道:「乃知屍位者,非不願棄其權柄耳,乃不敢也。魏王前所云為子孫計且恐國家傾危語,真至論哉!」
你以為今天陳禕、魏諷他們設下圈套,僅僅為了損害我的名聲,想要拿我當墊腳石,好踩著顯身揚名嗎?恐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吧?你想想魏諷曾經背誦過《求賢令》,質疑曹操「唯才是舉」的用人方針,陳禕也說我「豈不欲進道德之士以察其弊,而特使魏王『唯才是舉』耶」——矛頭所指,不會其實是曹操吧?!
關靖在旁邊笑道:「吾昔有一鄉里,垂三十載足不出戶,其家也小富,父慈子孝,兄愛弟悌,妯娌不妒,乃以為小康之世,近乎于道矣。逮關東亂起,兵燹交合,家族破敗,妻子離散,乃以為人世將亡,行將歸於禽獸矣。是皆所見少,故所志短也。元直乃隨主公四方,親聆教誨,方能脫此妄想耳。」小子你還是見識短淺啊,得要多看、多聽、多想,才能跟得上你老師的腳步,不會整天琢磨那些有的沒的,長吁短嘆下口出離經叛道之言。
受這兩個因素的影響,是勛熟思過後,便即悄悄地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鄭渾,並且指點他:「陳禕為丞相司直,聞魏諷于關東頗有虛名,如劉恭龐、張子布等盡受其惑,若彼等有叛曹之心,不亦駭人乎?文公當嚴察之,勿使吞舟是漏也!」
周不疑嘆道:「民之舉君,本為養己,君之置吏,本為治國。然今為吏者身著錦繡,腹充膏腴,生死黎庶,煊赫無比,是以人皆貪慕者也。既慕之,必望代之,於是放辟邪侈,無所不為耳。使為君不貴,為吏勞苦,斯人人皆為許由矣!」
是勛說我今天才明白曹操這話說得真對。我才剛交卸了魏之中書令的職務,就有這麼幾個小子跳出來鬧事兒,想要誣陷我,一旦真因此而把我搞臭,我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嗎?
有人說曹操你要真是漢室忠臣,那就放下兵馬,回藩就侯,安度晚年好啦,幹嘛一直霸著權柄不放呢?曹操說別傻了,我要是一旦放下權柄,必然身遭人禍,甚至屍骨無存。所以為了子孫考慮,也怕我失敗之後,國家跟著危險,所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老子不幹!
你都想象不到,我前一世不過一普通小市民,可是吃穿用度、日常享受,就已經比解放前很多老地主都要強啦。社會就是這麼發展的,你光怨天尤人,那是屁用也沒有啊,整天琢磨這些讓人鬱悶的事兒幹嘛?
為啥傳說中唐堯想把帝位讓給賢人許由,結果許由不但不受,還忙著跑去河邊洗耳朵呢?因為當時為君者實為百姓服務,是個苦差事。倘若跟如今似的,君王顯貴無比,官吏享用充足,還能隨意決定他人的生死,哪兒還出得來許由啊?出來的都是一批想要踩著別人往上爬的小人啦——這不,您今兒就碰上了幾個。
是勛悄悄跟鄭渾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此不可不慮者也。
是勛疑惑地瞟了一眼關靖。關靖微微一笑,那意思,我知道此人來意,沒關係,您放他進來吧——好歹也是此間主人、大儒之後,雖為白身,也該給他點兒面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