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十七章 立長立賢

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十七章 立長立賢

想當年劉邦為什麼不廢劉盈,就是因為劉盈並不僅僅嫡長,而且已是太子,若然換人,必然引發相當大的政治風波。開國君主大多強勢,劉邦的個人威望、權力不在如今的曹操之下,但他先滅項羽,再攻匈奴,又伐異姓王,漢朝雖已開創,老頭子卻還沒能過上一天太平安穩的日子。在天下尚未底定,政局仍然動蕩的時候,擅行廢立之事,可能會釀成難以挽回的惡果啊!
然而是勛一句話就把他給打癟了——東漢朝前有「明章之治」,其後一直到桓、靈,都還勉強可以說太平無事,而且東漢之尊儒又遠遠超過西漢,可是光武以下,明、章、和、殤,等等,全都不是嫡長,你這又該怎麼論呢?
前事對照今事,曹操你以魏代漢了嗎?曹操你芟夷群雄了嗎?劉協還在許都,呂布還在并州,劉備還在蜀中,別瞧咱們如今勢力龐大,莫可為敵,真要因為廢立之事而造成內部動蕩和裂隙,會不會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就此一發而不可收拾呢?
是勛左右瞧瞧,屋裡只有自己跟關靖、周不疑三人,乃可放膽直言,所以他就壓低聲音說道:「吾以為,不必嫡長,亦不必賢也,要在有德。」
周朝傳下來的士人之禮,就光說有嫡立嫡長,無嫡立庶長了,這習慣已然深入人心,就連小老百姓出身的劉邦都懂。可是儒家卻往往認為天子肩負重任,不可付以痴愚,所以「立賢」更重要,反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破壞了傳統的禮法——可是哪個兒子為賢?那還不是憑著老爹自由心證嘛。
他剛才確實想左了,荀攸拿劉邦舉例,他就光想著西漢朝諸帝,在儒學大興之前是往往有悖禮法,亂立庶幼的,而儒學大興以後,宣帝傳元帝,元帝傳成帝,那都是嫡長幼年即為太子,成年後順利登基,毫無錯亂。所以國家才能太平安康不是嗎?其後成帝無子,哀帝以外藩內承大統,屬於特殊問題特殊分析,咱就不必要再羅列下去了吧。
是勛略撇一撇嘴,抬起頭來問周不疑:「若更與高皇帝五年壽數,孝惠安得繼位?」
曹家的情況不大一樣,首先無論曹昂還是丕、植兄弟,均非嫡子——當然啦,曹昂幼為丁夫人所養,名義上乃可以等同於嫡子了;其次,卞夫人尚未正位,丕、植兄弟也缺乏足夠的靠山。然而最重要的,乃是曹昂作為繼承人,並不僅僅合乎于禮法,而且曹操早就確定過了——曾立其為魏公世子也——所以荀攸說了,這不關乎長幼,乃是真真正正的「廢立」問題。
於是是勛教導周不疑:「元直以為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斯乃儒禮,非也。此周禮也,世所用之,即高皇帝起自草莽,鄙儒者而踐儒巾,亦且知也,乃不敢遽立趙王如意。儒者則以為天子統馭四方,立長不如立賢,背禮之事,因斯出也。」
周不疑還沒有回答,關靖先笑:「此荀公達之智也。」從袖子里又掏出一份文件來:「且尚有一事,靖尚未及報于主公。」
周不疑不禁瞠目結舌,莫以為對。
原本歷史暫且不論,僅這一世,袁、劉的各兩名嗣子爭奪者都是嫡子,但非同母所生,先妻均已亡故,後妻尚在,故此幼子天生的靠山穩固,嫡長所有僅僅名分而已。袁譚因此而被放之於外,劉琦因此不受其父重視。然而兩個老頭兒都只有廢立之心而已,卻無廢立之實——袁紹臨終前終於悟了,但被逄紀所撓;劉表把劉琦逼急了,竟然起而一搏,幽禁父親,拘押兄弟的最大靠山蔡瑁……
周不疑侍立在側,乃問:「儲位既定,曹氏乃安,曹氏既安,天下將定。此佳訊也,然我見先生不甚喜,何耶?」
關靖笑笑說,問題立誰當魏王世子,進而為將來的魏帝太子,不是你說了算的,得曹操說了算啊——哪個兒子更賢明,或者更有德,最終也得曹操說了算。曹操這是已經埋下了伏筆,甚至可以說埋下了隱患,說不定將來某一天,便可廢曹昂而立丕、植等也!
倘若時光倒退十年、二十年,說不定曹操脖子一梗,傲然便笑:「吾其懼亂者乎?」怕什麼內部動蕩和裂隙?誰敢不從,揮劍斬之便可。然而這時候曹操已然年過五旬,暮氣漸萌,做事但求穩妥,不敢再冒無謂的險啦,因而聽了荀攸的諫言,沉思半晌,終於點頭:「公達所言是也,孤知之矣!」
曹操早就想把卞氏正位啦——一則劉夫人、丁夫人相繼去世后,唯卞氏跟隨曹操時間最長,雖然出身較低,但亦頗得曹操寵愛;二則卞氏連生四子,除曹熊早歿外,其餘三子皆已成人,比曹操其他侍妾所生的兒子都要年長一大截;如此則王后之位,舍卞氏而其誰歟?
周不疑點一點頭,隨即說道:「吾以為諸公子德不可鑒也,而長公子之德,眾目所睹,以是立長公子為是。」
關靖搖一搖頭:「元直誤矣。嫡長又若何?昔高皇帝欲廢嫡長而立庶幼,況今魏王膝下,已有四嫡子乎?」
荀攸沒有談立長還是立幼的問題,也沒有拿袁紹和劉表來作對比。其實真要類比起來,無論原本歷史上還是這條時間線上,曹操嗣子的情況與袁、劉還是有所差異的。
劉邦是忙著鞏固漢朝,誅滅異姓諸侯,所以才不敢在政局不穩的情況下悍然易儲,然而他臨終之前,已然北和匈奴,南滅異姓諸王,並與群臣刑白馬盟誓,也就是說,該做的事兒都做完啦。從此天下太平,你說要是多給劉邦五年壽命,他會不會真有廢立之行呢?
周不疑道我剛才就想說來著,這兩樁事兒還真不好類比——「國初之時,才用儒生,政重黃老,嫡庶長幼之別乃謬亂矣。呂氏亂政,孝文皇帝以外藩而繼大統且不論,孝武皇帝為孝景皇帝中子,孝昭皇帝為孝武皇帝幼子,皆此類耳。其後孝宣皇帝、孝元皇帝、孝成皇帝,俱嫡長相繼,舊禮復用,直至於今。廢長立幼,悖于禮法,袁紹、劉表但有其心即敗,豈非賈文和所言之真意乎?」
是勛接過文件來一瞧,原來也是來自安邑的情報,說曹操不但奏立曹昂為世子,並且同時啟奏天子,請求追封丁氏為魏王后,並冊立卞氏為時王后。
然而丁夫人去世已經好幾年了,曹操始終不敢扶正卞氏,也正因為卞氏三子已然長大成人,本來論長幼之序就緊跟在曹昂身後,倘若其母正位,則併為嫡子,對曹昂的威脅實在太大啦。曹操一直在猶豫,並沒有必廢曹昂之心,可倘若卞氏當上了王后,可以想見的,無數望風使舵之人都將蜂擁而至丕、植兄弟身邊,則恐曹操雖不欲廢曹昂而不可得矣——這個錯誤信號,我可不能隨便釋放出去。
周不疑湊過頭來瞧,只見那地方寫著:「臣長子昂,故妻丁氏子也,忠誠勤儉,孝悌禮賢……」
是勛笑道:「元直愈發誤矣。自世祖東遷以來,經學大盛,儒禮恢復,然而孝明皇帝為世祖第四子,孝章皇帝為孝明皇帝第五子,孝和皇帝為孝章皇帝第四子,孝殤皇帝亦孝和皇帝少子也……立幼蔚然成風,其嫡長何在耶?」
周不疑問賢和德有區別嗎?是勛說有——「說文雲:『賢,多才也。』左上為臣,右上為手,而下為貝,乃知能以手攫貝,且不失正道者,為賢也。德者但見其心,賢者並見其才。然商紂豈無才耶?胡亥豈無才耶?為其無德,則國乃亡。」其實是勛的真實用意是,只要官僚體制完善了,皇帝垂拱而治就行了吧,真要是專斷獨裁,知識越多越反動——當然是就太平盛世而言的。
周不疑說魏王的思路很縝密啊,直奏天子的表章上,不說曹昂是側室劉氏所生,卻說乃正室「丁氏子」,這是為了同時確定曹昂的嫡長子地位。如此一來,他這個王世子的寶座便穩固啦,曹丕等乃無可覬覦也。
「韓非雲:『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主公可不慎歟?」
當然啦,立太子不以嫡長,其中緣故很多,比方說先廢舊太子,再立新太子(廢的目的不是為了立),再比如說皇后並無嫡出……可是沒有嫡長,總有庶長吧,動不動把老四、老五的扶上位,又是在搞些什麼?
於是正式確定立長子曹昂為繼承人,命楊修擬表,上奏朝廷。消息比表文更快地傳到了許都,關靖前來稟報是勛,是勛聽完前後因果,不禁手捻鬍鬚,沉吟不語。
如今既然確定了曹昂王世子的地位,那麼終於可以正位卞氏啦。只是在此之前,先要追封一下丁夫人。是勛趕緊又把先前的情報索來觀看——跟追封丁氏、扶正卞氏只是一個消息不同,關於冊立曹昂之事,校事都已然搞到了楊修奏章的初稿。他逐字研判,手指一處,不禁莞爾。
周不疑就問啦,那老師您認為究竟以立嫡長為是,還是以立賢為是呢?太子該由怎樣的人來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