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二十章 人臣當言

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

第二十章 人臣當言

曹后也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她打小就眼見耳聞老爹如何英雄出色,南征北戰,挾君稱霸啦,內心深處,老爹就是永遠的偶像,將來自己嫁人也要嫁個老爹一般勇壯的男子。只可惜這年月沒有自由戀愛一說,婚姻還須父母之命,老爹非要把自己送入宮中,與天子為後,自己也只好捏著鼻子認了。在曹后的潛意識裡,其實天子若非自家老爹來當,跟普通庶民也沒啥兩樣嘛。
曹后不算太機靈,但多少比劉協聰明點兒,聞言趕緊直起腰來朝是勛一揖:「吾妄言耳,令君勿罪。若言國事,吾當避座,若論經義,且容吾共聽。」
於是讓乳母抱走了承歡膝下的幼子劉懿,並且撤除酒席,然後劉協整頓衣冠,始喚是勛入覲。時間不長,是宏輔身著朝服,腰插笏板,疾趨而入,先朝劉協跪拜,又向曹后磕了一個頭,然後才直起腰來。
當然啦,曹操也是人臣,要是曹操來跟劉協提禪讓之事,曹后斷然不敢插嘴;郗慮也是人臣,郗慮幾回來見劉協談禪讓,曹后都在屏風後面聽著,但非天子所命共坐,所以也不方便主動露面,加以申斥。可如今皇帝多可憐啊,要扯著我給他當靠山,姑婿又向來溫和,瞧上去比郗慮好說話多了,那我不妨堵他一堵吧。
當下淡然一笑:「臣與天子言者,國事也,經義也,亦非皇后所可置喙者也。」
是勛斜了一眼曹后,拱手道:「臣確有要事稟奏天子,然天子果欲使皇后共聽耶?」劉協嘴角一哆嗦,趕緊回答:「無傷也。」你就讓她跟旁邊兒獃著吧,這要把皇后轟走,打算做些什麼?我可不敢跟你單獨相對啊!
倘若老公直接把天子之位拱手讓給老爹,尚可有一線生機,要是先被廢掉,換個姓劉的來當皇帝,結局就很難預料啦——劉賀被廢為海昏侯后憂憤而死,那還算是不錯的,你再想想劉協他老哥劉辯的下場……
夏、商、周三代都沒有什麼禪讓之事,所以真要研究禪讓之禮,還得翻故紙堆,往更前面去找。可是我在蘭台翻了那麼多天典籍,終於略有所得啊——似乎所謂的禪讓,壓根兒就從來沒有存在過哪,遑論其禮?!
是勛暗中撇嘴,心說劉協你找這靠山可不怎麼靠譜啊……趕緊向皇后還禮:「今臣所言,經義也,不涉實務,皇后可安坐。」曹后心說不談實際事務那就好辦,你們先論經吧,我得找個機會誘使皇帝開口,向你求懇活命。
想到這裏,膽氣陡壯,可是隨即又想到——我堂堂男兒、一國之君,竟然要靠女人相幫,卻又不禁氣餒。臉上陰晴不定,口中只是敷衍:「論經而已,未言何要務也。」我就偏不提那「禪讓」二字。
不過總體而言,曹后待自己還算挺不錯,雖然不能奢望她徹底跟娘家脫離關係,在心目中把老公的地位擺得比老爹更高,但若非曹操親至,她多少還是肯相幫老公,給老公留面子的。這點劉協很清楚,即便當年曹昂還在許都,如今曹德也在,往來之間,曹后貌似都比較偏向于自己——難道哥哥、叔父,還沒有眼前這個姑婿來得親嗎?是勛若真敢對自己疾言厲色,曹后必然加以申斥,給自己撐腰啊。
是勛心說我一口氣把主題點明了吧,省得再有別人插嘴——堂上不僅僅皇帝、皇后,可還有宦官和太史哪,劉協身邊的人,說不定就跟曹家不一條心,真要冒死跳出來堵我幾句,我氣勢就泄啦,言語就零碎啦,還怎麼說服劉協呢?於是加快語速,高聲說道:「臣查故典,乃疑所謂禪讓,實無其事也!」
劉協心說你這是明知故問啊,郗慮找我說些什麼,你能不知道嗎?你們本來就穿一條褲子,他難道就不會告訴你嗎?哦,你是想讓我主動開口,說:「乃為禪讓事也。」你好就此展開遊說——啊呀,這廝原來也是為此事而來的!
是勛搖一搖頭:「韓非則雲:『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
劉協心說告退好,你趕緊的走吧!可是曹后卻不能讓是勛走,且不說她還希望是勛能夠幫忙勸說曹操,留下老公一條小命呢,這「聽婦人而不聽大臣」的傳言一散布出去,劉協本來就不怎麼高大的形象瞬間又要萎縮啊——老爹要是抓著這個把柄,真可能起意廢立天子!
曹后見著了劉協的神情,就表示自己願意留下,與陛下你同會是令君。劉協一琢磨也好,終究那是曹操的親閨女兒,是勛就算不賣我面子,也得賣皇後面子吧,有皇后在場,估計他不敢再那般地向我瞪目以對了。
劉協假裝微笑以對:「是卿今請覲見,未知有何要事?」他是真不明白是勛究竟來做啥。是勛自從返回許都,做了尚書令以後,一連小半年,除去逢年過節的朝會君臣得以相見,平常也壓根兒不往宮裡面跑啊,這今天來是想說些什麼?國事從來都由曹家班自決,需要問過我嗎?
隨即轉向劉協:「既陛下聽婦人而不聽大臣,臣請告退。」
王莽由安漢公而假皇帝,假皇帝而真皇帝,謠傳是受了漢朝的禪讓,而其實孺子嬰尚在沖齡,而且從居攝元年被王莽抱來當皇太子,直到居攝三年王莽篡位,始終沒有正式踐極為帝——禪讓得在君主之間進行,哪兒有皇太子禪讓其位的道理呢?所以那不是真正的禪讓,就算當時制定了相關禮儀,也都是無效的,不能算「禪讓之禮」。
劉協不明白了:「昔堯禪舜,舜禪禹,人所共知也,胡謂其無?」
是勛說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說了——「臣聞御史大夫郗公去歲常謁天子,不知所言者何也?」
難道說,是勛真是一位傳統的忠臣,在曹家則為曹家言,如今立於朝廷,則開始為朕考慮了嗎?他不禁大感興趣,身體略略前傾,急切地問道:「朕不明卿意,何謂也?」
「原來如此,」是勛心說既然你不肯提,那隻好我主動開口啦——乾脆,也不兜圈子了,我單刀直入吧——「臣近日收蘭台入尚書,乃助孫叔然整理故典,于經義亦頗有所得,特來稟奏陛下也。」突然間一挺腰,提高了聲音:「乃知禪讓……」
可是要以為曹后可以攔住是勛,那又扯淡了。這年月的士人受環境影響,加上出身後便耳濡目染,天然對上位者有一種敬畏之心,就算不把傀儡皇帝放在眼中,對於魏王之女,理論上也該戰戰兢兢、恭敬以對吧。只是是勛特殊,他來自於兩千年後,對這些封建權威向來沒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尊重——我畏的是曹家的權勢,還真不是曹操本人,至於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枯居深宮,沒什麼見識,能夠攔得住我嗎?
所以說,老爹欺負老公是必然的,我也攔不住,別的人么……即便以姑婿之親,你也別想當著我面給我老公下不來台啊!
劉協是真不想見是勛,問題對方主動請謁,卻又不得不見。先不提這年月君權還不能徹底壓倒臣權,尤其那些元老重臣,但請覲見,皇帝沒有合理的託詞是不可能拒絕的——不跟後世似的,皇帝能夠窩宮裡幾十年都不上朝,不見臣子。而且就劉協這傀儡的身份,是勛為曹氏親信,他也不敢隨便拒之於殿外哪。
「是卿過矣,」曹后及時打斷了是勛的話頭,「此非人臣所當言者也。」
劉協聽了這話,不禁愣住了——是宏輔你是什麼意思?前陣子郗慮總跑來跟我說禪讓,一邊提曹操如何如何有德、有功,合治天下,一邊說禪讓唯聖人可為之,希望朕仿效故聖之行,是大德也。本來以為是勛也要這麼說的,可能言辭比郗慮還鋒利,論據比郗慮還周密,卻不想一上來先說——這世上本無禪讓。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嫁了這個姓劉的,那就得多為丈夫考慮啦。當然,前提是這種考慮有沒有意義——先不說自己本就覺得老爹該當皇帝,就算沒有這一層念想,以時勢而論,老公這皇帝也肯定當不長久啊,自身一婦人耳,難道還敢螳臂擋車嗎?別一個弄不好,保不住老公,還把兒子給折進去……我可不想當伏壽第二!
可是終究有些肝兒顫,才聞聽是勛請謁,就嚇得連酒杯都掉了。
曹后這麼一攔,倒大出是勛意料之外。他瞅瞅曹后,又望望劉協——明白了,原來你讓老婆留下,是給你撐腰來著,瞧你這皇帝當的……不,你特么還算是男人嗎?
是勛微微而笑,心說——好,上鉤了!終於可以把語速放緩下來,一步步引爾入套,請君入甕啦——「臣不揣冒昧,犯死直陳。今朝中皆以為魏王德高,請陛下禪讓天子之位,以是詢臣,禪讓何禮。然臣以為,昔王莽以居攝而真天子,廢太子嬰,人傳為禪,而實篡也,其禮非禮,不可用也。是故禪讓之禮,當求之三代以前,三代后實無禪也。故按舊典,而疑遠古禪讓,或亦皆虛言也。」
劉協無奈之下,只得詢問是勛:「是卿欲論何經義也?」
不禁轉過頭去望一眼曹后,得到的是支持和鼓勵的眼神。要說劉協這小年輕還是挺重感情的,而曹后家教甚嚴,性情溫淑,自打入宮以後也沒有仗著老爹的勢力對老公呼來喝去過,所以夫婦二人的感情還算和睦。劉協某次喝多了酒,摟著曹后交歡的時候,就不禁慨嘆道:「若卿非曹氏女,則更佳矣。」想不到曹后老實回答:「吾若非曹氏女,恐步伏氏後塵。」嚇得劉協當場就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