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建康城內小藥師
第113章 說親
沈三夫人往沈三老爺身前移了移，伸手幫他撫著胸口，一面端過一旁的茶，慢慢地喂他喝了一口。
不當就不當，反正今日又不是為這個來的，男子哼了聲。
「……老公爺脾氣如此，但地位也擺在那裡，有些事還不得不考慮，說了這門親，林兒他只怕……」他沉默一刻，沉聲說道。
走出沈三老爺的房間，庭院的風帶著夏日的悶氣掃過來，吹散了隨著門的開合而流出的葯香味。
「什麼？」男子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二人，瞪眼。
「沈三老爺？」正堂里的曹氏聞言，面色大變，撲通一聲坐在椅子上，嚇得僕婦丫鬟忙圍上去。
曹氏的記憶里浮現一個面容，恍然道：「哦，是你啊……」
沈三老爺低低地哼了聲。
「果然是認識的，只不過，這位大叔言過了，八拜之交可不敢當。」她笑道。
「沈三老爺是什麼人？」顧十八娘打斷他，淡淡問道。
多少次她曾經想過這一場景，但都是夢醒空歡喜，而如今當她再也不想也不敢想這件事，人卻上門來了。
「這麼說是賣到京城了？」顧十八娘手指不自主地敲著桌面問道。
「慢慢找就是了。」顧十八娘終於稍微鬆了口氣，「去賬房領賞。」
「你說誰的庚帖？」她皺眉問道。
「這已經很好了，我又沒打算要在此上成就如何……」顧十八娘笑道，一面轉著手中的陶塤，笑意散到眼底，信朝陽說得沒錯，這個還真能代替她哭，吹出沉悶的聲調，心裏反而舒坦很多。
「可是怎麼？」顧十八娘淡淡道：「娘，當初爹爹不在時，我不記得有個異姓叔叔來弔唁啊？莫非爹爹瞞著咱們認了乾親不成？」
「曹娘子，」他有些乾澀地笑，「那時……那時……」
屋內屋外父子二人同時看向沈三夫人，只不過一個面帶疑惑，一個則眼中閃過一絲冷嘲。
「母親，孩兒先告退了。」沈安林說道。
沈三老爺雖然大多數昏昏欲睡，但醒著的時候還是很清醒，他顯然也想到這一點。
「……玩笑之言，提他作甚！」沈三老爺的聲音忽地提高。
父親醒了？
沈安林一步一步走
「又睡了？」沈三夫人從他身邊走過，坐在床邊。
沈三夫人低低的笑聲響起。
「老爺，顧樂雲的女兒如今十四歲……」她輕聲說道：「有個很有意思的小名，叫十八娘……，老爺，我還記得你說過這個名字怎麼來的……」
「哦？」顧十八娘臉上浮現一絲笑，「娘，竟然還有這等事？你可知道？」
門咯吱一聲開了，探出一個小廝。
老公爺要從族中子弟中收養子嗣的消息已經確定了，各家都在摩拳擦掌，老公爺為人耿直，脾氣火暴，最不能見姦邪小人行徑……
說到這裏，他沉默一刻，「來了就給他們些錢……，要或者不要，就隨他們吧，咱們盡到心意就是了。」
「……認個叫花子做乾娘，要取名字……叫花子正將討來的餅撕成十八份……」他斷斷續續地說道：「……胡鬧……」
「是這裏，」婦人抬頭看黑亮的門匾，在踮腳掃視牆頭，似乎能透過青磚看透裏面，她的臉上浮現笑，沖那男子甩著手帕道：「托您的福，我終於能進去瞧瞧，上一次多少人拖要進去給解元公說媒，均被拒之門外，這一次，可算能進去開開眼，人都說這顧娘子家金山銀樹……」
「少啰唆！」男子再也不耐煩了呔了一聲，抖了抖衣衫，喝道：「去告訴你們夫人，我是沈三老爺家的，奉老爺夫人之命，來拜見。」
莫非這就是女兒說的，命運的安排？命運還要女兒嫁給他家，然後被休棄受辱而自盡……
如斯暢快淋漓行事……
兩個小廝叩頭道謝，歡天喜地地下去了。
沈三老爺又陷入昏睡中，室內一片靜謐，看著幔帳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沈安林覺得一陣恍惚。
伴著他的聲音，趕車的小廝已經從車上搬下三四個大紅禮盒，兩手拎著侯在一旁。
「老爺，你別急，我知道你的心……」她緩聲說道
沈安林垂在身側的一隻手因為攥緊發出清脆的骨骼響，會有這麼一天的。
顧十八娘抬手示意她別擔心，目光依舊停在那兩人身上。
「什麼親家！你這婦人找錯人了吧？」他瞪眼說道。
顧十八娘忙抬手示意她坐下，這種樂器造詣高的先生大多是男子，能尋來這位女先生已是不容易。
「是見你們顧夫人。」他加重幾分語氣說道。
「我去吧。」沈安林說道，一手托著葯碗，轉身沿原路返回。
沈安林的視線落在她手裡的托盤上，濃濃的一碗葯湯。
沈三夫人的笑再一次響起。
「你爹爹與沈三老爺是認識，不過，自從你爹爹外放后，已經很久不來往了，你爹爹認識的人多了，除了那些親近的慣來往的，咱們也不能事事人人都通知，如此太唐突失禮了……」曹氏看著女兒，似乎在給她解釋。
怎麼好像跟夫人說的不一樣，男子有些疑惑，他抬起頭，看向眼前的母女二人，女兒神情冷漠，母親神色幽憂，但相同的是二人誰也沒有喜色。
一陣悠遠的塤聲而沒，隨之是斷斷續續生疏的曲調而起。
炎炎夏日，顧十八娘家中的小亭軒中卻是陰涼如秋。
「在下代沈府三老爺，見顧夫人。」
賣身為奴，這些日子，能夠磨磨這小子的倔脾氣了吧，她站起身來，是該去藥鋪的時候了，她可不是個真正的大家小姐，每日只消閨閣中琴棋書畫女工便足矣。
屋外與屋內的父子二人似乎同時心內一滯。
「……多有趣的來歷……」她說道：「老爺……」
「……老爺……你還記得顧樂雲吧？」沈三夫人柔和的說話聲傳出來。
「小的當年伺候三老爺，跟顧老爺也是常見，夫人您當年還賞過小的湯茶……」男子抬頭堆起一臉的笑說道。
沈安林在沈三老爺身邊沒探視多久，因為沈三老爺一直昏昏欲睡，一則說話總是顛三倒四驢唇不對馬嘴，二則，沈安林覺得他們父子之間也沒什麼可說的。
真是該死，夫人
小廝嚇得忙向後躲。
林少爺的稱呼一直跟隨他轉過垂花門。
「何喜之有？」
林少爺……沈安林的嘴角浮現一絲冷笑。
看著這男人趾高氣揚的模樣，小廝撇撇嘴，縮了回去，啪地將門關上了。
「小姐說笑了……」他乾巴巴地笑了笑，道：「沈三老爺與顧老爺有八拜之交……」
沈安林的腳步在門口一停。
曹氏只覺得一雙手猛地攥住她的喉嚨，讓她呼吸都有點困難。
她停了一刻，聲音放得更低緩，但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
一個清冷的聲音由後堂傳來，顧十八娘邁步而出。
顧十八娘點點頭，說了聲是，然後再看向那男子。
「林少爺。」又一個小丫頭在眼前施禮。
顧十八娘冷笑一下，才想要說話，忽地一頓。
沈三夫人的丫鬟婆子們安靜地侍立在廊下，見他出來，紛紛施禮。
門外傳來腳步聲，沈安林從沈三老爺身上收回視線，站起來。
記憶里青澀的面容與眼前的疲老面容重合，心裏不由感嘆，已經有十幾年沒見過了……少年書童也變成中年男人了……而自己的丈夫也已經不在了。
室內一陣沉默，沈安林覺得自己站得腿有些發僵，原來如此啊，他心裏說道，面前浮現那少女冷漠森寒的面容……
這家人真沒規矩，家中主母在，怎麼會請見小姐？
男子見他神情淡淡，視線掃過自己身後的禮盒絲毫沒有波動，似乎見慣了。
「我還是吹得不行……」顧十八娘放下塤，帶著一絲羞澀笑道。
「是。」沈安林低頭答道。
婚姻大事，歷來是家族權益之交，背景門第相當的親家不亞於第二次投胎。
一聽弔唁，那男子突然有些啞然，心裏也明白了，原來人家在這等著呢！
「小姐學得很快。」女先生忙起身笑道：「是我能力有限，不能很好教導小姐……」
「顧夫人，可還認得小的？」男人進門忙施禮，一面抬頭說道。
「你說見夫人？不是見小姐？」他問道，一面隨意地掃了眼站立的三人。
「老爺……」沈
「曹娘子，這個你忘了也就罷了，不過，當年定下的婚約，你總不會也忘了吧？」他微微仰頭說道，目光掃過那母女二人，「沈三老爺和夫人，讓我送柯少爺的庚帖來了……」
小丫頭答聲是，尚未抬頭，托盤就被人拿走了。
伴著他這聲音，門內一陣靜默，似乎沒有門房？
女先生由丫鬟引著低頭退下去，留兩個小廝在亭外仔細詳說。
「老爺，那孩子年紀不小了，是該說說當年婚約的事了……」她說道。
「老爺……雖然是玩笑之言……但此時正是要緊的時候……」沈三夫人的聲音慢慢說道：「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是被有心人傳到京城老公爺耳內……」
她輕輕地喚著，床上的沈三老爺並沒有回應。
「見我們夫人做什麼？」小廝依舊探頭問道。
「我說曹娘子，你怎麼說不知道呢？當年老爺和你們顧老爺可是……」男子急了，一掃方才的卑微，甩著袖子瞪眼道。
曹氏垂了垂視線，「這個……我不知道……」
「哎呀，大喜的事，別掃了夫人的興。」胖婦人此時忙笑道，一面扭著走上前幾步，施禮問安，「賀喜夫人啦。」
「十八娘。」曹氏站起身來，面帶擔憂地看向女兒。
十八娘是這麼來的？沈安林的嘴角不由浮現一絲笑。
「……顧樂雲？」沈三老爺的聲音很清晰，微微帶著一絲大夢初醒般的熏熏，「……他死了吧？提他做什麼……」
「請他進來。」曹氏深吸幾口氣，在椅子上坐正，緩緩說道。
「老爺的葯？」他問道。
「你們是來做什麼的？」她冷冷問道。
「什麼？」顧十八娘大喜，忙站起身來，「在哪裡？」
「得換個大夫瞧瞧……」沈三夫人皺皺眉，說道，一面伸手輕輕撫著沈三老爺的臉，「老爺，老爺？」
顧十八娘的臉上笑意濃濃，看向那男子，「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沒想到老爺就不在了……」男人抬手抹眼淚說道。
男人和婦人不由打個寒戰，有關顧家小娘
「……他什麼人家，我怎麼能誤了林兒……」他喘著氣，豎眉說道：「……原本是酒後笑談，豈能當真……，休要再提……你如是有心，不如趕快給林兒挑個好人家，他如今多大了，和尚道士的話也不可全信……」
顧十八娘？沈安林在門口站定，果然，他們家是認識的……，那種敵視態度不會是無緣無故而來的，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你知道就好。」沈三老爺悶悶道：「怎麼突然想起他們家了？是不是他們找上門了？你別管，來找了，就直接趕出去……顧樂雲什麼人，我還是清楚的……只要咱們開口拒絕了，他斷不會再來找第二次……他雖然不在了，我想他的家人也知道這一點……」
這個少女穿著一身暗色衣裙，神情淡漠，目光冷冷地看過來。
「是，已經確定了，」小廝回道：「只是，不知道賣到哪家去了……」
「你去吧。」沈三夫人並沒有看他，只淡淡道。
「小姐……」小丫頭引著兩個小廝過來了，「靈元有消息了。」
「你這小哥，快去告訴你們夫人，親家來了……」那胖婦人忙擠過來笑道，手帕差點甩到那小廝眼裡。
曹氏端詳他一刻，似曾相識。
京城那麼大，的確不好找。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悲傷，曹氏也忍不住抬手拭淚。
沈安林抬眼看去，見父親從床上半坐起來，久病發白的面上浮現一絲潮紅。
男子又提高聲音重複一遍。
就在顧十八娘邁步出內院時，家門外一輛馬車停了下來，一個胖乎乎的婦人並一個身形略顯佝僂的男子跳下來。
夫人不是說，得知他是誰派來的，她們一定會歡喜溢於言表……
澀澀的葯香味在他鼻尖縈繞，忽地不自覺地想到顧十八娘，她的身上似乎也帶著這種淡淡的香味，原來是葯香啊……
「回……小姐……」男子只覺得話說得很彆扭，但卻脫口而出，「我是沈三老爺……」
男子顯然一臉不信，看了眼門匾，也沒理會那婦人的討好，整了整衣衫，舉步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