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宿安府外顧大家
第186章 分憂
「找死啊！」疾馳的馬車從街中而過，濺起水花一片。
「太子殿下……」他稍微提高聲音喚了聲。
靈寶應聲是，站起身來，取過一旁的外衣親自給他穿戴。
「他說……」黃內侍小步上前一步，「他說可以為殿下分憂一事。」
靈元終於轉過身，剛要翻身上牆，就聽外邊一陣熱鬧。
「好好活著……」千言萬語到嘴邊，卻最終是這句話。
他終於忍不住，邁步矮身想外院而去，三繞兩繞，飛身上樹，就見前院一片沸騰，一看之下不由大驚。
「你有什麼沒心情的？」顧漁停下腳，臉上早沒了笑意，目光帶著幾分陰寒掃過顧海，「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說沒好心情？你這樣一個人，有什麼資格在我這樣一個人面前這樣說？哦，是因為跟你一般的正人君子屢遭不公？是因為天日昭昭無眼？是因為空有一腔報國心付之流水？」
顧漁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一抖披風上車。
「你？你怎麼來了？」顧海驚異地問道。
很明顯，曹氏屬於第二種情況。從什麼時候起，娘開始默默地站在他們身後，任他們去走去闖，不問不說，將自己的擔憂深深埋在心裏，只為了讓他們少一分牽絆。
顧海吐了口氣，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自己。
「少爺，少爺……」靈寶的聲音忽地在外響起，帶著幾分不安與遲疑，輕輕拍著窗欞。
「你不是打算就這樣跟我說話吧？」他苦笑一下道。
的確很奇怪，就是靈元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做出如此奇怪的事。
當然一般人家由丫頭服侍洗漱是在正常不過的事，但怎麼也不該靈寶……
靈元只覺得心中一股火瞬時蔓延前身，只覺得鼻頭泛酸，拱了拱手，轉身出去。
顧海的腳步不由停下，垂在身側的左手緊緊攥起，他恨不得衝進東宮去問問那人，可是他明白這個做的後果只怕更糟。
「少爺，我送新衣進來……」靈寶在外忽地說道。
「他有什麼事？」文郡王緩緩說道。
顧海站在茶館的屋檐下，再一次看了眼不遠處巍峨聳立的皇宮，輕輕嘆了口氣，撐傘走入雨中。
「爺爺。」一旁侍立的小內侍們齊聲恭敬地施禮。
「不要整個顧家的傘嗎？」顧海轉頭看他，似笑非笑問道：「你現在住在哪裡？這身衣服不便宜吧？同樣七品縣令，莫非你們那比我南漳要好得多？」
「你跟楊大
這小子，真是好運氣，不僅有錢，還有個好姓。
「難得我今天心情好，咱們許久沒見了，一起坐坐？」顧漁的馬車緩行跟上。
「含之。」一輛馬車在身旁停下，有人掀起車簾招呼道。
「什麼？小姐回來了？」她撒腳就向外衝去，再看顧海人亦如箭一般而去。
「不用了。」顧海站起身來，拿起桌角的傘，順手扔給店夥計一把銅錢。
曹氏在後被僕婦攙著，面如金紙，人就要軟在地上。
顧海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接著前行。
旋即又晃了晃頭，顧家上有顧慎安當朝大員坐鎮，下有合族財力襯底，他顧漁再是狀元之才，聖眷隆寵，要撼動這個大樹也不是易事，更何況，作為顧家族中一員，深受合族恭敬喜愛，于禮于德他都不能明目張胆地對族人不利……
「你起來吧，這些事你就不要再參与了，離開這裏，去吧……」他緩緩說道：「善行並不能補惡果，你好自為之吧。」
顧海面上微沉，腳步聲響，人已經轉過屏風過來。
御街前，因為下雨，行人稀少，街邊的茶館生意顯得有些寥寥。
「哦？」文郡王輕輕撫了下垂下的錦帶，神色未動，「為孤分憂？……孤有何憂？」
「少爺……」屏風外傳來靈寶跪地的聲音。
靈元又低聲說了遍，「我從那幾個人嘴裏模糊聽到大意如此，至於詳情，我不便多問……」
「是我自作主張，有急事要見少爺，請少爺別責怪靈寶。」靈元單膝跪地說道。
「顧漁，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你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知道，我們知道，所以大家最好相安無事，你好我們也好。」他整容說道，伸手抖了下衣衫，深深看了顧漁一眼，大步而去。
顧海嗤聲笑了下，乾脆將傘換手舉在另一邊。
看著哥哥跪下，靈寶也跪下了，低頭抹淚。
顧海展開手，並沒有拒絕，有她在，是掩護靈元的出現。
「顧？」文郡王細長的眼微微一亮。
變得何止他們兄妹二人，每個人，都在變，一步一步地改變。
顧漁低頭看著茶杯，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他的心裏翻騰起無數念頭，只燒得眼睛疼，他不由跨上前一步，伸手拍在靈元的肩頭。
「何事？」
他什麼也不能
「小姐……」靈元的視線不自覺地看向隔壁的院子，嘴唇微微動了動，好想好想見她一面……
看著他走近，錦繡公子轉過身，沖黃內侍施禮。
黃內侍心裏舒了口氣，忙應聲退出去，走出門，伸手悄悄捏了捏袖子里的一張數目不小的銀票。
太子順利登位，一切典禮也已經結束，正常的朝事也開始了，那兩個人會不會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從此後再無消息？
「太子？」顧海在嘴裏念過這二字，不由吐了口氣，作為一個偏遠縣來的侯放的七品官，又適逢妹妹遭遇辛密大事，對於最近的朝中事，他實在是知曉不多。
「多謝大人。」顧漁抬起頭，微微一笑說道。
不多時，果然聽隔間里淡淡傳來聲音。
「顧漁顧存之……」黃內侍忙糾正太子殿下心內所想。
曹氏在佛堂待的時間越來越長，顧海心裏不由泛上一陣酸意，顧十八娘突然離去，借口是有貴人請製藥，曹氏聽了並沒有多問什麼，這些日子，也從來不提顧十八娘的名字。
看著他突然變得有些暴躁，顧海有些莫名其妙。
「這麼說，很多人上摺子要太子定奪楊太生的生死？」顧漁轉著茶杯說道。
靈元神色黯然，單膝又跪下，不發一言，作為朱春明的義子兼刑部朱大人得力十三爪牙之一，這些事，他都參与過。
「少爺，這一次，他們要如此做，還是為了……」靈元抬起頭，壓低聲音道吐出兩個字，「太子……」
「什麼？」顧海一驚，重複一遍問道。
是朱黨還是反朱黨，此一招來勢洶洶惡毒無比啊。
顧海一愣，抬起頭，竟見是靈元。
怎麼好似小姐很長時間沒在家？靈元心中閃過一絲疑惑，暗自一算，果真好久沒見過顧十八娘，莫非……
靈元疾步向一旁的牆頭而去，臨到牆邊又停下腳，帶著幾分躊躇回過頭。
「少爺，他們還是要楊大人死……」他低聲說道，聲音帶著壓抑的激憤，「已經上摺子……」
「你這臭小子！」顧海皺眉瞪了他一眼，「我說你現在春風得意，想發瘋也好，想怎麼樣也好，別來煩我，跟你說了我沒心情！」
「出……」他不由低喝，同時垂目。
「夫人在佛堂。」靈寶笑道，忙喚著小丫鬟備熱水。
對於一件事不聞不問，只有兩種情況，一則是不關心，二則便是心知肚明。
靈
「什麼事？」顧海看著靈元問道，微微皺眉，「你……沒聽我的話？還在做那事？」
「楊大人是個好人……」他有些訕訕道。
屏退丫鬟，顧海泡入浴桶中，熱氣將他籠罩起來，靠在木桶邊上，顧海閉上眼小憩，腦子裡不由再次浮現於顧漁方才的對話。
靈寶聞言也顧不得靈元，猛地轉過身。
「顧大人，請吧。」黃內侍笑眯眯地說道。
「哦，你別在意，我不是單獨對你如此，我會一視同仁的。」顧漁點頭含笑說道。
已經過去六七天了，顧十八娘和彭一針還是半點消息也無。
太子殿下在床上坐下來，沒有說話。
顧海笑了，「好人？」笑容一收，「劉彥大人就不是好人？周世龍大人就不是好人？西城門外那些老弱婦孺就不是好人？」
「有毛病啊！」馬車險險地從街邊一旁過去，車夫惱怒地扔下一句。
一輛馬車從遠處駛來，看到站在路中間的兩人，車夫不由扯著嗓子喊。
「哥！」靈寶沖他擺手，帶著幾分焦急。
黃內侍整了整衣衫，抬頭嗯了聲，手持拂塵緩步向宮門而去，遠遠地見一身穿華服的錦繡公子長身而立。
馬車並沒有跟上來，走了沒幾步，身旁卻突然多了個人。
「那很不巧，我今天心情不好。」顧海擺了擺手淡淡道。
顧海不由一愣，這個小丫頭他一直當妹妹看待，而且靈寶也一直進退有禮，怎麼會突然說出這種不合適的話？
靈元垂目。
轎子從樹下而過，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姑娘身上蓋著軟軟的狐裘，面色孱孱，雙目緊閉。
「少爺，快上來吧，仔細受了風寒……」小廝關切小心地說道。
顧漁的個頭較之分別前又高了許多，穿著一身紫袍，披著寬大披風，原本俊美的眉眼也長開了，少幾分陰鬱，多了幾分英氣，手裡並沒有舉傘，就這樣披雨而行。
「哦？」顧海更好奇了，看著他笑道：「那真是奇怪……」
這是眾人皆知的道理，太子殿下的幕僚們自然也知道，一下朝一伙人就聚在一起，將清黨以及朱黨罵了個狗血噴頭，旋即向東宮而來，卻被內侍擋住請到一旁偏殿安坐。
「公子，要續水嗎？」店夥計拎著水壺來到臨門一桌。
「殿下，有個姓顧的大人，求見。」黃內侍躬身低聲說道。
似乎過了很久，才聽到太子清淡的聲音從頭上飄來
伴著聲音，穿著素錦常服的太子緩步而出。
「起來吧。」看著還跪在地上的靈寶，低聲道。
「聽說吏部調任的名單就要出來了。」顧漁問道。
一個軟轎子被四個人抬進來，身旁彭一針面色沉如鍋底，一連聲地催著轎子健步如飛向這邊過來。
「少爺回來了！」靈寶舉著傘從屋檐下跑過來，看著顧海濕透的樣子不由嚇了一跳，她記得少爺拿了傘出去的，但乖巧的她已經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怎麼冒雨回來了？也該避避……」
看這位十八九歲的公子穿著打扮也不像寒門小戶，這坐了半日了，卻只點了一壺茶一碟乾果，還不夠功夫錢，店夥計難掩不耐煩。
「嗯？」顧海伸手拿起浴巾。
「謝公子賞！」店夥計頓時眉開眼笑拱手作揖。
「這傢伙好像真的心情不好。」顧漁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道，旋即浮現濃濃的嘲笑，「真是不惜福，趁著現在多高興些時候吧，再過一段，就真的沒有心情好的時候了……」
「少爺，少爺，小姐回來了！」兩三個小丫鬟喊著跑進來。
靈元只覺得手腳冰涼，卻只能怔怔看著眾人擁簇軟轎向顧十八娘的卧房而去。
顧海回過神，低頭看了眼泥水一片的衣裳，往邊上移了移舉步慢行。
他這意思並不是要趕自己走，靈元心內欣喜，忙站起身來，「少爺恕罪。」退了出去。
「宣。」
靈元面色微頓，低頭說道：「我……押解楊大人進京的……」
「殿下？」黃內侍輕輕地走進寢宮，小心喚了幾聲，並不見答應，便越過層層幔帳進內，床上並沒有太子的身影，他不由愣了下，旋即想到什麼，目光看向一旁的隔間。
「有太子上愁的了……」顧慎安靠在椅背上，說不上什麼滋味的輕輕嘆氣。
「你說什麼呢？」他瞪了他一眼。
「那恭喜狀元公步步高升了。」顧海答道，看了眼顧漁，「要一起嗎？」
聽他提到顧十八娘，顧海更有些煩躁。
顧海胸口起伏不平，好久才按下翻騰的情緒。
顧漁只是一笑，微微抬頭，任雨霧灑在臉上。
這是意料中的事，顧海輕輕嘆了口氣。
顧海尚未想要說什麼，門已經被推開了。
「哥！」靈寶在廊下跺腳。
「傘啊。」顧漁抬頭看了眼顧海手裡的油布傘，嘴角微微一彎，「要是別人我可能會用，你的嘛……」
「噓，別喊。」顧海
越想越覺得有些奇怪。
顧漁定定看了他一眼，又恢復了先前的淡雅之氣，笑了笑，搖了搖頭，「也是，跟你這個人還真沒什麼可說的……」
許久未見，這曾經只安靜地跟在妹妹身後的少年，也早已變了模樣。
顧慎安點點頭，「這可是個燙手山芋啊……」他輕輕飲了口茶，揉著額頭，「這是那位……」他伸手往朱春明的宅邸方向指了指，「要逼太子表態了……」
顧海伸手按了按額頭，苦笑一下。
一直慢慢跟在身後的馬車此時小心地上前來。
他晃了晃手裡的傘。
「靈元。」顧海再次整容看他。
「少爺？」靈寶回頭喚了聲，對他突然止步有些不解，「快些去，等夫人出來看到了，又該著急擔心了。」
這些人都已經命喪黑手，這些人無一例外是言辭詆毀朱春明的，不僅自身，連家人都沒逃過一把野火。
而此時的顧漁早已經洗漱完畢，換上新衣坐在書房裡，聽下朝歸來的顧慎安說了一席話。
「這把傘……」他露出細白的牙，讓笑意變得有些寒意，忽地踮腳伸手，抓過顧海手裡的傘，雙手用力，只聽撕拉一聲，頓時破成兩片。
這一下二人雨水加上泥水都濕了，看上去有些狼狽。
因為臨近中午，茶館里越發空蕩蕩的，只有這裏坐著一個人。
「太子累了，午睡一刻，請諸位大人稍等。」黃內侍笑眯眯地說道。
看著面前雖然比不上皇宮，但依舊讓人震撼的宮殿，顧漁深吸一口氣，從容地邁步。
顧海轉過頭，看到顧漁沖他微微一笑。
靈寶忙打開門，先是左右看了看，才招手示意。
「少爺。」卻是一個男聲傳入耳內。
「這傢伙到底又起了什麼心思……」他不由喃喃自語，「難不成，真的要對顧家不利？」
畢竟是大病初愈，知道內情的幕僚立刻明白，幾句話就安撫了其他不知內情的人，大家再偏殿便說便靜候。
顧海跨出浴桶，三下兩下擦乾，只穿上裡衣走出來。
黃內侍躬身垂目不敢出聲。
「我知道了，我仔細打聽下。」他思付一刻，明白了靈元的意思，誰都知道，他顧海是跟太子說得上話的人，至少表面上如此。
「你妹妹呢？」顧漁忽地挑眉問道，伸手撫了撫下頜，「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她比你有意思多了……」
「好。」顧海掩下心酸，對著她笑了笑，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