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映日荷花
第303章 蘇州盟友
幾位叔伯看過一半，不約而同地瞪眼吸氣，顯然也是頗為震懾。
蘇州雖然只是一個府，但是佔據了全國漕糧的百分之十七，將近五分之一，絕對是個可以直達天聽的地方。所以能夠出任蘇州知府，自然是仕途上的一大亮點，但要是在這個崗位上干不好，鬧出各種亂子，仕途也就到頂了。
沈紹棠想起自己初看時的驚詫，微笑道：「《曲苑雜譚》聽上去是談論曲目的雜書，不過現在松江地界發生的大事小情，上面都會傳述。每月兩期，朔望刊行各書肆，購者甚眾。」
「尤其是趙大洲格外樂意信。」沈三叔道：「高新鄭要挖膠萊河，現在跟山東、漕運都鬧得不可開交，若是蘇州再鬧出這事，真是後院失火。」
「恐怕是的。」沈紹棠道。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翁家人紛紛驚喜呼喊。
……
沈紹棠被驚得差點跳起來。
大伯看了一眼沈紹棠，道：「所以徐敬璉才叫我家去送信。」
——看來是徹底沒指望了。
翁籩將手重重落下，氣得兩眼翻白：送他去死！
沈家二伯雖然不至於質疑大哥的決策，但還是有些不甘心，道：「大哥，到底徐敬璉有什麼本事，叫你如此義無反顧？」
沈紹棠回首看了一眼巨大的樓船漸漸退後，心中也頗為遺憾沒能克盡全功。當然，中風本就是天賜，非人力所能為。所以冒出來個身懷醫術清客，也肯定是天意的安排。可能天意就是要讓翁籩修養數月。凡人實在無法揣測啊！
「看來敬璉這手后招，的確讓那老匹夫心神動蕩！」沈紹棠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中射出一絲狠戾，不過等他望向徐元佐的時候，卻變成了佩服。
徐元佐微微搖了搖頭，曾幾何時。自己竟然也有了這種敗犬思維？不想著壯大自己，就盼著別人倒台？
沈家很重視沈紹棠帶回來的消息，尤其好奇徐元佐到底寫了什麼文章，竟然能氣得翁
「哦？那麼快就醒了？看來只是輕微小中風吧。」徐元佐的確如翁籩所料，就在太湖的沈家樓船上。聽了沈紹棠詳細描述，徐元佐猜想翁籩的急症並不嚴重。不過刺血只是爭取治療時間，要真正治療還是得抬回家慢慢躺著喝中藥。
「甚眾？」
徐元佐並非那種毫無顧慮打著政治人物的旗號到處宣揚的人。尤其是現在這個時機，高拱正跟趙貞吉鬥法，捲入任何一邊都不明智。
謠言有多少像是真的？生吃綠豆、泥鰍能包治百病，這種事用腳趾頭想想也是假的吧？關鍵得看誰說！
起碼徐元佐是不放心的。
「每期大約要印一萬冊，即便如此還是供不應求，乃至於有專門抄錄此刊的書肆。」沈紹棠道。
翁籩臉上肌肉抽搐著。腦中閃電一般映亮了三個字：徐！元！佐！
——喂喂，你裝得過分了啊！
「孩兒不知真假，但是林貞恆傳書趙大洲就是這般說辭，顯然他是信了。」沈紹棠道。
如果東山翁少山中風，翁氏必然大亂，其家族在運河沿岸的店鋪，就會被其他東山商人爭奪。或許西山商人很難從中獲利，但是機會就是這麼創造出來的嘛。
很快翁弘濟就回來了，從臉上的平靜上看來，完全沒有聽到翁籩的心聲。
沈紹棠當然不會無趣到跟徐元佐逗樂子。他的情商也不至於低到徐元佐不肯承認，自己硬要逼他承認的地步。然而為了探明徐元佐這邊水到底有多深，沈家與他放手合作到底勝算幾何，能否頂住高黨的壓制，有些話就算人家裝傻，自己也得說清楚。
沈紹棠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人，連一點口風都不讓他探出來。
沈紹棠笑容可掬。心中暗道：你現在裝無辜有什麼意思，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翁籩雖然身體不聽使喚。腦袋卻仍舊很好使。他臉上露出焦慮的神情：
「我一個生員，離國子監還是遠了點。」徐元佐繼續撇清道。
其他眾人紛紛點頭。
沈紹棠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突然撥開兩個翁家子弟，一把抓住了那個用針刺血的清客。
「多虧了先生啊！若是沒有先生在場，我豈非鑄下大禍，餘生難安？小小謝意，請先生收下！」沈紹棠將腰間的錢袋塞在了那清客手中。
雖然明面上看，趙貞吉在內閣地位更高。並且聽說他已經成功說服了皇帝，執掌都察院事，管著天下御史，但是歷史上高拱能夠成功擊敗他，一直等到萬曆登極才被張居正趕下台，其中肯定是緣故的。
翁籩漸漸有了力氣，抬起手，指著沈紹棠的背影：「唔、唔、唔……」雖然中風的急症解除了，但是舌頭還不聽使喚，只能吐出含糊的音節。
如果說第一條是個展現誠意的訂單，那麼後面兩條已經是全面結盟了。
「林貞恆在翰林院時受教於少湖公，少湖公曾親贊其『可撫世宰物』，兩家應該往來過密吧。」沈紹棠追問道。
沈氏內堂之中，沈紹棠第一次有了落座的資格，心中也難免有些激動。
徐元佐繼續道：「我只是覺得《曲苑雜譚》裏面的文章說得極有道理，於是轉給了大父。誰知道大父又轉給了幾位得意門生。實話實說，我之前壓根就不知道國師三祭酒的林貞恆竟然是大父的學生呢！」
「這篇文章前半段是誇讚松江華亭府縣官員一心救災。做了多少實事的虛話，無非就是討功賣好。」沈紹棠呈上了自己默寫的文稿，一旁解釋。
翁氏和蔡國熙，一個都逃不掉。
「伯父放心，我去送他。」翁弘濟自作聰明，起身追了出去。
更何況，裝傻本來也是一種態度和答覆。
「這事我怎麼會知道。」徐元佐呵呵笑道：「沈兄，很多事都不是咱們能夠左右的。盡人事，聽天命吧。」
真是太可惜了。
這世上一起做買賣，契約又靠不住，不交個投名狀誰能放心呢？
——不肯移船相見，必然是船上有人不願讓我看到。
沈紹棠心中暗道。臉上卻還是帶著笑意，道：「林燫林貞恆其祖、其父、自身都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三代國師祭酒，乃是國朝佳話呀！」
大家族之中，有差事才有收入。否則就是一點點月例，夠幹什麼？沈紹棠最喜歡這種出差的活計，連忙應承下來。
——如果現在的西醫能夠大行其道就好了。光是放血和灌腸就能折騰死翁少山。
沈紹棠送走了徐元佐之後，當然也沒有游湖的興緻。他回到家裡，將今日的事整理了一份，呈交給自己父親和伯父們。作為沈家青壯一代的代表。沈紹棠頗受幾位叔伯父的青睞，不過他父親卻因為自幼嬌生慣養，在家族事務中並不上心，更像是米蟲一般的角色。
「上面若是來查，豈不是就露餡了？」沈家二伯擔憂道。
「松江那邊得派人去看看。」主持家業的大伯出聲道：「你別忘了。」
沈家大伯道：「林貞恆都如此說，天下誰人還能不信？而且這裏說得好像頗有道理，翁家和蔡知府，未必做不出這等事來。」
沈大伯道：「憑著三點。其一，徐氏今年會加大染坊的投資，要從我家入手大量藍靛；其二，今年蘇松常多半是要歉收，徐敬璉約我家一同做稻米生意，各出二十萬兩；其三，東山人掌控的布行一旦倒了，我們就可以聯絡西山諸家，接手布行生意，徐氏願意為我等後盾。」
沈紹棠尷尬一笑：「這正該是我請教敬璉的呀。」
當時這篇文章是徐元佐親自帶到船上的，就連沈紹棠也只有機會在過去的路上讀了兩遍。回家之後，他將文章默寫下來。其中漏了不少句子，文采算是毀了。不過大概意思卻很清楚。不等他再仔細回想，填補缺漏，幾位伯父已經將他
因此南京其他尚書都只是榮譽職位，或是備用，或是養老。林燫在入閣之前被中旨調任南京吏部侍郎，足以證明隆慶皇帝與徐階之間的矛盾再無調和餘地。也難怪徐階感嘆：「誰謂天下事由我？我尚不能為國家留一林貞恆。」
翁籩果然緩緩睜開了眼睛，下垂的嘴角也明顯往上拉扯回去。一旁的兒子用絲巾幫他擦拭口水，傻子一般地不停問著：「爹，您沒事了？爹？您還好吧？爹！您說話呀！」
「老爺別管他了！」眾人紛紛勸道。
「大哥，我們一直做的都是荊楚生意，何必攪入其中呢？」沈家二伯不解道。
翁籩很清楚自己做沒做過這等事，空口白牙如何誣賴人家？然而沈紹棠送信過去，林貞恆寫信給北京，這就說明從蘇州到南京，該有的人證都已經有了。按照大明的法制思想，人證物證都很重要，但是在人證確鑿，物證缺位的情況下，一樣可以只憑人證定罪，更可以上刑逼供：你把物證藏哪裡去了！
「這是我沈家的投名狀！」沈三叔叫道。
沈紹棠道：「徐元佐張口便來，不像是作偽。」
沈家其他人還能說什麼？很顯然沈家老大沒有提前通氣，就是怕有人前思後想，錯過良機。
「徐閣老致仕之前，有意要薦林貞恆入閣的，敬璉難道也不曉得？」沈紹棠翻出隆慶二年的事，這可是國家高層之間的變動，尋常百姓無從得聞，豪商巨賈和士林宦族卻應該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些數目確鑿否？」三叔問道。
翁籩突如其來的中風忙壞了一船人，終於冒出個不知名姓的清客，用三棱針上來就是一頓猛扎。又是手指又是耳垂，還叫翁弘濟掰開了翁籩的嘴，刺了舌頭。
「一萬冊！」沈家叔伯們咂舌道：「那豈不是有讀書人的地方就有這《曲苑雜譚》？」
徐元佐擺了擺手：「我可是什麼都沒做。」
那清客只覺得手中
「老爺醒了！」
翁籩扭頭望向窗口，視野卻被遮住了大半。他用盡全身力氣撥開了礙眼的人，過了一會才看到沈紹棠的小船從盲區駛入視界。
「跟松江徐家結盟，是我點的頭。」沈家大伯道。
「因為我聽說，」沈老大抿了抿嘴，「他要在海外開港。」
徐元佐呵呵一笑。
「那他怎麼被調任南京吏部當了個侍郎？」徐元佐反問道，好似自己真的毫不知情。
蘇州府上下官員近乎明令不許災民離府就食，這是事實，誰都抵賴不了。留下的災民也的確得到了救濟，有些動作快的縣一如往常賑災一樣，早早就向地方大戶募捐了。現在有人說這是官商勾結，借災民牟利，又有沈氏作證，林貞恆支持，真叫黃泥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那這上面說：蘇州府已經明令不許逃荒，乃是為了詐騙大戶捐款，號稱效仿松江，實則罔顧災民性命，只求損人肥己……」沈家二伯一目十行，看到後面：「還說翁氏要捐五十萬兩出來作『馬骨』，等收到其他豪門勢家的善款，再連本帶利收回七十萬兩……我怎麼覺得不像是真的？」
沈紹棠原本因為興奮而砰砰直跳的心，漸漸平復下來。作為一個家中同時經營藥材的商人，他當然也讀過醫書，知道有這麼一門放血救中風急症的手段。不過這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施展，沒想到竟然還真起了作用！
南京雖然另有一套朝廷班子，就像是影子內閣一樣，人員齊備。然而真正掌權的只有三個人：參贊機務南京兵部尚書，南京守備武臣，南京守備太監——也就是內守備。這三人形成了文臣、武臣、內臣的鐵三角，保證南直方面可供備用。
沈紹棠怕自己再不走會流露出一些讓人惱怒的神情，也不聽他多說。扭頭就走，好像真是羞愧難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