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第七卷 悲喜事

第二百七十八章 千古艱難唯一死?千古艱難唯求存

第七卷 悲喜事

第二百七十八章 千古艱難唯一死?千古艱難唯求存

其他人一聽徐二這麼說,頓時也連連點頭附和。見此情形,張越心中瞭然,便安撫了眾人一番,又吩咐他們明日到城西的客棧去見劉達。
一句話出口,城門處頓時一片嘩然。一時間,挑擔子的挑擔子,推車子的推車子,鬧哄哄擁擠不堪的城門口一下子讓出了老大一塊空地來。稅丁和城門守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待抬頭看見那風馳電掣進城的一行,這才慌忙去挪開了柵欄和拒馬,為首的頭頭則是乍著膽子上前迎候。畢竟,他的職責是上前查驗,就算為著查驗挨了鞭子也是活該。
最後一個入座的凌華聽張越這一問,卻笑道:「不瞞你說,昨兒個回來之後大伙兒全都是心驚肉跳,沒一個人能睡得好,可即便如此,咱們卻還是高興的。因為自打這幫教匪下獄之後,四鄉里就常常鬧事,不殺人還真鎮不住。咱們青州不鬧倭寇,也不像交趾得提防土人叛亂,最怕的就是民變。這會兒天大的禍事一瞬間消弭,誰都鬆了一口氣。就算今天你不答應留下來,大夥也打算在這兒喝一杯慶賀一番。自然,還有要緊事和小張大人你商量。」
他如今還真成煞星了?
倏忽間一群人便打定了主意,徐二更是第一個開口應承的。他今天帶來的是鄰近村裡的幾個人,都知道劉達這位瘸腿大叔的名聲,再加上又是張越開口,想來騙人絕無可能。七嘴八舌地答應之後,見張越伸手虛扶,眾人中有好些卻是又磕了幾個頭,這才站起身來,原本的愁眉這會兒都變成了笑臉,一馬當先的徐二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年工錢六兩銀子,我寧可不要……咱以後回來還是一條好漢!」
徐二本就是今天領頭的,這會兒便索性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咬咬牙說道:「大人先頭救了咱們一回,咱們心中至今感念,但如今這遍地冷眼四處罵聲,咱們實在是受不得了。只是大夥在賦役黃冊上,所以此來就是想求一求大人,能否設法讓咱們遷到別處去……若實在不行,咱們寧願去投軍,哪怕民戶變軍戶,也好過在這兒一輩子受人嘲笑譏諷。」
「唉,那位小張大人從前看著是慈和人,想不到竟是如此好殺的主。我昨兒個可是在下頭看見了,四百多顆人頭落地,人家愣是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因南陽水正好穿青州城而過,當初修府衙的時候便引水修了一個池子,但這水榭用來待客卻還是出身江南水鄉的凌華方才搗騰出來的名堂。此時張越入席,眾人也各自入座,面前都是一椅一幾,每張几上都設著自斟壺和梅花盒子。
「若真有這樣的好事,就算不得工錢,只要管吃管住,我頭一個樂意!」
他這麼一說,其它人也紛紛跪伏于地。有的說被人笑話是軟蛋,有的說被小孩子用泥塊追打,更有的說是被人扭打暗算……到最後張越心裏分明瞭然——魯人淳樸豪爽,雖說懼死乃是人之本性,但對於背叛都有某種切齒痛恨——只是不知道若是換成痛恨者本人做下了這種勾當,這些人是否還會用同樣的程度來痛恨自己。
當初不過是一念之仁想保全眾人性命,如今聽得這些,張越不禁眉頭緊鎖。明朝為了屯邊,對於軍戶倒是來者不拒,但一入軍門深似海,子子孫孫就再也難以脫籍,等閑民戶視投軍若畏途。這些人如今一時意氣,將來卻又如何?再說,賦役黃冊豈是能隨便改的?
須臾,知府凌華和其他官員也都迎了出來。昔日同僚一下子變成了如今的格局,眾人都有些不習慣,但那些不習慣卻抵不住昨日四百多顆腦袋落地之事帶來的驚悸。昨天回去之後,鬧胃疼的不少,嘔吐的也不少,而且幾乎所有人都不曾睡上一個囫圇覺,不是睜著眼睛到天亮就是到天明方才稍微合了合眼。儘管他們都用涼毛巾敷了又敷,但這會兒張越一眼看去,赫然看到眾多黑眼圈和血絲眼——恰是和他一模一樣。
然而,儘管張越這麼說,八條大漢卻誰也不肯起來。七尺昂藏男兒,即便都還怕死,更怕連累家人,可血性終究仍在,誰也不願意在鄉間抬不起頭來。
縱馬馳近的張越放慢了速度,見城門口空空蕩蕩,幾個稅丁門卒都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站在那兒,周遭的百姓沒一個敢正對自己的目光,他哪裡還不知道自己如今算是凶名在外。他也懶得多做思量,吩咐隨從的彭十三去驗了憑證,隨即就帶著隨從軍士護衛進了城,卻是所到之處無人不退避三舍,就算有大胆瞅上他一眼的,那目光中不是驚懼就是慌張。
徐二還算囫圇完整,回頭瞅了一眼同伴,他轉過頭后就忽然屈膝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方才直起腰:「大人,先頭是咱們不懂事不識好人心,直到昨天有人進城看了這麼一遭,大伙兒才真的怕了。只不過昨兒個這麼一殺,咱們在鄉間原本就難捱,如今再也呆不下去……其實之前咱們也受了好些冷言冷語,那些人的家人常常不忿鬧上門來,就是鄉鄰也覺得咱們懦弱。雖說蒙大人恩典,咱們僥倖逃得性命,可現如今還不如死了強!」
衙門自古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雖說世上之事並不那麼絕對,但要是擱在以往,徐二這一群人在府衙門前硬是咬求見,那就該亂棒打出,或是乾脆下獄治罪。念在如今是非常時刻,凌華又不知道張越對他們究竟是怎樣一個章程說法,這才吩咐把人都領到了花廳。
一行人到了府衙門前,數十個京營軍士立刻齊齊下馬,為首的一個百戶甚至疾步上前給張越牽馬執鐙。他們都是京里人,自然知道掌管京營的安遠侯柳升和張家即將是姻親,軍官們無不希望藉此能夠入了上頭人的眼緣。張越最初還不習慣,久而久之也就任憑他們獻殷勤。下馬之後,見迎候的差役一溜跪在門前,他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一群農人鄉漢七嘴八舌正聒噪著,卻聽見背後馬蹄聲陣陣。幾個人回頭一看,卻見煙塵之中有數十騎疾馳而來,雖說看不清頭臉,但那腰間佩刀和穿戴卻能隱約瞧見。忽然,一個眼尖的失聲驚呼道:「彷彿是那些京營的兵大爺!」
到得近前,看見領頭那人的裝束,那守卒的頭頭剛剛鼓起的勇氣頓時全都丟到了爪哇國,慌忙退到了一邊連聲都不敢吭。他倒不怕挨了貴人的鞭子,但他可怕掉了腦袋!
等到他把徐二等人打發走,卻正值府衙早堂結束,凌華帶著幾個屬官趕了過來,笑呵呵地說之前幾日忙於公事,如今幾個同僚一塊在府衙東邊的水榭設了私宴。忖度無事,張越便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到了水榭,他發現賓主座位和桌案早已擺設妥當,不禁朝凌華看了一眼:「若是我剛剛不答應要來,凌大人莫非是準備聚集了眾官在這兒小酌?」
自己當初在舅舅家遇上人家的時候還說了大話,結果出了事情卻還是張越網開一面這才逃得了性命,這會厚著臉皮上門求懇竟又是又得了一條明路……算來算去,徐二愈發慚愧,於是便領頭上前說:「大人待咱們的恩德咱們這輩子算是還不清了。其實咱們在鄉間呆不下去,也是因為怕那些死心踏地的傢伙跟咱們過不去。昨兒個刑殺的事情一鬧,咱們明白這並非出於大人本心,可別人卻不知道。如今四鄉里好多人都在破口大罵,大人還真是冤枉!」
「你們這是……」
「聽說還有好些流放遼鎮戍邊的,自己死了還要牽連家人,造孽啊!」
一大清早,青州城南門外便等候了好些進城的人,大多都是挑著柴垛擔子或是自家新鮮菜蔬,抑或是進城採買東西的莊戶人家。因為稅丁門卒剛剛到值,通行速度極慢,一群人只得排隊耐著性子等候。儘管時辰還早,但早早冒頭的太陽還是頗有些勁頭,曬得人人頭上冒汗。幾個光著頭的樵夫一把把拿著布巾擦汗,幾個賣瓜的老漢則是坐在大車上搖著蒲扇,閑來無事少不得拉家常閑聊了起來。
府衙雖說也有推官管刑名,但由於各縣都有縣衙,需要府衙過問的案子算不得太多,這每日事務多半都是處理各縣文書和布政司分派下來的公事。張越在這兒呆了大半年,對於這些自然心知肚明,和眾官員說了一會話就笑著讓他們自去辦事,自己則是徑直去花廳見人。然而,如今他走到哪裡,身後那三十個健碩軍士就跟到哪裡,那動靜卻是不小,沿路好些小吏差役駐足觀望,還未到地頭就驚動了裡頭人。
「哎,活了大半輩子,殺人也看過好些回了,就昨兒個那場面最嚇人。」
「都起來說話吧。」
「我也願意去,與其留在這兒受人恥笑,還不如出去闖一闖!」
「你們的意思本官明白了。惡名善名都是名聲,有些事情眼下別人都記在心裏,時間長了興許就會淡忘了。府衙那位劉大匠最近要回去閩東謀劃一樁產業,正好需要可靠人手,願意用第一年管吃管住六兩銀子的工錢,聘幾個人隨他南下。你們若是願意離開山東到閩東去幫上幾年,倒是可以試試。幾年之後衣錦還鄉,總好過一輩子背井離鄉不是?」
「老叔你就甭提了,我到現在想起那情形腿還是軟的!造反造反,還真是造他娘的頭!」
自從那一日剿滅卸石棚寨之後,張越就不曾再見過這些人,最有印象的也不過是老楊頭的外甥徐二。然而即便如此,這會兒見到他們,他仍是不禁皺了皺眉。八個人衣裳倒還穿得潔凈,但面色都是憔悴發黃,瞅著瘦了一大圈,甚至還有好幾人鼻青臉腫一瘸一拐。
思來想去,張越始終心中為難。雖說在職責人情上他都可以袖手,但當初網開一面,現在撒手不管他實在是做不到。思來想去,他忽然覺得腦際靈光一閃,隨即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