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第十卷 燎原火

第四百四十六章 大公大私

第十卷 燎原火

第四百四十六章 大公大私

果然是在兵部浸淫過一年多,和當初那種初出茅廬的稚嫩大有不同。
覺察到朱棣的口氣又流露出幾分不善,張越也來不及細想,索性直言坦陳說:「皇上明鑒,臣和方大人乃是上司下屬,往日只是公務往來,並無深交。就算平日有流言蜚語,但若無實證貿貿然陳于君前,這和虛言構陷有什麼兩樣?再者,臣只是司官,並無監查之責,不敢自恃皇上信賴偵查大臣,此非臣職分。恕臣直言,就算方大人有罪,這戮屍……」
朱棣雖說之前下了求直言詔,但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將天災和自己失德聯繫在一起,所以才會把好些上書直言的科道言官打發去了交趾。此時張越既說那是對天下人的警示,他的臉色就稍稍緩和了一些,可方賓的事情仍然猶如一根刺似的梗在心裏,扎得他極其難受。
由於那天晚上事出緊急,又打草稿又謄抄摺子實在是來不及,因此張越方才吩咐筆跡和自己相似的杜綰謄抄,想不到皇帝竟然看了出來。心念數轉,他便躬身說道:「皇上慧眼,臣不敢欺瞞。那一天臣如實奏對海運不能立刻施行,皇上聞言不喜,沒問其他就令臣退下,所以回去之後的當天晚上,臣擬草稿,內子謄抄,一直到四更天方才寫了這五千余言。」
「皇上昔日不以臣人微言輕,聽臣數諫試開海禁,因此海運的設想那時候臣就細細考慮過,只是一事之後又行另一事太過急進,況且若是不讓人看到開海禁的好處,以海船運糧在人看來恐怕又成了勞民傷財。既然以海路運糧,最初的人手不必從民間徵調,沿海各衛所向來有熟悉海上水文的軍戶,各地還有船戶匠戶……」
「你在兵部也有一年多了,難道就一丁點都不知道方賓的那些陰私勾當?」
一問一答了足足有一個多時辰方才告一段落,然而,朱棣卻沒有說可還是不可,遂吩咐張謙把人帶下去。看著那從乾清門離開的身影,他又示意陸豐和袁方去辦該辦的事。當陸豐誠惶誠恐地請示是否真的戮屍時,他卻冷哼了一聲:「朕難道是那種朝令夕改的人?」
「方賓的事情朕意已決,你無須多言!」
此話一出,四周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張越剛剛都已經做好了結果最糟糕的準備,那點子驚懼之心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方賓忽然死了,他沒有料到;言官因為方賓之死而大肆彈劾,讓皇帝一下子知道了方賓平日所有劣行,他也沒有料到;皇帝由於方賓的劣行一下子暴怒,不惜開棺戮屍,甚至還遷怒到一大幫人,他更沒有料到。他又不是神算,怎麼可能算到這麼一連串事情?此時朱棣能夠暫息雷霆之怒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平日里道貌岸然,暗地裡卻貪得無厭,這人一死,彈劾的奏章就猶如雪片似的,而且樁樁件件都有證據,朕還信得過誰!你楊士奇,還是楊榮金幼孜,抑或是呂震蹇義?」大聲咆哮著一個個點了大臣的名字,朱棣一把甩開了扶著自己胳膊的兩個宮女,竟是大步往殿外走去。一腳跨出正殿,他便把指著乾清門外那一片空空蕩蕩的地方,繼而咬牙切齒了起來,「天降雷火,那麼多人都說是遷都所致,這幫瞎了眼的混蛋,若沒等到人死了才發難,早將方賓的一樁樁罪舉發出來,這上天怎麼會降雷火示警,他們就是為了私心!張越!」
朱棣此時心頭正惱,聞聽此語卻給氣樂了:「敢在朕面前表露這份私心的,你張越還是頭一個!好,朕給你機會,這兒有朕的皇太孫,有朕的內閣大臣,你詳詳細細把這一條條一樁樁解釋清楚,讓大伙兒看看你私心之外的公心。」
楊士奇素來以提攜寒士著稱,但平素交好的朝臣卻很少,最最相得的只是翰林院沈度兄弟以及杜楨而已。此時此刻,他撥開朱瞻基之後,隨後便擺擺手做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而張謙看到這一幕,心中更是有了數目,也索性緘默不語。至於站在最後面的袁方卻沒注意到這小動作,這會兒他正滿心惱怒,暗想眼皮子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哨探,到頭來竟然還是為人算計,硬生生逼死了方賓,繼而更是惹出了現在一堆禍事,簡直丟人現眼。
儘管知道朱棣就是這反覆無常暴躁易怒的性子,但此時此刻被挑剔這個,張越就是木頭人,心裏也不無憋氣。當下他便直起了腰朗聲答道:「啟稟皇上,臣當日上書之後,也想抽空把一應細節補全,但既然細節眾多,臣不得不仔細考慮周詳。況且臣既然供職兵部,自然需得先做好本職份內事才能考慮這些,所以一直不曾動筆。前天晚上寫這個條陳,確實有彌補之意,但若無之前思量周全,也難能一晚上一氣呵成。事君以忠,事君以誠,臣自出仕以來自忖絕無不忠不誠,雖有私心,但這私心也並無不可對人言處。」
罷了罷了,反正天打雷劈在後世只是尋常的自然現象,這也不算什麼睜著眼睛說瞎話。
此時此刻,朱瞻基等人也已經出了大殿,看到張越這當口尚且能對朱棣侃侃而談,個個的臉上都有些訝異,而楊士奇儘管欣慰杜楨得了個好女婿,這會兒還是不無擔憂。而張越見朱棣那眼神愈發駭人,此時此刻也索性豁出去了,躬身又是一揖。
儘管這是在乾清宮正殿門口,並非平常奏事的時候,這會兒更是秋風瑟瑟寒煞人,但站著的人眼看著皇帝的怒火漸漸消解,個個都是如釋重負。朱瞻基學習過政務,如今卻並不管這些,在旁邊不過是聽一個大概,楊士奇卻仔細得多。畢竟,昔日開海禁那一遭,張越在風口浪尖上的地方被皇帝打發去了江南,表面上乃是天子乾綱獨斷。這會兒他從頭到尾聽下來,覺著這一次比上次開海禁考慮得更穩妥更有可行性,不禁暗自點頭。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治國平天下便是大公,修身齊家便是私心。臣才具原本不過平常,若無長輩愛護師長教導,那麼無論如何都沒有今天。所以昔日臣有緣在棲霞寺拜見已故榮國公時,就曾經問過如何才能讓父母家人長命百歲,榮國公卻為之啞然,蓋因壽數乃天命。臣不是此生惟願天下安,不顧家人倚門盼的聖賢,天下安家宅寧,這就是臣的平生大願!」
「海運的摺子你四月就遞了上來,結果這後續的你竟然那天晚上才寫?」朱棣此時眉頭一挑,冷冷哼了一聲,「莫非是知道杜楨下獄,你又在朕這兒碰了壁,所以才回頭趕出了這個?事君以忠,事君以誠,你就是這麼當的臣子?」
聽到張越仍是一口一個大人一口一個大臣,朱棣頓時大皺眉頭,但最終只是出口呵斥了一句。雖說因為內閣剛剛送來的一大摞彈章而氣急敗壞,可這會兒既然看到了張越,他便想到了之前張謙進呈給自己的條陳,便淡淡地吩咐他起身,端詳了片刻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那份東西朕看過了,比前一次更詳細更有條理。小小年紀能考慮周全,這倒是值得稱許,不過……這份東西墨跡猶新,卻不是你自己的筆跡!」
從來朱棣面前的大臣都幾乎是標榜自己大公無私,張越竟然把私心說得這樣理直氣壯,這當口別說是朱棣沒想到,就是別人也個個捏著一把汗。朱瞻基想起初次見到張越的時候,他就是如此時這般直率毫不扭捏,這遠比那些時時刻刻大公無私的人看著可愛。他擔心地看了一眼朱棣,正要插話的時候,旁邊的楊士奇卻不動聲色伸出胳膊,將他往旁邊撥了一撥。
以往王貴妃在世的時候,朱棣一旦發火遷怒親王公主駙馬之類的晚輩,她往往居中調護婉轉相勸,總能把朱棣十分的火氣降到兩三分,重責變成輕罰,或者是厲聲喝斥一番也就算完了。然而,如今王貴妃已經不在,即便她在,也不可能貿然摻和這種朝廷大事,因此如今人人戰慄,甚至連朱瞻基都感到心裏一陣陣冒寒氣。
素來清廉的楊士奇此時此刻也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感覺,然而,方賓畢竟和他沒什麼交情,他更是鄙薄其為人,於是秉持著緘默中庸的官場之道,他只是在旁邊不咸不淡地勸說皇帝暫息雷霆之怒,卻並沒有貿貿然求情。朱瞻基倒是有心勸朱棣寬宥,奈何一開口就給皇帝厲聲駁了回去,而這當口陸豐和袁方也不敢就此退下去行事,畢竟,這干係太大了。
張越剛剛沒料到皇帝忽然出來,連忙及時閃開讓道。這會兒看到皇帝忽然轉過頭來,眼神中滿是凌厲的凶光,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遂下拜行禮,隨即字斟句酌地說:「臣以為,天降雷火若是示警,警示的不但是皇上,不但是文武百官,還有天下黎民百姓。這是提醒天下人都懷著自省之心,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連同楊士奇一同遣開之後,又喝退了一干宮女太監,他方才淡淡地對身邊的朱瞻基說:「你當初說的一點沒錯,張越確實是一個老實的妙人。策是長策,但朕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聽他的條陳行事,他心思是好的,但太年輕。張謙陸豐袁方不是長舌婦,這乾清宮中的人諒也不敢胡說八道,那條陳待會你拿回去讓你父親看,不要外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