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師》第四卷 筆中鬼

第222章 生者的命運(一)

第四卷 筆中鬼

第222章 生者的命運(一)

這次會面,是他和宮櫻花在摘星城城樓上的約定。在銘香坊擺一桌好酒,等他回來,不見不散。很奇怪的是,他蘇醒之後腦海里總是在糾結著這一件事。
「肉身上的傷痛都已經痊癒,但是精神上仍然感到萎靡不振。」黃金龍有氣無力地說。
宮櫻花展示的,是黃金龍和顧天驕的雙人像。顧天驕一隻手攬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插在腰間,頭微微向黃金龍的方向歪斜,雙眼明亮清澈如春日的溪水。他的嘴唇微微咧開,露出他雪白明亮的牙齒,彷彿他的嘴裏含著一捧星河。
回想著自己和顧天驕在鯨吞中的歷程,他忽然發現了顧天驕的英勇。一直以來,他都在自己的陰暗命運中拚命掙扎,希望改變一切,他沒有注意到顧天驕遇到的挫折。從一個命定的屠鯨者,變成了搜魂犼的飼料,他的心情將會是多麼彷徨失落,多麼絕望無依。如果換作是自己,他一定絕望得想要大哭一場。但是,在最後的關頭,顧天驕卻衝破了命運的束縛,用自己的死挽救了整個戰局。這需要怎樣強悍堅定的心靈才能完成這樣的壯舉。黃金龍不敢想象自己能有這個本領。
「嗯,我也要讓整個荼洲知道你的樣子。」宮櫻花介面道,「對了黃大哥,還記得當初我給你畫的出征像嗎?」
「黃大哥,我們宮家的收藏中有不少靈丹妙藥,你要是需要,我立刻坐摘星城的千里彪回去為你取來。」宮櫻花以無比熱情和崇拜的目光看著黃金龍,似乎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我們宮家人為了寫一本傳記,連死都不怕,還怕得罪人嗎?相信我,你將是我寫過的最動人的故事!我要讓整個荼洲知道你的事迹。」宮行九野心勃勃地說。
而黃金龍自己的容貌卻黯淡得多。他沒有顧天驕英俊,身上也沒有他的光。他是一身雪白的戰服,戴著白金寬沿紅櫻氈帽,系著血綢巾,腳踏吞雲覆日靴,彷彿一具在陽光照耀下的路人像,只能反射蒼白的太陽光。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成為真正的屠鯨者,荼洲的救世英雄。
「大哥,你真是一點不深沉,你看黃大哥,多有英雄的風範啊。你傳記里的大人物做完了俠舉,都是和黃大哥一樣愁眉苦臉回來的。這是大俠的譜兒,黃大哥一看就是真英雄。你……你就算是做了善事也成不了大俠。」黃金龍在宮櫻花眼裡已經成為了十全十美的大英雄,大俠客,她容不下任何人對他的詆毀,哪怕是自己的大哥也不行。她的話,讓宮行九無奈地笑了起來。對於這個妹妹,宮行九還真沒有太多的辦法。
那時的他,就像一個太陽王子,慷慨地為大地帶來燦爛的光輝。他的未來一片輝煌,激動人心。那時的他,是命定的屠鯨者,是荼洲未來的救星,將會登上最眩目的頂峰,並且無人質疑。他的笑容包含著激情和憧憬,對於未來充滿了堅定的信心。那時的他絕對想不到,在鯨吞之中等待他的,會是多麼陰暗的命運。
「我明白了!」聽到黃金龍的話,宮行九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是典型的倖存者內疚。在戰爭中的存活者覺得自己對於逝者充滿了虧欠,這很正常。但是,根據我搜集來的消息,鯨吞之所以被擊破,是因為你和打鬼團的同伴識破了曲回嵐的謊言,也因為你的表現,才讓鯨吞七哨的最後一哨——戒欲獸王徹底被打垮。你是擊敗鯨吞最積極的因素之一,沒有你的活躍,光靠命定七人,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你是真真正正的屠鯨英雄。顧公子是荼洲的烈士,而你則是荼洲的救星,這樣的評價將會被寫入我的傳記之中。」
在他和黃金龍的身上,披著燦爛的金光,如果乍一看,那彷彿是晨曦時分潔凈如洗的陽光。但是黃金龍知道,那並不是陽光,而是染金槍的光華。當宮櫻花悲嘆鯨吞的黑潮擋住了太陽時,是顧天驕將染金槍插在了東方,當作了太陽。
「噗……」黃金龍用手用力抹了抹臉,長長噴出一口濁氣,似乎希望將自己的霉氣沖洗乾淨,「我不知道……回來之後我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夢到顧公子為我擋住致命的一劍。那一劍是我刺向曲回嵐的,卻讓他用真言咒反了回來,本來死的應該是我,但是顧公子卻擋在了我的身前。顧前輩說那一劍是我刺的,這話其實並沒有錯,我竊取了顧公子的性命。甚至連我最後擊破曲回嵐和搜魂犼的月下把火,都是顧公子的槍法。是他擊破了鯨吞,而不是我……」
「你……你仍然準備為我寫傳記?」黃金龍有些吃驚地問,「在現在的情勢下,你不怕得罪人嗎?」
從鯨吞中活著回來以後,一切都變得像是夢境,打鬼團夥伴們對他說話,聽上去像是從遠處傳來的迴音,顧師父和朴師父的勸慰聽上去模糊不清,殷老門主對他說的話,更顯得格外不真實。很多時候,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戰死在鯨吞的戰場上,現在發生的一切只是生命中最後的迴光返照。所以他格外想要去見一見宮櫻花和宮行九,彷彿這桌酒席能成為他活著回來的證據。
淚水不受控制地從黃金龍的眼中滾滾涌落,刻骨的悲傷瞬間攫取了他的心靈。直到此時,黃金龍才終於發現自己的確從鯨吞中活著回來了,因為顧天驕的死現在顯得無比的真實,無比的殘酷,他悲痛地發現,自己其實失去了至親的戰友,最好的同伴。他今後的一生都將背負這樣的悲傷繼續活下去。這就是倖存者的命運。
「黃兄,你看上去氣色比出征之前要差了很多,鯨吞一戰的傷仍然沒有好嗎?」宮行九關切地問。
「嗯。」黃金龍點點頭,當初在摘星城門樓上,宮櫻花一共為他畫了三副出征像:一副單人像,一副他和顧天驕的雙人像,還有一副是命定者群像。他記得宮櫻花對他說過,這是她畫得最好的人像,因為她加進了悲愴的筆調,那本是一種她難以掌控的感覺。
「我已經把那些畫最終完成了。」宮櫻花興沖沖地從銘香坊高高的椅子上一躍而下,蹦蹦跳跳地來到至善居的角落,捧起一副巨大的畫像,搖搖擺擺地來到黃金龍的面前,得意非常地對他展開。
「黃兄,你殺死了鯨吞的使魔,戰勝了你的命運,救了整個荼洲,這是一件開心的事,你難道不應該感到興奮和激動嗎?」宮行九好奇地問,「要是換了我,現在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
從銘香坊至善居的黑琉璃窗透射出暗金色的陽光,讓本來晴空萬里的天氣都彷彿罩著愁雲。黃金龍的臉膛沐浴在暗色的光芒中,顯出憔悴的慘黃色。他仍然沒有從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鯨吞之戰中回復精神。自從他以強脈勁使出踏火照梨花,就因為脫力而昏迷。一直到戰爭結束半個月之後,他才慢慢蘇醒,並能夠下床走動。到銘香樓來赴約,是他身體好轉以後的第一次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