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妃天下》蝶戀花

第030章

蝶戀花

第030章

一直在伊冷雪身畔隨侍的玲瓏端著一碗參湯來到了夜無煙的寢居。
這一夜,瑟瑟輾轉難測,夜不能寐。
他只著一身家常的布衣,卻那樣俊美,那樣脫俗。渾身上下散發的高雅之氣,是她在北魯國男子身上從未看到的。或許,從她開始學習撫琴,開始接觸南越文化,她便註定會喜歡上這樣一個翩翩公子。只可惜,他卻不再喜歡她。
夜無煙聞言,雲淡風輕一笑,道:「是何藉口?」
已經入了十月份,水龍島上的夜已經很冷了。瑟瑟緊了緊衣衫,穿過積滿落葉的花林,循著簫聲走了過去。一直到出了花林,面前是一片開闊之地,種植了一些低矮的香樹,有氤氳的甜香在空氣里瀰漫。
打開棉帘子,室內一股暖氣撲來,不似外面的寒冷。
不過盞茶功夫,一身黑衣,風塵僕僕地暗探便畢恭畢敬地前來拜見。他滿臉疲憊之色,雙眼布滿血絲,就連靴子上也沾染了斑駁的泥濘,發間還有沿未融化的雪粒,顯見的是日夜兼程,連夜趕路所致。
夜無煙凝立在甲板上,鳳眸中乍現如星辰般璀璨的欣光,又盈滿了脈脈柔情,遙遙望了過去。
伊冷雪一雙美目漾滿了凄涼的哀怨。
這當然應該是他最大的願望了!
可是,因為那一吻,她心跳的那樣激烈,事後,心頭全是甜蜜。她才知,她早已被他的風采折服。這個翩翩公子鐵血戰神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擄獲了她的心。
「出什麼事了?!」夜無煙淡淡問道,唇角勾著清拔的笑意。
直到後來,他吃了一塊糕點,五臟六腑都痛了起來,然後唇角也流出了這樣的鮮血,青黑色的。
「你不去送一送嗎?這一生再相見還不知何時呢?」鳳眠走到瑟瑟身畔,凝聲問道。
屋外,呼呼的冷風刮來,割的她玉臉生疼。
夜無煙這些日子到水龍島,除了幾個心腹下屬,外人皆是不知的。自從夜無煙被削了兵權,張子恆這將軍便也成了閑職,是以夜無煙便令他扮作自己,躺在床榻上裝病。
薄雪覆蓋之下,一朵花苞已經半開,花瓣舒展,隱隱露出了裏面嬌黃的蕊。花瓣上,尚有細細的薄雪。純白的花瓣,薄薄的細雪,冰清玉潔而玲瓏剔透。脈脈散發的清香更是沁人心脾。
她在玲瓏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在侍衛的護送下,離開了墨城的璿王府。
瑟瑟聞言心中一怔,願求一紅顏知己,裘褐為衣,隱於深山中,似陶潛一般夫耕於前,妻鋤於後。其實,這對於普通人而言,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願望,很好實現。然,未料到,卻是夜無煙此生最大的願望。
他的理由瑟瑟自然不會信,堂堂春水樓是絕不會缺少船隻的,她這水龍島自然也不缺船隻。只是,他既然不走,深更半夜,她也不好趕人。她不是那般小氣之人,她派紫迷備了被褥,安排夜無煙到她閣樓的下層客房裡歇息。
「王爺,看來她對王爺依舊有情意,此次依舊沒有說出春水樓之事。」玲瓏道。
她一直認為,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他。他就如同北魯國那些戀慕她的男子一樣,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是北魯國的,而他,是南越的。
夜無煙倒是不以為然,其實春水樓之事,伊冷雪不說出去是明智的,因為,就算說了,她也尋不到。
可,牛頭馬面沒有來索命,他竟奇迹般地撐了過來,他活了下來。
就在心情煩悶之時,悠悠地,涼意十足的夜風送來了洞簫婉轉的聲音。
夜無煙坐在一塊青石之上,雙手持簫,正在悠悠吹奏。
他是鳳,可她不一定是凰,所以,他們的將來不一定是鸞鳳和鳴!
「王爺,」玲瓏將盤中參湯放到桌上,輕笑道,「伊姑娘親手做的參湯,王爺好歹用一些吧。」
一瞬間,玲瓏的臉垮了下來,道:「不是王爺要我精心伺候她,好從她那裡探聽消息嗎?」頓了一下,道:「王爺,她若是還不走,可如何是好?」
他知曉,這天下有多少人艷羡他皇子的身份,可是,誰又知道,在詭異的深宮裡,他是如何擔驚受怕地活著的。
這一夜,議事廳的燭火一直亮到了深夜。
「是啊,可是,對我而言,似乎永不能實現。」夜無煙低低說道,痛苦不已地閉上了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每一字都似乎是釘子,深深釘入心頭,似乎要讓他再品一遍這麼多年的苦痛。
瑟瑟簡直不敢相信,天竟然這麼快就亮了,而她,竟然和夜無煙在這裏坐了半夜。
「夜無煙,不要再吹了!」瑟瑟從樹后緩步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夜無煙身側,翩然凝立。月華無形地縈繞在身上,輕拂著他深邃的五官,投下恬淡的光暈。
伊冷雪的眸光流轉一圈,才看到在窗畔凝立的夜無煙。雖只是一個清峭的背影,卻令她心頭一跳。她已多日不見他,這些日子據說他一直病著,病情嚴重,就連她來探,都被回了。可是,今日卻忽然令玲瓏來傳她,令她心中幾多忐忑。
夜無煙的寢居內。
夜無煙聞言,淺蹙的濃眉登時打作一個深深的結,黛染般的眸子幽邃得令人看不透他的心意,表情是難以捉摸的似笑非笑。
原本想做一回君子,只是離別的一個擁抱,可是,卻終是忍不住湊到她的頸間,屏住呼吸,溫熱的薄唇不舍地在她微涼的頸間廝磨,好一會兒放開她,疾步離去。
真的是為了無涯嗎?她的主子無涯?
島上的清晨很有些清冷,稀薄的白霧在盤旋繚繞,清拔的背影在晨霧中愈來愈遠,漸漸地遠隔在煙水之外。
簫音清揚、纏綿,魔音一般直划人的心扉。洞簫聲與笛音相比,是含著哀傷與幽怨的,嗚咽的音調往往令人聞之心聲哀慟,可是,此刻的簫音卻不是那樣的,儘管隱隱約約聽的不是很真切,然,卻毫不掩飾其間蘊含的纏綿的情愫,聞之,似情人之間的傾訴。似是心神忐忑,似是滿懷熱情,一聲聲皆是繾綣與旖旎。
琴音隱了,而簫音頓了頓,卻依舊在繼續,雖然恢復了方才的不緊不慢,深情款款,然采入耳際,卻不免多了幾分悲涼和幽咽。
「璿王,您找我!」伊冷雪見夜無煙依舊凝視著窗外那枝欲開的寒梅,終於開口緩緩問道。
一艘輕巧的大船遙遙泊在了前方的海面上,鳳眠駕了一葉小舟,穿過暗礁叢,將夜無煙和墜子送到了那艘船上。
瑟瑟淡淡一笑,發梢和睫毛上都結著迷濛的水珠,使她看上去如一朵清新帶露的花。
暗探神色凝重地說道:「王爺,屬下有急報。皇帝已命顧永和辛達率兵前來擒拿王爺!王爺如今麾下無一兵一將,還是儘快做打算,大軍不日便會抵達墨城。」
「這,其實是很好實現的一個願望!」瑟瑟淡淡說道。
不知不覺,東方,漸漸呈現出了針肚白,晨曦已經拂上了頭頂,天空雖然還是一片乳白色,但是,卻可以肯定,定是一個好天氣。
她的母妃是崑崙婢,也曾經是先皇慶宗皇帝的女人。嘉祥皇帝弒兄奪位后,便將慶宗皇帝的妃子貶為宮女,包換他的母妃。
伊冷雪攥緊了拳頭,銀牙輕咬著下唇。她不甘心,她絕不會甘心的!
伊冷雪聞言,好似被驚雷轟過,愣愣地站在屋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未曾料到,夜無煙早已看透了她所做的一切,一剎那,臉色玉白如紙。
張子恆早已從椅子上長身而起,凝聲道:「王爺,是時候起事了。」
玲瓏聞言,從袖中拿出一張素白的紙帛來,遞到夜無煙手中,輕語道:「這是伊姑娘昨夜有信鴿發走的信箋,奴婢悄悄謄寫了下來,請王爺過目!」
「瑟瑟,何時,你才能再與我琴簫合奏?」他滿臉期待地問道,用那溫柔似綢緞般的醇厚嗓音沉沉問道。
他將拳頭握了又握,臉上的表情極其沉靜,這些話在他心裏憋了十幾年,始終沒有找到人傾訴,今夜,在瑟瑟面前,他似乎要將這十幾年從不曾說過的話全部傾訴個乾乾淨淨。只因為,他是她信任的女人。
月亮,已經不動聲色地移到了中天,將萬縷銀渾灑向靜謐的小樓。天色是一片澄清的墨藍,沒有一絲雜質。瑟瑟抬起頭,透過窗子,看到那沉沉的純澈的天空,向著她的眼睛壓了下來,一瞬間,她感覺到胸臆間充滿了沉重的壓力,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伊冷雪抬眸,清眸中全是哀怨,她凄聲說道:「好,我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那麼,王爺你呢?你能當作那些事情沒有發生嗎?如若不是因為我失身,江瑟瑟怎麼能將你從我身邊奪走?!不是嗎?因為我從一株高潔的雪蓮零落成泥,所以,你才會移情江瑟瑟,對嗎?」
夜無煙徹底怔住!
夜無煙眯眼,深邃的鳳眸想要從她眸中看出她的情緒,可惜,一旦她斂下睫毛,就似乎將整個人和外界摒離,任誰,也無法看清她的情緒。
伊冷雪的滿腔哀怨被夜無煙一番話生生堵了回去,她凝立在屋內,捂著胸口,一口氣憋在胸臆間,差點沒有背過來。
沉魚離去前那抹淺笑,一直在她腦中不斷閃現。
「真正的愛,並不會因為失身便會消失。冷雪,很抱歉,我或許從未愛過你。祭天大會那晚,你在帳篷中對我說,你要祭司。臨別之時,你吻了我一下,可是,便是那一吻,讓我知曉,我心中愛的人,不是你!」夜無煙輕輕嘆息著說道。
「怎麼,你還要留下來看我是如何敗的,如何死的,對嗎?我想,你可能會失望,所以你不如不看。」言罷,轉身再次走到窗畔,鳳眸微眯,凝視著窗外的寒梅。
「是!」夜無煙凝立在窗畔,輕輕地淡淡地吐出這個字。
夜無煙緩緩轉首,用一雙清亮到凌厲的眸子看定了伊冷雪,俊美絕倫的臉上帶著一抹淡若煙雲般的微笑。他淡淡說道:「冷雪,你過來看看。」
等待著牛頭馬面來索命,等待著死亡。
「好,我走!」伊冷雪低低說道,一絲似有若無的矜傲從上挑的眉梢揚了出來,輕輕的話音里含著一絲凄涼,她對夜無煙施了一禮,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緩緩向外走去。
他悠悠嘆息一聲,凝聲道:「瑟瑟,皇位和復讎,都不是我心中最大的願望。你或許並不知,我根本就不喜歡生在帝王之家,甚至,我憎恨我身上皇室子嗣的血液。如若可以選擇,我寧願自己不是皇子,可惜的是,我——沒的選擇。這天下間,哪個男兒不渴望能夠一掌天下,權傾寰宇,可是,我卻不想!」
伊冷雪咬著牙,恨恨地看著光影里的夜無煙。
瑟瑟望著月色下,夜無煙俊美淡雅的臉,望著他眸中的深痛,望著他唇角無奈的淺笑,第一次,她才真正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他的寂寞,他的——無可奈何。
無論如何,在這個險惡的環境里,夜無煙還是最值得她信任的人。
簫音追逐著琴音,就好似海鷗追逐著海浪,而海浪卻隨心所欲地起起落落,一會兒洶湧澎湃,一會平靜無波。如此這般,一曲《鳳求凰》吹得七零八落,一曲《鳳歸雲》吹得零零碎碎。
室內鋪著地暖,一室的暖意。宮燈旖旎,夜無煙斜倚在卧榻之上,手中執著茶盞,正在飲茶。
夜無煙在她的窗外吹奏《鳳求凰》,瑟瑟只覺得心中怦地一跳。
*
今夜,夜無國沒有離去,宿在了水龍島。
他曾經多次和她解釋,他愛的是瑟瑟,對她只是仰慕。可是,他未曾料到,在她心中,竟然是這麼想的。她以為他是因為她失身,是以才不再喜歡她!?
「好,本王已知曉。」言罷,吩咐娉婷找人照應探子。
是這樣的嗎?
天上濃雲密布,又開始飄起冰淇淋,一粒一粒,擊打在人臉上,絲絲冷意沁膚。
那是怎樣的笑容啊?!瑟瑟實在是無法描述。
他就是一隻翱翔天宇的鷹隼,非凡自傲,身在皇家,卻視權利富貴如廢土,這一點,當瑟瑟看到春水樓質樸自然的生活,便已經能夠體會到了。
聽著纏綿悱惻的琴音,瑟瑟淡淡笑了笑,瑤琴就擺在窗畔的琴案上。瑟瑟回身坐到琴案前,垂下螓首,十指纖纖,藉著從窗畔流瀉進來的皎潔月光,隨手在弦上一拂,琴弦顫動,琴音乍起。
瑟瑟轉首,看著夜無煙也扭頭望著自己,在晨霧之中,那雙好看的鳳眸眼波流轉,清澈透人肺腑,俊美的容顏在晨霧中朦朧而清新。
正在說著話,只聽得暖閣之外,傳來侍衛的聲音,「王爺,京城有急報傳來。」
「你要趕我走?!」伊冷雪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從來不曾趕她走。而今日,他終於狠心要趕她走了嗎?
「為什麼?」伊冷雪凄然問道,身子搖晃著站立不住。
整個璿王府籠罩在沉鬱的氣氛之中,因著老太后的突然離世和先皇的病重,璿王哀慟至深,已經纏綿病榻數日之久了。是以,整個府邸的侍衛和侍女都臉色凝重,少言寡語。
這首曲子,正是家喻戶曉的《鳳求凰》。
夜無煙冷冷說道,眼前浮現的是瑟瑟白皙的背上,那一道道猙獰的疤痕。當初,跌下懸崖,她該有多痛啊!
「哦!」瑟瑟輕輕哦了一聲,「好,那明日你保重!」她微笑著說道,纖長濃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緒。
他眼前浮現的是摻了毒的飯食糕點,煨了葯的鋒利刀劍,還有那些一聲聲惡毒的詛咒!
他的母妃沒有名分,只是一個卑賤的被打入冷宮的婢女。據說,若不是因為他的出生,她的母妃恐怕早就被賜死了。
夜無煙頭也不抬,冷然道:「說正事!」
只是她沒有和那曲纏綿悱惻的《鳳求凰》,而是自顧自地彈著《鳳歸雲》。
她坐在馬車中,身子不斷打顫,銀牙,咬破了嘴唇。只是,眉宇間,全是戾氣。
夜風吹起了他的衣衫,在暗夜之中,寂寞孤獨地舞著。
夜無煙聞言,暗了眸色。
可是,那一吻竟然斷送了她的愛。
他才知,原來這是中毒,和母妃一樣中毒。
他只是淡淡的敘述著,好似敘述的是別人的家長里短。可是,越是這樣的淡然,瑟瑟越能夠想像出當初的驚心動魄。
伊冷雪聽到他的話,心中劇烈一震,清冷的眸光從那朵梅花轉到了夜無煙俊美無暇的臉上。
那一吻?!
可是,瑟瑟隱隱覺得似乎又不是。
深夜急報,定帶著京師重要的消息。
其實,她並不想他死,她只是要他回到當初,回到一無所有的當初,那麼,他們兩個是否還可以重新來過?!
他的理由是,來時是乘坐的歐陽丐的商船,如今,歐陽丐的商船去了海外,他無船而歸,只能暫時呆在這水龍島了。
「鳳眠,你送他們過暗礁群吧,我稍後再過去!」言罷,她翩然轉身,穿過花林,向小樓而去。
恍惚間,又回到在臨江樓聽他吹簫時的過往。彼時,他和她不過初識,可是琴簫合奏,竟那樣和諧,天衣無縫,令她心中那般感慨。
瑟瑟起身,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苦笑。回身躺到床榻上,窗外的簫音如同魔音一般,一直不曾停歇,在靜夜裡如流水一般脈脈流淌。
後來,這樣的日子成了家常便飯,投毒,刺殺,明槍暗箭,他都以為自己根本就活不下去了。皇祖母趕了過來,將他接到了慈寧宮。
雖然夜無煙從未對她說過,可是,以她對他的了解,她感覺他似乎對這個皇位並不屑得到,而他又不想是甘心被權利束縛的人。
「王爺,難道說這朵花被踐踏了,還會是冰清玉潔高貴脫俗嗎?」伊冷雪的杏眸中,盪起瘋狂的波光。
「他們將皇宮看得如此重要,可是我從來不稀罕這紅牆金閣的高貴牢籠!我只想仗義走天涯,我只想縱情山水間,我只想過一個平凡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淡淡地笑著,淡淡地說著。
那一點笑容,一懷風骨,一段塵路,卻為誰辛苦,為誰忙?
他在床榻上躺了很久,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在無盡的黑暗和痛苦的折磨中,惶惶等待著……
月亮,就掛在他身後的天幕上,又圓又大,似乎也感染了他的心情,明凈皎潔的讓人感到憂傷。
「來接我的船快要到了,我要走了,你一定要保重。無涯的事,我會調查清楚的。」他起身,柔聲說道,伸手牽住她的手,一使勁,便將她拉到他的懷裡。
曾經,她也是喜歡賞花的,只是,這些年,似乎早已經沒了那樣的心情。
那麼,就是復讎了,他最大的願望是殺了曾經殘害他母妃和他的人!
夜無煙凝眉,緩緩道:「梅花就算零落成泥,卻是香如故。可是,你卻變了,這是最令我痛心的。冷雪,過去的事情,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除了皇祖母,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便是那太監韓朔。他救過他的命。
「其實,我最大的願望不過是,找一個山清水秀之地,結幾間草廬,屋前屋后種上花,不名貴,卻嬌艷明媚。然後,再辟幾畝薄田,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到到了娶親的年紀,再尋一個真心相愛的紅顏知己為妻,兩人恩恩愛愛,再生幾個可愛的孩子。有女孩有男孩,然後,看著他們無憂無慮地長大。等他們獨立了,我就不再下地,和妻一起,看著兒孫繞膝。」夜無煙充滿嚮往地說道。
這曲琴簫合奏,沒有半分鸞鳳和鳴的悅耳。
墜子和鳳眠已經起身,正緩步尋了過來,遙遙看到夜無煙疾步離去,墜子向瑟瑟施了一禮,便匆忙追了上去。
他總是將寂寞掩藏在高傲的姿態之後,即使有隱忍的傷口也從不肯暴露在人前。
夜無煙飲了一口茶,鳳眸隱在氤氳的水汽后,朦朧中透著一絲犀利,他唇角牽著淡淡的笑意,淡淡說道:「難不成比你上陣殺敵還要累?」
或許,吹一會兒累了,他便會回去歇著的吧。瑟瑟如是想到。
彼時,御醫都束手無策了。
可是,這些艷羡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也無法想象他從小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他早就變了!變得令她每一次見他,都會心生忐忑了。
最大的願望?
紅日從海上躍出,一瞬間,照霧盡散,天地間一片明麗。大海在曝光照耀下,光澤澎湃。
張子恆點點頭,道:「不錯,這樣的日子,還不如我每日上陣殺敵來的快意。」
瑟瑟心中一滯,抬眸淡淡說道:「這一世,恐怕是永遠不可能了!」瑟瑟心中,其實早就不再怪他,可是要她接受他,卻還是有些難度。而今,他要起事,日後便是帝王,難免嬪妃滿宮。
語氣那樣淡定自然,似乎料到她終究會來的。
「是!」玲瓏緩步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傳來一陣列輕緩的腳步聲,伊冷雪到了。
「你不是很喜歡伺候她嗎?」夜無煙挑眉淡淡說道。
月華如練天如水,他坐在皎潔的月光里,一身月白色衣衫和月光融合在一起。襯托的一頭墨發宛若光滑的黑緞,在身後飄揚。
在南國,還是秋意正濃之時,只是,在墨城,卻已經颳起了寒冽的北風。剛下過一次初雪,北地氣寒,一些樹木落盡了葉片,只餘光禿禿的枝條,其上覆蓋了薄雪,宛若江南春風一夜,催開了千樹萬樹的梨花,晶瑩百美麗。
伊冷雪聽到他語氣里沒有絲毫的冷澈和凌厲,心微微一顫,好似被催眠了一般,曼步走到他身側,循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株寒梅。
夜無煙只是負手而立,唇角掛著似笑非笑的淺笑,神情淡淡的,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他眸光一凝,沉聲道:「子恆,傳令下去,著各部將到議事廳議事。」
瑟瑟凝眉不語,皇權極致的背後,潛藏著怎樣的孤寂無奈和殘忍,她是可以想象到的。可是,縱然如此,那種君臨天下揮斥江山社稷的感覺還是令人趨之若鶩的。
曾經那麼鮮活的姑娘,如今,已經歸於塵土一抔。
他是個孩子,他不懂大人們的心思,他只知曉,他的母妃是世上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可是,母妃似乎並不快樂,在他六歲那年,得了奇怪的病,然後便奇怪地死去了。
「冷雪,我已派人備好了馬車,一會兒,便讓玲瓏送你回北魯!伊良雖然是赫連霸天的孩子,但是他的心性不壞,你是她的親娘,不要對小孩子太過苛求了。你走吧!」夜無煙淡淡說道。
「伊冷雪,你比別人痛些,不過是因為你表達的比別人精彩一些。」夜無煙忽然開口截斷了伊冷雪的話頭,他沒有因為她的痛苦和眼淚而有半分的柔和,聲音反倒剔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靜和冷酷,「在這個世上,誰的心裏沒有一點痛?誰又沒有吃過苦呢?誰又是一帆風順的呢?你以為江瑟瑟就不痛苦嗎?我告訴你,她的痛苦絕不比你少,只是,她從來不喜歡向別人訴說而已。」
他放下茶盞,沉聲道:「傳!」
第二日一早,飄飛的雪粒子已經停了,但是,天色還是有些陰沉。窗前的一株寒梅,經了一夜風雪,竟有幾朵花苞待放,散發著濃郁的清香。
「送伊祭司回北魯國。」夜無煙淡淡說道,深邃凌厲的眸子,像含著兩塊寒冰,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有的,只是憐憫。
「看來,是時候讓她們母子團聚了。玲瓏,一會兒本王撥二十名護衛,你隨他們一起將伊冷雪送到北魯國。如若可以,盡量還要留在她身邊。」夜無煙淡淡說道。
而夜無煙卻冷酷著臉,繼續說道:「就算是再痛,也不能成為你陷害別人的理由。伊冷雪,黑山崖上那一幕,你有參与,別告訴我你沒有,醫治寒毒的藥丸,你藏起了五粒。你試圖陷害我的妻,殺害我的孩子。你做的這些,早已足以讓我和你恩斷義絕?而如今,你又想要我身敗名裂,在這天下無立足之地。冷雪,你真的該好好想一想了!」
「我不走!」伊冷雪抬眸,美目中含著凄涼的絕望,怔怔望著夜無煙。
十月十五,墨城。
她沒有和他的曲子,但是,他卻依舊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吹著,一遍又一遍。那帶著歡快的曲調似乎也被他只出了哀婉。
這是他們相識這麼久以來,她和夜無煙之間,最貼近的一次心靈傾訴。瑟瑟從未知曉,夜無煙自小是受過這麼多的苦楚的。想一想,和澈兒那麼大小之時,他便在深宮中提心弔膽地活著。他能成就到今日這般地步,真真是不容易。當年,病弱的他領兵到邊關鎮守,彼時,誰能想到他會凱旋而歸?可是,他做到了!
琴音隨著夜風飄了出去,夜無煙似乎立刻便捕捉到了這縹緲的琴音,簫聲突兀地停了下來。他似乎未曾料到瑟瑟不去和他的《鳳求凰》。停了一瞬,簫音再起,試圖與琴聲相和,可是,簫音清越激揚進,琴音便低沉緩慢。簫音追逐著去和琴音的低沉輕緩,琴音卻忽而拔高,弦音尖亢。如此這般,簫音起,琴音落。簫音落,琴音起。
御醫說是中了毒。
夜無煙負手凝立到窗畔,沉聲道:「你去傳話,讓她來見本王一趟!」
棉帘子開處,玲瓏領著兩個侍衛走了進來。
琴曲清亮幽遠,曲調雄渾華美,衝破漸欲破曉的晨光,驚起遠近棲息的海鷗,帶著千軍萬馬的威勢,如同男兒的凌雲壯志,直衝霄漢。
否則,當年,嘉祥皇帝也不會為了皇位弒兄奪位,殺了自己的皇兄,才剛剛登基為帝的慶宗皇帝。
一直以來,瑟瑟都認為沉魚是沒心沒肺的那種女子,似乎沒為什麼事情發過愁,她總是嘻嘻哈哈的。從未料到,有一日,她會為了別人決絕地無情地自盡而去。其實,沉魚隨了她這幾年,應當知曉,以她的性子,就算她做了錯事,也會留她一條命的。可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是那一吻,讓他知曉愛的不是她,可是,也是因為那一吻,讓她知曉,她心中是愛戀著他的。
夜無煙卻看也不看伊冷雪,沉聲道:「來人!」
他還記得母妃死去時,唇角流出的那縷青黑色的鮮血。
一想起無涯,瑟瑟心中一滯,她不懂,如若真是無涯,他為何要這麼做?難道說,他也有意要做皇帝?瑟瑟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她擁被而起,披衣下床,緩緩走到窗前,凝立。
都說母妃是得了怪病而亡,小小年紀的他,也以為是的。
當年,才五歲的他,還是天真無邪的年紀,他雖然聰慧,卻並不懂宮中的爾虞我詐。同為父皇的皇子,他不知何以別的皇子會受寵,父皇會誇讚他們,而何以見到了他,卻總是冷冷淡淡的。不管他如何表現,都是如此。後來,他隱隱聽說,是因為他母妃不受寵的原因。他這就更不懂了,他見過宮裡許多的女子,小小年紀,早已經能辨別美醜,他的母妃,不光在他眼裡,在宮女太監眼中,也都是最漂亮最溫柔的女子,可是,卻為何會不受寵?
夜無煙轉首,鳳眸中重現異彩,灼灼其華,他望著瑟瑟,良久長長嘆息一聲,沉聲道:「瑟瑟,你可知,我自小到大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
那一瞬,父皇那決絕無情的背影一直刻在他幼小的心靈中。
雖然被皇視線庇護,但是,他仍然知曉,自己在宮中,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孩子。雖然生長在這華麗寶貴的宮牆之內,但是,卻永遠難登大雅之堂。
他不知自己在宮中還可以撐多久,要撐到什麼時候?何時才是個盡頭?
可是,夜無煙好似一點也感覺不到疲累,簫音沒有絲毫要停歇的意思。瑟瑟自然也根本就沒有睡著,最終,一直到了後半夜,瑟瑟實在是忍受不了那繚繚繞繞的簫音,從床榻上走身,披上衣衫,緩步下了樓。
難道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有緣無份?!
夜無煙凝立在船頭,朝日將他的白衣映的透著一絲金紅,看上去格外瑰麗。一襲白衣,在晨風裡曼卷,看上去飄逸難言。麗日映著波光,使籠在曝光中的他,看上去如天神般挺拔俊逸。
夜無煙凝視著瑟瑟清眸中不斷轉換情緒,隱隱獨到她想到了什麼。
「冷雪,我們之間已經恩斷義絕,難道你真的不明白?你救了本王兩次,本王從火刑場上將你救了下來,在春水樓,瑟瑟為了救你染上了寒毒。本王的孩兒因此遭受了多年寒毒的折磨。你要知道,澈兒的寒毒比伊良要重的多。而在黑山崖,瑟瑟曾出手救你。難道說,這些都不足以讓你放下嗎?」
很美,很純,很迷人。
他的眸光,依舊凝視著面前那片月下的林子,淡淡說道:「你來了。」
父皇,那個冷淡的男人過來看了看母妃冰冷的身子,夜無煙還記得父皇當時的臉色,陰沉的可怕,渾身似乎都在顫抖,他看了良久,一直到眼角隱隱有淚花閃爍,他才冷冰地對宮人們說道:「抬出去吧!」然後,他便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了。
「我明日一早便要離開這裏了!」夜無煙側首,深邃的眸直直鎖住瑟瑟的容顏。雖然極是捨不得,然他不能一直住在水龍島,今夜他只想多看她一會兒。自從重逢,他和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是那樣匆匆一瞥。可是,她似乎不願見他,而且,不拒絕了和他的琴簫合奏。
一路上,他遭受了更瘋狂的刺殺和迫害,也讓他終於知曉了他的母妃何以不受寵的原因,何以生了皇子,還沒有一個封號。
他讓她放下吧,可是,她知道,她放不下了,她或許永遠也放不下了!
大船即將啟航之時,有琴聲錚錚響了起來。
夜無煙接過信箋來,眯眼瞧了瞧,便放至銅盆中燒成了灰燼。
這可苦了張子恆,困在暖閣內,日日不能出外,習慣了征戰,這樣的日子,讓他渾身癢的難受。
他喜歡她時,她不喜歡他。而當她喜歡他時,他卻已經喜歡上了別人。
「王爺,還讓奴婢伺候她啊?她都走了,還能有什麼事?」玲瓏對於伊冷雪,其實是欽佩的,因為幾年前,她隨著夜無煙,親眼見她為了夜無煙尋到了天山雪蓮,救了夜無煙一命。只是,她的主子畢竟是夜無煙,且,伊冷雪三番四次地出場夜無煙,她如何還能追隨與她。
海邊礁石上,素衣翩然的瑟瑟隨意坐一塊高高的礁石上,她面前擺著琴案,玉手輕攏慢捻,奏響了一曲《破陣子》。
瑟瑟站在他不遠處幾步之遙的樹下,凝視著他月下弄簫的身影。髮絲低垂,遮住了他的容顏,可是,瑟瑟從他的背影,卻可以感受到他的憂傷和落寞。
夜無煙的手顫了顫,輕輕放下唇邊的洞簫,華美的簫音戛然而止,最後一個音符在夜風裡脈脈消散。
暗探回報道:「說是先皇現下病重,皆是王爺著人所害,要抓王爺回京問罪。」
他的得意部下張子恆張將軍端坐在一側的八仙椅子上,星眸上下打量著夜無煙,鬆了一口氣,笑道:「王爺,您總算是回來了,末將這些日子,日日扮作王爺,躺在床榻上,可真真是累煞了。」
直到十八歲那年,他請命到西疆鎮守,遠離了他深深憎惡的皇宮。
「他日,你若為帝,我只願做這東海之上的自由龍女,只盼你不要發兵討伐我才是。」瑟瑟盈盈笑顏,清眸中波光月色閃耀下,猶若清泉般清澈。
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不知曾幾何時,她已經隱隱約約有些怕他了。他再不是當時那個被人欺凌的落魄皇子,亦不是拜倒在她絕世風採下對她傾慕有加的男子了。
沒有悲哀,沒有凄涼,沒有後悔,也沒有痛苦,反倒是很歡喜之中夾雜著一絲不似覺察的愧意。欣喜和愧意,當時,沉魚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或許,她可以理解為,她的愧意是因為沒有完成主子的願望,沒有成功地把澈兒的消息和那張頭皮地圖送出去。她的欣喜是因為她終於為了主人死去了,終於解脫了。
「我是感動,可是如若沒有她那曲《國風》,我又怎麼可能淪落到今日這種地步?這一些都是拜她所賜,我又怎麼可能放下!」伊冷雪激動地說道,美麗的眼睛里漸漸有淚光流轉,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這些年,你知不知道我是從噩夢中驚醒,夢裡都是那樣一雙邪惡的眼睛,還有那漫天的火,不斷地朝我燒過來,似乎隨時會將我化為灰燼。以至於到了現在,不管多冷我都不敢離火盆太近。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冷雪,在本王心中,你曾經就如那天山雪蓮和這雪裡寒梅一般,是冰清玉潔高貴脫俗的。那樣的你,是月里女神,是人間奇葩,是北魯國子民心中膜拜的女神,也是值得煙欽佩的女子!難道,你不想再做回那樣的自己嗎?」夜無煙低低說道,語氣里懷有無限的惆悵。
身為皇室子嗣,他最大的願望自然是成為九五之尊的帝王了,他這麼多年在邊疆建立功勛,難道不是為了博得他父皇的另眼相待,令他有朝一日可以取代太子之位?他建立春水樓難道不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助他登上帝位嗎?而今,他要起事,難道不是為了那張龍椅嗎,雖然說,他也是為了為她的母妃復讎,但不可否認,帝位,也是他要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