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左上角的心跳》正文

第八章 咫與尺的嫌隙(十)

正文

第八章 咫與尺的嫌隙(十)

她說,小仁,對不起……
返城的潮啊,洶湧澎湃,衝散了多少人?多少事?
不是,不是忘記了,是根本不敢記起。她不敢的。
他長的什麼樣子,她都要忘記了。
他微笑。他會在她身邊的。
「我跟外公商量過,外公同意了。」
他們都走了。
「媽,我想,搬過去跟外公住。」他說。
惟仁扶著母親上了車,他跟司機說,回家吧,謝謝。
他的記性不太好,但是,他知道自己是見過他的。像是個遠遠的影子,有時候,會一閃而過。有過感應,有過期待,有過的,一定有過。
那塊土地,他們生活了那麼多年,愛嗎?愛的,有很多的愛在那裡,當然,也有很多的恨。只是愛恨交織,也比不過回城的心意。他們中的大部分,始終是要回到他們的故鄉的,那個地方,叫做城市。
她嚇壞了,可是腦子裡還有些鎮定。她把瘦弱的孩子抱在懷裡,指揮著兩個男人,快把桑珊抬到車子上去。月亮都被雲遮住了,漆黑的夜裡,他們悄悄的回到了家。很奇怪,一路上,孩子都不曾哭。她低頭看著,他也不動,她心裏竟然有些怕,怕這孩子是沒氣了……她貼近他的小臉兒,能感受到他在呼吸。也許是太累了,掙扎著來到這個世上,那麼辛苦,還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他沒有問。
原來,他們是這個樣子的。
皇甫欽眼中熱淚滾滾而落,他伸出手臂,將惟仁和桑珊都擁在懷裡。
這是養大他的媽媽。永遠都是媽媽。
她看著惟仁,心想孩子啊,你竟然也是累贅和包袱。
她都快記不得了。
顧悅怡突然的打開了車門,幾乎是跳了下來,她看著惟仁,惟仁走近了,走到她面前了。
也許,這樣的貼近彼此,今後,不會再有……
然後,他握著母親的手,緊緊的握著,說:「媽,咱回去,好吧?」
就皇甫欽正要說什麼,但見他往關友松背後一看,不禁呆住了,他喉嚨一陣酸澀,「惟仁……」
桑珊伸手過來,握住關友松的手——她的手指,因為沾了淚水,有點兒潮,「友松,謝謝你。」
「是。」桑珊的眼淚又上來了。
顧悅怡在車上坐著,情緒越來越急躁。
回到家裡,她忙著,燒熱水,讓男人們打下手,她在房裡照顧桑珊。桑珊的胎盤並沒有脫離身體,直到她用熱水給她蒸,才順利的脫離。她一身的汗,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那其實是很危險的事情。
顧悅怡的眼前,真的一片黑了。
來吧,讓我背起你來吧。
「別客氣。以後,我會多關照小仁。而且,」她有點兒嚴肅,「你們也看到,孩子很好很好的,你們也該放心了。以後的事,且說以後。只要孩子好好兒的,你們好好兒的,總有見面的時候。」
直到惟仁的身影,出現在玻璃門后。
堙皇甫欽、桑珊和關友松,都定定的瞅著他。
她明明看到他已經走出了大廳,可是為什麼又折回去了?
她還記得,那個夏天的夜晚。她被從睡夢中驚醒。有人在她家屋后的窗下叫她,一聲接一聲,帶著焦急,帶著恐懼。她身邊那個老實木訥的男人,推著她,讓她快些清醒。她跳下炕,披衣起床。開了窗子,深夜,她沒點油燈,外面月色很淡,但是看得清來人。她心裏一緊,那人低聲的說,怎麼辦,怎麼辦,桑珊把孩子生在了……她來不及等他說完,急急忙忙的趕了出去。男人推了小木頭車子,跟著他們,到了村外的樹林子里,桑珊和孩子,奄奄一息。
聽得到她的啜泣,這是極力壓抑和控制,卻仍然沒有辦法壓抑和控制聲音和情感。
他看到了自己,他的腳步沒有再停,他過來了……
皇甫欽和桑珊看到關友松。桑珊忙抬手揉了一下眼睛。關友松裝作沒注意的樣子,笑著說:「哎,這下可以放心上飛機了吧?活蹦亂跳的離開的。」
那麼多危險,那麼多冒險,這竟然成了最微不足道的。
那老實木訥的男人……
是的阿端,我想知道,很想知道。
顧悅怡扶著車窗,一瞬不瞬的盯著診療部大樓那巨大的玻璃門。
他扶著她,抬眼看皇甫欽。
帶著Cookie,過去跟外公住。那是他長大的地方。那有他的老外公,需要照顧的老外公。
怎麼這麼久,這麼久?
這一刻,關友松忽然想起了「步步生蓮花」的形容。想必,此時,在桑珊和皇甫欽的心裏,惟仁的每一步,都生出了蓮花,燦爛的灼人瞳。她默默的退了一步。
好瘦弱。怎麼這麼瘦呢。是不是這三十多年,一直在想我?
他看著眼前的這兩位。男人,和他有著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面容,只是,那些皺紋和花白的發,讓他們一個像泛黃的老照片,一個像色彩艷麗的數碼照,對比鮮明,然而卻有著可以重疊的印記。女人……他細細的看著。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個子矮矮的,小小的,瘦瘦的,皮膚有點兒黑,想必是經常要野外作業,曬的吧。她有一雙很溫柔的眼睛……此時眼睛里全是淚,全是淚啊,怎麼能看得清自己?
他沒有說話,只是,他輕輕的、輕輕的靠近了桑珊,他擁抱住了這個給了他生命的女人。
他做什麼去了?
惟仁……
他以為,這樣的相見,一定是撕心裂肺的,一定是痛哭流涕的,一定是愛恨糾纏的……可是,他心裏很平靜、很安寧。
關友松回頭,驚訝的看著,在離他們十幾米遠的地方,赫然是惟仁。
惟仁停了一下腳步,像是下了決心,走了過來。
生你的人,他們是什麼樣子的,你一定想知道。
她覺得自己的心在發抖。
她知道,從三十多年前,那個有著淡淡的月光的夜裡,她把那個小嬰兒抱在懷裡的一刻起,她與他,將血脈相連。她離不開這個孩子。他是她生命里的支柱,在無數個難熬的日子里,他是她的依靠。不是這個瘦弱的孩子依靠她,而是她依靠這個孩子。
惟仁,小小的惟仁,竟然成了累贅和包袱。
惟仁終於站在了他們面前。
他知道她擔心什麼。在她跟自己開口,說他的親生父母回來看他的時候,那眼神里,什麼都包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