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流光之瓶
第十一章 他不是那個人
康文稱謝道別，他的眼神分明有事想問，但卻按奈下來。
師傅打量康文，眼中精光乍現，忽然問：「閣下真的是姓邵？」
傻笑了一會兒，才想起道：「小城想要師傅幫忙找到一些工具。」撒嬌的語氣就跟那時磨著要學某些本事一模一樣，卻自己驚動了自己，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都可以套上「想當年」的句式了。
於是我留步，欲言又止。
寧婆婆看著我，於心不忍，終於嘆口氣，輕輕說：「你跟姓邵的之間困難重重，雖有緣分牽引，但波折重重，爭取得如此辛苦，不要也罷。」
他是在平靜地解釋自然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卻像是被電擊了一下，心臟在顫動，還有點發麻。
師傅佯怒：「胡說，外面天高海闊，我傳你一身本事，就是想你揚名立萬，對社會有所貢獻，怎麼現在越大越婆媽，反不如小時爽脆。」
我跑進院子，心裏還給婆婆剛才說的話壓得呼吸不暢，婆婆是世外高人，批人命理比外面大多數的命理專家還要准，但她為什麼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是看出了什麼嗎？但我跟邵康文之間，明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我轉頭朝康文笑笑：「我回來這裏的次數不多，但每次看見那大榕樹，都覺得心中一片寧靜。」
終於，一扇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是小城嗎？」
我應是，走出去，把坐在客廳的康文帶了進來。
駛至大路盡頭，我們下車步行。我有備而來，穿著黑色膠底靴子，不怕泥濘濺起，嫌打傘麻煩，翻起外衣領子聊作擋雨。
她輕
我笑：「都市車水馬龍，我老是惦念這裏的寧靜，但涉足江湖，不闖點名堂出來又對不起師傅，所以這麼久才回來一次，真是沒有心肝。」
婆婆笑出來：「你這懶骨頭，還沒有開始做人，就打算退休？」
師傅眼中精光斂去，喃喃道：「可惜，可惜。」
※※※
我走近高牆，扣響四尺高的大鐵門，沉重的鐵環與鐵門碰撞聲在寂靜中傳去好遠，院子里有一群鴿子撲翅驚起。
我給他說得低下頭來。
寧婆婆笑得眼角魚尾紋像朵菊花，只笑：「原來是小城回來了。」
我卻忍不住熱淚盈眶：「師傅，小城好想回來陪伴你老人家。」
康文說得雖然婉轉，但是我聽明白了。
寧婆婆眯眯笑：「老頭子太挑剔，你在的時候嫌你吵，你不在的時候就整天嘆氣，說你這麼皮，又不肯回來，不知在外面怎樣給人欺負呢。前兩天他還嘆氣來著，說是心中牽動，只惦記顧家小傾城，不想今天你就真箇到了。」
暮色已濃，黑色賓士把我們又載入人間。
幸虧師傅也沒笑我，沉吟了一會兒，道：「你叫帶來的小子來見我。」他的消息可真靈通，不過我可絲毫不懷疑我的師傅有這個能力。我一直認為，他即使隱居在太平洋上的無人小島，也會對本地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他不發問，我也不作聲，行了有兩里路，小徑旁密密栽的都是細竹，和
康文微微笑：「我到外面溜躂一下，二十分鐘后出發好了。」
正是最寬敞通爽的一個房間，雖近傍晚，內里卻也沒有亮燈，不致將夕陽拒之門外，淡淡夕陽下，我只看見那個瘦小的輪廓，登時將所有心事拋諸腦後，心中一陣激動，脫口而出：「師傅，小城回來了。」
婆婆一笑：「每個人的命運都早已註定，能改變的都不是命中注定。」
不知道花朵會不會因為自然的恩寵而受驚，反正我是完全呆掉了。
寧婆婆眼中精光乍現，臉上現出詫異之色：「冥冥中果有緣分牽絆，可惜阻滯過多便成孽緣。」
我猶豫一下，終於說：「剛才，朱婆婆說我跟康文什麼緣分什麼孽緣，是什麼意思？」
康文回答：「他老人家已過身多年。」
我推開門，師傅亮了燈，燈把暮色扯入房間，把我的影子送出來。
又走了一會兒，目的地在望，一憧大磚屋，氣派非凡，外牆足有五公尺高。院中一棵巨榕，枝葉連天，漫出牆來。
婆婆頜首，老人活到某種程度心智便會純真如孩子，婆婆是另一類型，她的眼神清澈，但裏面睿智無窮。
師傅霍然轉過身去。
師傅哈哈笑：「小城，我一手調教的小城，可有傾國傾城？」豪邁的笑聲中，他走近來。門外透入夕陽，他白須白髮，臉色紅潤，一如三年前一別時的瀟洒。
我喊：「寧婆婆，寧婆婆，我是傾城。」
只有在這一刻我才承認，臉上的微笑有其含義，只要在我心裏面保留這份寧靜和溫馨，世間萬事都無關重要，萬物於我不過唾手可得。
他看出我有舊情要敘，也完全不想知道我的隱私，大步走開。
寧婆婆又上下打量康文：「還帶來朋友呢，這位是誰啊？」
我遲疑著，欲言又止。
康文也不再說話，我們的車子漸漸沒入夜色之中。
康文笑答：「我是傾城朋友。」
康文駕車送我去找工具。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已到鄉下，細雨綿綿，大片稻田，黑色賓士似駛進時光隧道，返回十八九世紀。
我不甘心：「就是這樣？婆婆怎樣知道我們的命運？命運不是可以改變的么？」
我一怔，輕輕問：「為什麼是我？」我又開始犯迷糊，我不確定他的意思。
呆了半響，我嘆口氣：「可憐身似飄零燕，婆婆，人在江湖真的是歲月催人老，你看，我都沒有心情去漂泊了。」
我深深嘆口氣。
我回首，燈火下的恩師又回復成原來的輪廓。
我自顧自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婆婆，我不要出去了，就在這裏陪你和師傅好了。」
寧婆婆凝視我：「我看好你，當日你由老頭子領進門來，我就想著這女娃子不是平凡人物。不過沒人一生一帆風順，不順意的時候，多點回來看老婆子，別委屈了自己。」
康文應是。
婆婆憐愛地撫摸著我的頭頂：「不要急
我懷著心事，一間間房間尋過去。
靜靜地，康文忽然說：「有一種說法，兩人的感情一帆風順不叫有緣，只有分分合合，歷盡坎坷仍然在一起的兩人才叫真的有緣，而且阻礙越大，牽袢的緣分越深。」
康文一怔，不由低下頭去。
他在芸芸眾生中發現了我，如陽光露水發現了一朵花。
康文好禮：「前輩您好，我是邵康文。」
掩上門，康文在台階下等我：「我已打電話叫小柏他們去取工具，我們現在要回去嗎？」
師傅哈哈一笑：「老婆子這樣說自有她的道理，你不問她，反倒問我？」大手一揮：「今天到此為止，小城，你還有要事要辦，趕快回去吧。」
寧婆婆悄聲跟我說：「閨女，你現在的生意做得如何？」
師傅忽又呵呵笑：「你又不是小黃瓜，怎麼可能爽脆呢。」
師傅並沒像我想像中那般伸手撫我頭頂，為我貼服那老不聽話的一撮頭髮，但他便是這樣動也不動地站著，遠遠的時光又慢慢回來了，伴著雨後泥土的香氣，還有濕潤的風，帶來了遠處稻田的氣味。那些熟悉的氣息，讓人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我也奇怪婆婆為什麼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連忙扮作沒有聽見。只說：「我要去找師傅了，康文你留在這裏，請婆婆替我招呼他。」
忽然像是疲倦了：「還有事要辦，時間寶貴，你們都回去吧。小城，你托我的事我剛剛已經辦妥，五小時后，你們派人去天字第七號碼頭取，接頭時說是『從榕城來的』就是
「時勢逼人，不在兩三年中做出個局面就很容易被淘汰，我跟蘇眉是拼了命的，也不過是小有名氣罷了，離大生意還很遠。」
寧婆婆突然在他身後出現，替我拿定主意：「快走，快走。」
我喜叫：「寧婆婆。」撲上前去。
康文微笑：「這裡是世外高人隱居的地方嗎？一踏足這裏，就覺得自己俗氣。」
師傅又來一句：「你老爹身體還好嗎？」
〖她輕輕撫摸我的臉：「你一生註定驚濤駭浪，不可能風平浪靜過此一生，至於姻緣，他差了一點點，還不是那個人。」〗
我替康文問：「剛才師傅的問話好奇怪哦，你老人家跟康文的長輩舊識？」
我再也無法推託這是撞車帶來的後遺症。
隔了好幾分鐘，沉重的大門忽「咿乃」地開了半扇，寧婆婆精光炯炯的眼睛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跑著跑著，靴子跟青磚相擊腳步聲清脆玲瓏，我開始迷糊了起來，真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嗎？我的腳步慢慢沉重，真想回到少年時，彼時羽翼未豐，但也有大樹遮風擋雨，反而身輕如燕。
我忍不住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連忙把事情始末簡略地說了一遍，努力裝出一副幹練的樣子來。
師傅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說：「世間的事真的難說得很，想不到他比我年輕，反比我先去……小城，你不是就是留下來特地問我這個吧？」
師傅察覺：「小城，還有什麼事？」
康文的薄底皮鞋已經面目全非，難得他既來之則安之，安之若素，默默隨我身後，我佩服他那種氣度。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婆婆，保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