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六命佳人
第二章 真正調解者
「先生，我們店裡沒有叫『隨便』的品種呢。藍山咖啡好嗎？我們店裡非常出名的。」
帶威脅的眼光利得像把刀，我都替蘇眉捏了把汗。好個蘇眉，一點也不慌，放下報紙，大眼睛帶笑在眾人面上一溜，笑嘻嘻地說：「先生們，對不起啦，我的聲音大了一點，阻礙了你們談生意，我下次一定注意。這就請大家繼續，這杯咖啡，算我賠禮。我來請，好不好？」
西區老大的形象在蘇眉心中長成參天大樹，根葉叢生，無人能動搖。
尾隨他後面的有七八個大漢，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後，呈扇形排開。透過玻璃看出去，咖啡館門口兩側各排了十餘人，帶來的人還真不少。
老闆卻早已嚇得腿發軟，只得不斷朝後堂使眼色。
以前的老大吃的是江湖飯，風險大大的營生，總需要在別的公眾地方展示他善良慷慨的一面，以維持在公眾面前的良好形象。西區的老大目光不是很遠大，他選擇付出慷慨的地方是孤兒院和醫院。
蘇眉頭也不抬：「我的胃受不了。」
我皺皺眉頭：「這個林老頭的女兒運氣很好，命卻不大好。以前好像已經遇險很多次了，每次救回都比剃頭還險，差一點點就會送命。都是因為她父親太有錢了，人人都打她的主意。」
蘇眉每次告訴我這些臉上就會流露出陶醉的神情，微眯著眼睛，回味著說：「我始終認為他是我遇到過的最有風度最有魅力的男人，那種天生的領袖風度真不是蓋的。」
我皺眉：「不是因為有這樣的爹，也不會有這麼大的麻煩。」
我端起面前的鑲金邊的杯子，呷了一口，慢慢讓那醇厚香濃液體順著喉間滑下去，長長吐出氣來，香氣似乎把渾身經脈一次貫通。
「咳咳，隨便，隨便。」
「苦中含甘，醇厚順滑，連酸都恰到好處。果然不愧是集所有好咖啡優點於一身的『咖啡美人』。蘇眉，這極品藍山因為味道適度近乎完美，加什麼下去都會破壞它原來平衡的味道，只能喝純黑咖啡，你幹嘛不聽我說還加奶，真是浪費。」
「好，好。」西區老大的臉部表情居然帶上了笑意，之前繃緊的面部線條已經鬆弛下來了。
蘇眉沒能保護住自己的第一份財產，在擁有它們
咖啡館內的氣氛有點緊張，連咖啡的香氣都被引導得撲朔迷離。
東區老大居然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就你剛才介紹的來一杯吧。」
「噗」，連忙死死忍住，這搗鬼小女子，幾乎浪費了這珍貴的極品咖啡，使它進了我的口還被噴出去。
長大后的蘇眉會在故事後面加條註釋，配上皺著眉頭的表情，搖著腦袋，她說：「近年來的好男人真的越來越少咧，唉……」
見到這情景，我不想再拖。東區老大的面子掛不下來就會翻臉，到時誰說話也不會賣帳，正想站起來，一個身影卻經過我的桌子，一直向西區老大的桌子走去。
「真正的老大都會知進退，不會一世吃這行風險飯。你的老大是人精，早就洗手上岸了，既然決定放手，交給誰不一樣？況且現在又是太平盛世，他老大一日未死，名字還是罩在那裡的，不是什麼大利益誰敢動他的地盤？」
管轄這一區的老大即將跟鄰近一區的老大在這裏談判，也難怪他緊張。
兩個年青老大顯然不如上代老大那樣好涵養脾氣，什麼想法都擺在臉上，兩個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互不相讓。
女招待笑盈盈地說：「好的，請到那邊稍坐，馬上就好。要點些其他東西，坐在座位上招呼我們來下單就好了，不用親自到櫃檯這邊來。」
我則覺得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滑稽。
接著進來的是一個年紀比西區老大稍長的人，一般的年輕氣盛，黑著一張長方臉。眾目睽睽之下，就落坐在西區老大對面的桌子，身後十人護法在他身後一字排開，正正針鋒相對。
自從三個月後我來到了孤兒院，並與蘇眉結成死黨之後，直到今天，她重複這樣的闡述已經不下五十次，而且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迷醉。
1920是一家咖啡館的創始年代，也是它的名稱。
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最普通的牙膏牙刷毛巾等日用品，孤兒們已經如獲至寶，不必再為怕看護理阿姨的臉色而將那已經貼在一起的兩片鐵皮擠壓再擠壓，不必再使用早已褪色破洞的毛
看見那兩個老大開始找出風度擺在自己身上，但又忍不住跟女招待獻殷勤的獻殷勤，搭訕的搭訕的樣子，我忍不住好笑。這一個滑稽的開頭，居然也有一個同樣滑稽的結尾。
她款款走到呆站著的東區老大面前，仰頭問他：「這位先生，你要什麼呢？」
再是怎麼的愚鈍，也可看出蘇眉這招是在攪局，東區老大已經面露猙獰，起立逼上前來。那邊西區老大本來也想這麼乾的，看見對頭佔了先，就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索性又坐回去，再一拍桌子：「老闆，咱們的咖啡什麼時候送上來？」朝蘇眉揚揚下巴：「靚女請的咖啡，我一定要喝，剛才是拍桌子催老闆而已。」
我和蘇眉現在就坐在靠牆的廂式座位上，每人面前一杯市價1980元每千克的牙買加純藍山，而親手將它們端給我們的老闆此刻正躲在櫃檯後面的小室內裝著檢查杯皿，不時向我們投來不安的目光，偶爾與我們的目光相觸，就會浮現出一絲謙卑而又無奈的複雜微笑。
但畢竟年青氣盛，一言不合，有人拍起桌子來。
蘇眉眼睛溜溜，又說：「這就是現任的西區老大，真是沒型沒格，連原來老大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真不知道為什麼挑他繼承。」
本來每天不知開閉多少次的玻璃門早已鍛煉得滑暢利落，被推得發出聲響，是因為來人實在用了過大的力度，使得玻璃門反方向大開，接觸到了背面的玻璃牆，可想而知來人是多麼的粗魯。
而談判的內容，哈，就為了一條街道上所有垃圾的控制權。想不到現在混黑道的人已經淪落到這麼瑣碎，真是笑死人了！
只有一下子失去用武之地的蘇眉在不滿地嘀咕：「男人都是賤骨頭，一見美女，架都不打了，我說，還是當年的老大……現在這樣的好男人可不多了。」
眼看就要動手，蘇眉忽然誇張地尖叫一聲，這一聲，真的可以媲美義大利女高音，連我也嚇了一大跳，不知蘇眉何時藏了這一手。只震得面前托盤上的不鏽鋼薄勺子嗡嗡的響，唬得大家都一愣。
果然是很美麗年青的女子，五官非常柔和美觀，但令大家的戾氣在轉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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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有趣，只覺室內本來似乎要有火花衝擊的乾燥空氣忽然溫和起來，蘇眉這一招倒是有點作用，僵局就此打開，那邊兩個年輕老大開始談判起來。
蘇眉索性裝瘋下去，擺出極度驚慌的樣子，拍著自己的胸口：「你們嚇死我了……」
蘇眉又忍不住「咭」的一聲笑，細聲說：「真像青蛙，鼓著腮在鬥氣。」
蘇眉給我說得興奮起來，連連點頭：「對呀對呀，真不知怎麼說她，說她運氣好呢，出席採訪都可以被吊燈砸傷，說她運氣不好呢，她十歲那年被綁架，關在密封箱里只有一小時的氧氣以供呼吸，沉在五十呎海底也被救回。我說呢，還是命好的，攤上個這麼有錢的爹。」
不但粗魯，還一臉氣憤樣，頭頂一寸長的毛髮筆直上豎，濃密粗雜如亂草的眉毛糾結在一起，重重把屁股摜在大堂最中央的凳子上，所有的信號都在說明來人心裏非常的不爽。
蘇眉把報紙拿低一點，露出眼睛，是笑著的：「帶那麼多人，排那麼整齊，咖啡館多了兩排咨客，哈。」
結果就跟小說描寫的情景一樣，她一頭撞在了一個人身上，給整個拎了起來。她驚愕得止住哭聲，旁邊有人威嚴地發聲，命令放她下來。
雖然明擺著是一場鬧劇，我可不是那種好事想來參觀的人。這事本來跟我無關，雖然我很喜歡這家距離我的偵探社只有兩百米遠的咖啡館，來光臨的頻率每月總有十七八回，算得了是熟客。
我看得都呆了，武俠小說里有絕世美女的容光可令陣前殺機消失，之前我覺得是瞎說，直到現在親眼目睹，我才相信美女的笑容真的可以令矛盾消解。
現在混黑道的人不知何時學懂這一套，居然挑高尚咖啡館來談判，而且事先通知。
只聽見女招待彎了彎身，姿態非常優美，用很清脆溫柔的聲音問：「先生想要什麼咖啡？」聽上去非常的悅耳動聽，可以想像說的人正是滿面笑容。
〖好多年以後，我們才懂得，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完全由自己支配和控制的，尤其是自己的命運。〗
這話讓蘇眉
我從後面看過去，這個女招待身材苗條，長發黑亮垂到背部，頂上用一根粉紅緞帶扎著，很純情的學生髮式。對面的男人盯著她眼珠都不錯，一個個失魂落魄的模樣，虧他們還自詡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我不禁非常疑惑：這個女招待是怎樣的美若天仙？
可是，無關就是無關，有關的是蘇眉。
我有點懷疑蘇眉當年是否說過長大之後要嫁給西區老大的話，不過，近年來蘇眉訴說老大往事的次數周期間距越來越長，有時大半年沒試過一次，但每次提起都會加個補充。
很奇怪是不是？出來社會之後，再沒有把一條毛巾用到穿洞。再怎麼努力，也用不到那個程度。
我朝蘇眉打了個眼色，想的是，倒不如就現在站出來說話吧。蘇眉回我一瞥，倒像是一點也不急。
西區的前老大曾經對小蘇眉有恩，說起來，已經是十多年前在孤兒院的事情了。
現在離老大們的約定時間已經過了一刻鐘，不過是小地頭混混，真不知他們在擺什麼架子。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不是他們這麼一鬧，我們也不能得到老闆這麼上等的招待。
「嘿嘿，我承認我不能吃苦得了不？」蘇眉將報紙弄得嘩嘩響，也幸虧咖啡館內沒有其他的客人，「你看這林祥熙的女兒多好運氣，給車子撞得內臟破裂，連撞她的人都以為她死定了，她偏偏還可以救回來，居然還可以恢復得跟正常人一樣，簡直是個傳奇。」
我翻白眼：「黑咖啡跟胃痛無關，這是醫學誤區！」
東區老大聽得西區老大這麼說，一時失了初衷，站在那裡，有點尷尬。
老闆拿起花格子手巾，不是擦杯子，而是在擦汗。
這位老大的作風比較實惠，他不但捐出金錢給機構，更送出大批的日用品送到具體人員的手中。
據說全城內唯一一部古董手搖咖啡機就存放在1920裏面，通常是鎖在玻璃櫃里作為擺設的，如果偶爾老闆高興了，會用它來親手替你磨兩杯牙買加極品藍山。
這時咖啡館里很靜，靜得玻璃外面馬路上馳過車子的輪胎與地面的磨擦聲都可聽得一清二楚。蘇眉這一笑一言，不無挑釁的意味，雖然壓低音量保證旁人不會聽清楚，但發出的聲響已經引人注意
現在的她，正翹著腿在看報紙，一點不緊張的樣子，虧她剛才還跟老闆拍胸膛保證沒事。這趟濁水，看來她當溫泉來泡。
明擺著來者不善，老闆的身子越彎越低，只盼那大漢沒能看見自己。
蘇眉一挑眉，「那可不是這麼說了，如果我有個這麼有錢的爹，叫我……」
西區老大像一座山一般走到她面前，投下一片陰影，可是他的語氣非常溫和：「小妹妹，你幹嘛哭呢？」
「好，好。」東區老大的回答跟西區的一樣，乖乖地坐回自己座位上。
西區老大那一桌人，臉上不約而同都露出了驚愕的神色，剛剛還擺出一副玩世不恭模樣的西區老大居然張大了嘴，眼珠子凝住，露出一副傻樣。
蘇眉那時是年齡最小的一批孩子，剛進院不久，還不大曉得怎麼保護自己的權益。日用品是人人皆有的，蘇眉天真地以為這是屬於她的第一份財產，完全由自己支配。事實證明，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是以，當新任的西區老大，就是原老大的不知哪房親戚，遇上了麻煩，要在這裏談判的時候，蘇眉愛屋及烏，居然自發想做架梁，還巴巴地拖我下水。
有道是伸拳不打笑面人，在蘇眉這年輕女郎連嗔帶笑的一場打渾之後，雙方老大倒也發不出脾氣，轉移視線去了。
女招待又微微彎身行禮，退出三步，轉身，向我們這邊走回來。
蘇眉低著頭沿著圍牆往外面走，嘴裏嗚嗚地哭著。她不想回去寢室面對她那些被現實磨礪得冷酷的同伴，可是又不知到哪裡去，只能一直低著頭走著，以痛楚的哭泣來抒發心中壓抑的悲憤。
想當年，她還曾珍而重之地將一條珍藏的皺巴巴穿洞毛巾出示給我看，以示信任。這是當年那充滿魅力的男人送給她作為補償的見面禮。而自從上次救助了她以後，每次的全院捐贈用品派發，西區老大都特別提到這小女孩。現在看來，實在算是皇恩浩蕩，從而令蘇眉對他的好印象越發鞏固起來。
我知道蘇眉一向憤世，聽得她聲音越來越高，正想叫她停止發牢騷，「砰」的一聲，咖啡館的玻璃門被人大力推開。
好多年以後，我們才懂得，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完全由自己支配和控制的，尤其是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