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長風連日作大浪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太子妃
「殺！」
太子妃苦笑道：「貧尼勸過無數次，所謂種善因，得善果，反之亦然，可他不聽我勸，醉心權位，一意孤行，貧尼心灰意冷之下，遂遁入空門，不理俗事。」
太子妃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太子妃幽幽嘆了口氣，道：「他在城外……兵敗了么？」
「大人今日此來，是要查抄太子府？」太子妃神情淡然的轉動著手上的佛珠，輕聲問道。
「還沒敗，不過快了……」方錚老老實實道。
可是……他們是怎麼知道會有這場偷襲的？這個問題令他到現在都困惑不已。
太子慘然一笑，失敗的滋味，竟然如此苦澀，這是他生平的第一次失敗，也是最後一次。
「對對對，我們只是進來參觀……」溫森在一旁急忙附和。
「傳令，分兵五千，誅殺守住山道的那兩百名禁軍，其餘將士全力殲滅廣場上的殘軍。」叛軍將領冷冷的下令。
方錚目光一凝，板著臉道：「……太子妃什麼時候死的？自殺還是他殺？跟你有關係嗎？你不是太子妃幹嘛坐這裏？」
方錚嘆了口氣，喃喃道：「太子這是在造孽呀！你說他怎麼會這麼狠心？把老婆扔家裡不管，自己跑到城外屁顛兒屁顛兒造反去了，做男人都不夠資格，以後他若當了皇帝，老百姓豈不是更遭殃？」
太子妃點點頭：「好，貧尼答應你。方大人挽救生靈，正是積福之舉，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她的表情很漠然，漠然得好象就算拿刀殺了她，她也不會覺得你這麼做有什麼不對，人該有的喜怒哀樂的情緒，在她身上彷彿統統消失了，檀口張合間，只聽到低低的誦經聲，除此再無其他。
昨日交戰開始，一直到現在，太子和他的一舉一動彷彿都落入了皇上的算計之中，京城在皇上心中佔著非常重要的位置，難道他會沒有安排么？他將方錚留守京城，想必不僅僅是守城將軍那麼簡單吧。
儘管率殘部逃竄，他還是捨不得這套華貴的御輦儀仗，這是他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是華朝太子的東西了。
方錚大悅。
太子府內。
太子木然站在車轅上，臉色變得灰白，如同死人一般，身形不停搖晃，顫抖。
方錚眨眨眼，道：「你既然早知道他密謀造反，為何不勸他？」
方錚急忙客氣道：「不敢不敢，一起善哉，一起善哉……」
彷彿在嘲笑他的氣急敗壞，正在這時，山頂北面，叛軍攻上來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響箭的厲嘯聲。
方錚大驚，趕緊搖頭：「沒緣沒緣，大師別誤會，我可沒空去當和尚，紅塵萬丈，還有許多人等待我去拯救……」
說著太子妃站起身，表情一片空洞：「一切已成空，還留著這華宅金銀做什麼？大人想做什麼儘管去做吧，不必顧忌貧尼，只盼大人莫要在這府內造殺孽，貧尼便感
太子的心徒然一提，掀開珠簾，急聲問道：「怎麼了？」
彷彿在回應他的笑聲，漫山遍野次第亮出了軍旗，緊接著，身著灰色邊軍服飾的將士們在蔥鬱的山林中一個一個顯出身形，人影越來越多，直至最後，翠綠的山嵐全部變成了灰色的人海。
戰鼓擂響，令旗揮舞下，叛軍將士像發了瘋似的，瞪著血紅的眼睛，向殘餘的禁軍發起了最為猛烈的進攻。
「貧尼？」方錚和溫森驚聲齊呼。
「咚咚咚」
「叭！」
他現在最疑惑的，就是這支五千人的禁軍彷彿對他的偷襲早有所備，當他看到山頂廣場上禁軍將士們面向他們森然列出的一字長蛇陣時，他的心當時便涼了半截，那個時候他就知道，偷襲已經完全失敗了，對方早已列好陣勢，好整以暇的在等著他們。
「呵呵，下官明白了，太子妃是空，尼姑也是空，生也是空，死也是空，反正甭管什麼東西，一個字就能解釋，那就是『空』，對吧？太子妃，呃，慧……光大師。」方大人亡羊補牢，急忙賣弄他僅知的一點點機鋒。
范瑞神情頹喪，沉沉的嘆了口氣。
「殺！」
「呃……」方錚被問了個大紅臉，原本他還真想把太子府抄個底朝天來著，可沒想到太子的老婆不但是個方外之人，而且還如此出塵脫俗，在她面前乾著打劫抄家的行徑，方錚覺得有點抹不開面子，他不怕別人打，不怕別人罵，就怕別人無動於衷，冷眼相看，這會讓他產生一種自己是個跳樑小丑的自卑感。
溫森趕緊大拍馬屁：「所以太子深深的低估了大人的無恥……咳咳，出奇制勝，出奇制勝……」
「不是不是……嘿嘿，我今天帶兵巡街，見到太子府如此富麗堂皇，就忍不住進來參觀一下，以表達我對太子的崇敬之情……對吧？」
「大人，她肯定是真尼姑。」
媽的，若不是怕國庫撫恤的銀兩不夠，皇上說不定會打我腰包的主意，他們打生打死，關我屁事！
方錚鄙夷的瞪了他一眼：「沒文化了吧？佛經里不是有那超度亡魂的《地藏經》《無量壽經》什麼的嗎？你說她要是對著咱們兩個大活人念超度經，晦不晦氣？」
聲音清脆，可帶著一股深入骨子裡的清冷。
款款而行的太子妃臉上頓時有些發青，攏在袖中的手狠狠捏緊了佛珠，心中不住默念：「阿彌陀佛，不可犯嗔念，不可犯嗔念，罪過，罪過……」
「不，先生，我們回京城！先生，我們還有機會！」太子用力抓著范瑞的肩膀，臉色漲得通紅，興奮的道：「我們還有機會！先生難道忘了京城的城防軍？還有秦重？我們手中還有五萬兵馬，完全可以再搏一次，先生以為然否？」
皇上……想必已經安全了
「殿下！殿下何苦一意孤行……」范瑞流淚不止，他的身家性命，也全部押在了太子身上，如今看來，他已血本無歸。
後悔來源於面前這位白衣素裙的女子，——傳說中的太子妃，如果她老公不造反的話，不出一個月，她也許就是華朝的皇后，一國之母。
太子站在車轅上興奮的下了軍令，表情像個失去了理智的瘋子。
激昂的大吼，驚起一群正在山林棲息的鳥兒，撲扇著翅膀，向天邊飛去。
一切都完了！皇圖霸業，天下共主，做了十幾年的美夢，在他以為即將成真的時候，卻忽然崩塌，原來，這一切根本就不是屬於他的。他的結局，在他起兵謀反的那一刻，早已註定了。
方錚急忙肅容拱手道：「下官方錚，見過太子妃娘娘。」
兩人非常有默契的同時閉嘴，互相對望一眼，方錚趕緊將本子收入懷中，拱手正色道：「這本東西確實很重要，下官謝過太子妃娘娘深明大義！」
溫森滿頭黑線，急忙扯了扯方錚的袖子，悄聲道：「大人，大人！您搞錯了！這就是太子妃，哎呀！遁入空門的人，對俗家的一切都仿如昨日之死，大人，您誤會了……」
前殿的誦經聲忽然停了下來，太子妃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在方錚身上打量片刻，隨即淡淡開口道：「這位，莫非便是名滿京師的方大人？」
「來吧！狗日的！你們就算把老子全殺光了，你們也輸定了！你們的算盤落空了！哈哈哈哈！」禁軍統領身形踉蹌，口中暴烈大笑。
太子妃從容一笑，然後合十為禮道：「太子妃已死，現在在你們面前的，是佛座下的比丘尼，法號慧光。」
「殿下保重身子，咱們還有希望，只要渡過長江，一直往北，直到幽州，咱們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范瑞寬慰道。
「我看未必，真尼姑都是光頭，她不是。」
望著不遠處雲霧繚繞的神烈山，太子悠悠嘆了口氣。不知為何，此刻他心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總覺得自己好象遺漏了什麼，又算錯了什麼……
禁軍的兵力已不足一千，其中兩百人死死守住了皇上和大臣們下山的山道，不使叛軍越過一步，其餘的人則在廣場上與如潮水般不斷湧上來的叛軍們激烈廝殺。
所有在廣場上激烈廝殺的人都愣住了。他們神色各異，有的滿臉恐懼，有的卻滿臉驚喜。
溫森皺眉：「不會吧？佛經不都是普渡眾生的嗎？有咒人的佛經嗎？」
如同證實他的預感一般，范瑞自后隊跌跌撞撞奔來，攔在御輦前，悲聲大呼道：「殿下，殿下，大事不好！」
「弟兄們，殺身成仁，為皇上盡忠的時候到了！」
方錚恍然，急忙乾笑
方錚和溫森從跨進殿門，一直站到現在，她都一直未曾睜開過眼，也沒有理過他們。
「咚咚咚」
儘管身心疲憊得快倒下去了，可禁軍的將士仍然士氣如虹。
他對這次抄太子府的莽撞行為隱隱感到有些後悔。現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蕭懷遠，把那個給他出餿主意的狗東西揪出來，剁成狗肉之醬。
皇帝若不死，他的這支奇兵還有什麼意義？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這場奪權之戰還有什麼勝望？
「太子妃娘娘，下官還有一事相求。」
「兄弟們，加把勁兒！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咱們就賺了！」統領豪邁大笑，如同死前最後留下遺言。
太子妃猶豫了一下，自袖中掏出一個薄薄的本子，遞給方錚，道：「這是他走前交給貧尼，囑託貧尼妥善保管的，或許這本東西對他很重要……」
由於傷亡過大，禁軍的防線已被衝垮，叛軍們攻上了山頂，禁軍將士此時各自為戰，天壇前的廣場上血流成河，雙方陣亡的將士屍體堆積如山，而且屍體仍在不斷的增加，戰鬥異常殘酷慘烈。
溫森無語：「……」
「不，不，孤絕不過長江！孤寧可一死，也不做那喪家之犬！」太子嘴唇哆嗦，仍死咬著牙道。
有個如此天真爛漫的上司，真是他三生修來的福分呀。
贏家正在他們身後緊追不捨，要拿回他們贏來的賭注。
都說褪毛的鳳凰不如雞，可方錚面前這隻鳳凰哪怕褪得跟白皮豬似的，他也覺得遠遠比雞威風多了。
太子妃起身款款向府外走去，她的神情有些黯然，身後方錚和溫森不算太小聲的竊竊低語傳入她的耳中。
韓大石的龍襄軍在他身後窮追不捨，眼看已快到長江北岸，那時若再無神烈山頂那支奇兵的戰報，太子就不得不掉轉身去，換個方向繼續逃跑，直到賭局最後揭曉結果，輸或贏，如此而已。
無可否認，太子妃是個美女，據說她娘家的祖上還是某位開國國公，世襲的爵位，深得皇上敬重，這些都不是重點。
實在是罪過啊……搶劫是不對滴。
聲震雲天的戰鼓擂響，喊殺聲如山崩海嘯般，灰色的人海迅速移動，匯成一股滔天的大浪，無情而激烈的向廣場席捲而去。
溫森有種想哭的慾望，越來越強烈：「大人……慧光是法號，不是外號……」
佛珠斷了。
「今日大人領兵登門，想必此時，他在城外已然兵敗了吧？」太子妃古井不波的臉上，泛起幾分幽幽的複雜神色。
他？太子？
太子坐在華貴窮奢的御輦上，掀開御輦的珠簾，望著身後這群不足一萬人的殘兵，心中蕭然。
「哎，
然後方錚叫了一隊士兵過來，吩咐備轎，送太子妃上城樓。
※※※
「嘶——有道理！大人果然法眼如炬，觀察入微……」
「人家那是帶髮修行……」
太子神色怔忪半晌，忽然精神一振，臉上的灰敗絕望之色迅速消失，他舔了舔乾枯的嘴唇，興奮得像個輸得精光的賭徒又找到了能夠翻本的賭資。
叛軍將領一楞，急忙回頭看去，卻見一桿紅底黑字的大旗，在層疊起伏的山嵐上亮出，襯映著鬱鬱蔥蔥的山林綠葉，顯得那麼的刺眼，奪目。
正因為如此，方錚趕緊命令外面正在打砸搶的士兵們統統住手，在前殿前的庭院內列隊集合，不許妄動。——在這樣出塵脫俗的女子面前，任何不文雅的動作和言語，彷彿都是對她的一種褻瀆，方錚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望著她臉上一片寧靜湛然之色，心中竟隱隱有種頂禮膜拜的衝動。他絕對沒想到，太子娶的正妻居然是位……宗教人士？
「傳令，后隊改前隊，全軍向西急行軍，繞過追兵，然後轉向南，朝京城開拔！」
范瑞大驚，急忙爬上御輦，扶住太子即將栽倒的身軀。
賭注是輸家的性命。
「來了！援軍來了！哈哈！夏州邊軍，方大人秘調的夏州邊軍終於來了！狗日的，你們死定了！哈哈哈哈……」
「大人請講。」
他看出了關鍵，皇帝和大臣們肯定是沿著那條山道逃下山去了，只要誅殺了守住山道的禁軍，將士們一路追殺過去，也許他還有希望將皇帝擊殺。
太子妃隨即嘆了口氣，道：「如今看來，他用不著了，何苦何必……」
一名身著暗紅色鎧甲的叛軍將領拄刀站在高處，望著廣場上激烈拼殺的雙方將士，他眼中充滿了驚懼和擔憂。
重點是，這位太子妃娘娘實在太過清冷，她沒有方錚想象中的頤指氣使，不可一世，對城防軍士兵衝進府來抄家的行為也沒有感到絲毫懼怕，從方錚跨進前殿的第一眼，他便看見太子妃端坐上位，手中不停轉動佛珠，不知在念著哪篇心經。
方錚哼道：「你這說的什麼話？誰說沒人敢？我今兒不就堂堂正正帶兵進了太子府嗎？」
「你怎麼知道？沒準她嘴裏念著阿彌陀佛，背地裡卻躲著悄悄吃肉，你見過不吃肉的人臉上的皮膚還這麼光滑的嗎？」
利劍刺出，一名叛軍士兵哀嚎倒地，統領擦了一把臉上不斷冒出來的血，掃視著捉對廝殺的廣場，臉上泛起幾分絕望和壯烈之色。
看似前途光明，實則已走投無路，太子殿下，你為何遲遲不肯認輸？
※※※
特別是良家婦女。
五千余禁軍將士，現在只剩這麼一點了，其他人都已戰死，活著的兄弟，還能活多久？
方錚也滿臉尷尬，媽的！一錯再錯，真丟臉。——話說慧光這個法號也不怎麼地，
方錚接過本子，翻開與溫森湊頭一看，不由大驚：「江南七府……」
禁軍統領一楞之下，接著很快反應過來，仰天長笑，笑聲打破了廣場上短暫的寧靜。
太子妃嘆息道：「既種孽因，當收孽果，這都是他的命……」
大旗上書三個大字「夏州，董」。
叛軍將領神色驚懼，揮舞著長刀厲聲咆哮：「殺了他們！全部殺光！」
神烈山頂，禁軍統領手舞利劍，正帶領著麾下將士與叛軍進行殊死的拼殺。
平素冷靜睿智的范瑞，此時滿臉淚痕，神色絕望。
「殿下……剛傳來軍報，皇上和大臣已順利進了龍武軍大營，還有，奇襲神烈山的那支奇兵，……已經全軍覆沒了！」范瑞手扶車轅，放聲大哭。
結局揭曉，他賭輸了，太子也賭輸了。
方錚恍然，他一直在疑惑，不知太子究竟對她做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逼得他老婆出家當了尼姑，原來如此。
統領死死咬著牙，他渾身浴滿鮮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敵人，臉上從額頭到下巴被劃出一道猙獰恐怖的刀痕，滿臉鮮血直冒，使得他看起來就像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嗜血魔王，令人顫慄驚悚。
太子妃微微一笑：「原來方大人也頗有慧根，倒是與我佛門有緣……」
方錚不斷擦拭著冷汗，朝前殿正中端坐的一名女子強笑著，笑聲很乾澀，連他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像在鋸木頭，「嘎吱，嘎吱……」
溫森陪笑道：「大人，請恕屬下直言，太子之所以放心的把家眷留在京城，是因為他太過自信，以為此戰必勝，等他回京之日，便是他登基為帝之時，他很篤定，在城外局勢未見分曉時，沒人敢為難他的家眷。」
這場攻防之戰進行得異常艱苦，禁軍以不到他們四分之一的兵力，守住了山頂廣場整整一個時辰，以擊殺皇帝為任務的這支奇兵，如今卻連這小小的五千禁軍都未殲滅，皇帝和大臣們早已不知去向，這個不利的情況令將領心裏有些絕望。
叛軍將領臉色慘白，眼中已是一片絕望的死灰之色。
「哎，你說她是不是在念經咒咱們啊？」站得久了，方錚開始無聊起來，輕輕捅了捅身旁的溫森，說起了悄悄話。
太子妃掃了二人一眼，淡淡道：「二位其實不必客氣，貧尼是方外之人，早已不管這紅塵之事。貧尼其實早知道，幾年以前，他就忙著密謀布置，昨日他與皇上出城祭天，想必便是決戰之時了吧？」
「盡忠！盡忠！」禁軍士兵的大吼回蕩在山谷，聲震九宵，壯懷激烈。
完了，太子殿下，一切都完了！
「請娘娘隨下官上北城樓，太子的敗軍或許會到城下，請娘娘屆時勸降太子，莫再讓雙方的士兵白白送命了。」
太子妃抬了抬眼，又垂下眼瞼，淡然道：「大人莫要如此稱呼，貧尼擔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