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長風連日作大浪
第二百八十四章 平叛（下）
城牆下，無辜的叛軍士兵中刀。
將叛軍擠到一個異常狹小的範圍后，三路大軍進逼的腳步忽然停住不動，隨著將領喝聲，盾牌一齊頓在地上，發出整齊的鏗鏘聲，令人不由心頭一顫。
這道聖旨不是殘忍嗜血，也不是昏庸無道，任誰做皇帝，都不會任這一萬叛軍活下去，既然他們敢挑戰皇權，就必須要承受失敗的代價，這個代價就是生命。更何況皇上來日無多，他要給新皇留下一座沒有隱患，生機盎然的錦繡江山，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一萬叛軍必須得死。
皇上深深嘆息了一聲，老淚頓時布滿滄桑的面容，剎那間整個人都萎靡下去。
思思輕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琵琶，跪在御輦內溫暖軟和的熊皮上，深深向太子磕了一個頭，「殿下，思思有幸服侍您一場，終究還是緣分太薄，殿下請受思思一拜。」
太子怔怔望著思思，半晌，終於點了點頭，仰頭將手中的美酒一飲而盡，臉上已恢復了他平日里常見的儒雅溫文的笑容。
方錚笑得更加諂媚，只是笑容里不知為何，卻帶著幾分莫名的心虛。
掀開龍輦上的珠簾，皇上微顫顫走出龍輦，年已老邁的他，倔強的挺直著腰板，威嚴的掃視著面前這群神色驚懼的叛軍，良久，皇上沉聲喝道：「叫太子出來答話。」
京城之外，黃煙漫天，春意盎然的江南之地，竟充斥著令人顫慄的殺伐之氣。
太子不知哪來的力氣，掙扎著站起身，當著兩軍士兵的面，忽然仰天大笑，狀若瘋狂，臉上的鮮血和眼淚混雜一團，看起來甚為可怖。
一曲終畢，當琵琶的尾音還在城牆之下回蕩，遠處傳來鳴金之聲，北面的包圍圈悄然讓開一道兩丈寬的口子，不多時，金瓜節杖，儀鑾武士開道，六馬御車，龍輦大駕隨後，一行人穿過包圍圈，徑自來到兩軍陣前停住。
皇上鑾駕已至。
「這是朕唯一能為他做的了……」皇上嘆息。
太子深深望著思思，空洞的目光終於有了些許溫暖，他慘然一笑，嘶啞道：「思思，孤窮途末路之時，只有你對孤不離不棄，孤此生與你相識，何其幸也。」
「進攻！」馮仇刀的命令在陣前回蕩。
包圍圈仍在縮小，盾牌后一雙雙陰冷寒森的眸子，冰冷的注視著這群可憐又可恨的綿羊，當這群叛軍在神烈山下大肆屠殺自己的袍澤之時，當他們心懷歹毒，妄圖偷襲山頂的皇上之時，他們可曾想過，風水輪流轉，當日便轉回來了。
太子聞言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整個人陷入獃滯，身軀不住搖晃顫抖，彷彿他所一直堅持的信念剎那間完全崩塌。
太子仍獃獃的站立不動，他兩眼直楞楞
兩軍陣前，互為敵對的父子，竟是這般訣別，天意弄人，何至於斯！
「啊？這個……這個……呵呵，哈哈，嘎嘎……」方錚笑得更加心虛了。
「思思的琵琶曲子，孤是最喜歡聽的，你且為孤彈來。」
於是，叛軍陣營內，忽然傳出時而悠揚，時而激烈的琵琶聲，緩時如春風拂面，急時如驟雨傾盆，曲聲在兩軍陣前傳揚開來，金鐵交戈，平添幾分殺伐之氣。
「何至於斯，太子，何至於斯啊！」皇上流下渾濁的老淚。
「殿下，思思曾經對你那麼傾慕，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將思思當作貨物一般，輕易送人？為什麼你圖謀大業之餘，心中卻不肯為思思留一塊位置，哪怕是小小的立錐之地……」
半柱香的時辰過去，叛軍士兵讓開一條口子，太子憔悴的身影出現在兩軍陣前，與皇上遙遙相對。
皇上目注太子，目光中滿含痛心：「你剛才也說過，歷史由勝利者書寫，若朕不準史官這麼寫呢？史書上會留下什麼？華朝太子篡位，兵敗，太子倉皇而逃，不知所終……」
叛軍士兵們集中在死路上，掙扎推搡，如同身臨屠宰場的牲畜，無助而恐懼。
方錚站起身，伸手扶住身軀不穩的皇上，臉上帶著殷勤討好的諂笑：「皇上，您慢點兒走，微臣扶著您……」
鮮血，不斷從太子的口中和鼻孔湧出，很快糊滿了他英俊的臉頰，太子整個人開始顫慄，抽搐，垂垂欲死。
太子臉上的嘲諷之色愈深：「如此說來，這皇帝位子仍不是我的，我為何不能爭一爭？」
這不是兩軍交戰，這是單方面的圍剿，兵力相差懸殊，士氣更是天差地別，叛軍士兵們覺得此刻自己就是一群毫無抵擋力的綿羊，被近十萬的牧羊人驅趕著，他們根本無從抵抗，哪怕對方要驅趕自己進屠宰場，他們也只能乖乖的任由驅使。兩軍交鋒是要憑實力的，目前而言，他們根本沒有實力，他們甚至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殿下不是最喜歡聽思思彈琵琶么？思思為殿下再彈最後一曲，可好？」
太子忽然停止了顫抖，聞言冷笑：「勝利者恩賜的尊嚴，還叫尊嚴么？父皇，兒臣做了十年太子，不想餘生靠仰人鼻息過活，勿需多言，父皇，叫你的士兵進攻吧！」
范瑞在太子屍首前自刎身亡。
整齊劃一的腳步，夾雜著鎧甲鐵葉摩擦的聲音，如同死神臨近的腳步，令叛軍士兵們面無人色，背靠著背一步步往後退縮著。沒人說話，也沒人勸降，傳
一個時辰后，所有的叛軍被殺戮殆盡，北城外已血流成河，屍橫遍地。
「傳旨，厚葬太子，以儲君之禮葬之。……史書上徹底抹去這次謀反之事，不準一字提及，違者，誅九族！令史官這樣寫：太子身染暴疾，醫治無果，遂亡。」
皇上臉一沉：「朕做任何決定無愧於心，無愧於百姓黎民，兩軍陣前，朕不想與你爭執朝政，現在，馬上命你的將士放下武器，你也等著束手就擒，你是朕的長子，朕答應饒你一命，日後你仍是王爵之尊，只是要幽禁一生。」
太子回頭，淡淡瞥了一眼城樓，冷笑道：「父皇，兒臣此舉亦是迫不得已，兒臣實不忍見朝綱繼續敗壞，朝堂一片烏煙瘴氣。」
「你既為儲君，這皇帝的位子遲早都是你的，難道你連這點時間都等不起嗎？」
思思垂頭撥弄琵琶，美目闔上的瞬間，兩行珠淚不覺流滿臉龐。
溫森和眾侍衛滿頭冷汗抱著方錚：「大人，冷靜！千萬要冷靜，不可衝動啊！」
「兒臣本來等得起的，兒臣等了十年，何妨再等十年？若非父皇執意易儲，再長的時間兒臣都等得起。」
思思望著太子垂死的面容，不由落下淚來。
「朕執掌的天下，朝綱何來敗壞？」
「為了你的皇圖大業，你可以犧牲思思，思思為何不能為了自己的一生幸福，去犧牲你的皇圖大業？」思思嘴角的笑容愈來愈冷。
「思思……你，是你！」太子使勁抓著思思的手，面容痛苦的扭曲，充滿了不敢置信，大叫道：「為什麼？為什麼是你？」
皇上身軀搖搖欲墜，年紀老邁的他，面對這喪子之痛，沉痾甚重的他，似乎再也支撐不起這殘喘的軀殼了。
絕境之中，太子應和著悠揚激越的琵琶，坐在車轅上擊掌而笑，如同末日里在最後的盛宴上狂歌。
轉過身，皇上聲音哽咽：「好吧，朕成全你要的尊嚴。」
這場單方面的屠殺進行得很快，一矛刺下去，然後接著往前走，踏著一路鮮血，不費吹灰之力的收割人命，包圍圈已經縮小到一個非常狹窄的範圍，叛軍的身後，便是又深又急的護城河，三面皆敵，一面背水，這是兵法之中最為忌諱的死路。
方錚領著新提拔起來的城防軍十幾名將領，急步走出城門，跪在滿是鮮血和黃塵的地上，大聲道：「微臣方錚，恭迎皇上回京，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再飲一杯，太子長長舒了口氣，笑道：「今日方知，原來酒也可以這般美味的。」
然後兩軍便
「父皇，您近年來大肆重用少年臣子，打壓老臣，而重用的臣子之中，卑鄙奸詐如方錚之輩者甚多，導致朝綱崩壞，政務不暢，臣子和百姓們都在私下議論，說您年老昏庸，於國無益，有禍國之嫌……」
「哪來的夜明珠？」
皇上有旨，務必全殲叛軍，「全殲」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能讓叛軍有一個能喘氣的，無論他們投不投降，結局都一樣。
思思垂頭，美目落下淚來，幽幽嘆了口氣，伸手取過車輦內的一方漆盒，打開漆盒，裏面赫然裝著一壺美酒。
「我降了！」
太子怔忪著點頭，目光一片空洞。
「兒臣拜見父皇。」迎著兩軍將士複雜的目光，太子神色平靜，款款下拜。
「遵旨。」
皇上背對太子，老邁的身軀不由一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言畢，太子軟軟栽倒在地，氣絕而亡。
皇上望著跪在地上面無表情的太子，長長嘆了口氣，神態之間愈顯老邁蒼涼。
「思思今日敬殿下毒酒一杯，也算為你我的孽緣做個了斷，殿下，你不要怪思思，思思只是個女子，在你面前活得過於卑微的女子……」思思掩面大哭。
「殿下，你要你的尊嚴，可你將思思的尊嚴置於何地？」思思嘴角仍含著迷人的微笑。
父子分別不過一日，可身份立場卻遠隔天涯。今日之前，太子還是那個恭謹守禮，溫文儒雅的太子，今日相見，卻如同剝去了十年來苦心偽裝的外殼，彼此坦誠對視，心痛，但是無奈。如果可以選擇，皇上情願這場父慈子孝的戲一直演下去，演到他含笑閉目的那天為止。
太子坐于車轅之上，一手持杯，一手持壺，目光注視著護城河邊兩排綠意盎然的垂柳，忽然明悟般笑了：「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興亡，勝敗，不過如此。」
太子凄然笑了，然後緩緩抽出佩劍，「是的，原諒兒臣不孝，為了我最後的尊嚴，我不得不戰，哪怕最後只剩我一人，我也要戰鬥下去。日後史書上至少會這樣寫：華朝太子謀反篡位，兵敗，太子血戰而死。」
絞盤轉動，發出吱吱嘎嘎刺耳的聲音，弔橋緩緩平放，厚重沉實的北城門在眾士兵的注視下，終於慢慢開啟。
事已至此，無法轉圜，如同繩子上的死結，怎麼解都是徒勞。
「父皇，兒臣不想這大好江山落在那些奸人之手，去年潘文遠謀反，他打出『親賢臣，遠小人，清君側』的旗號，兒臣雖不認同他的行為，可對他打出的旗號
「你懷裡什麼東西？硌著朕了……」
「因為兒臣想當皇帝。」時至此時，太子也不必再掩藏野心，直截了當的道。
范瑞站在不遠處，望著思思和太子的屍首，他也笑了，笑得跟太子一樣瘋狂。
皇上大怒：「莫非你還欲與朕的大軍一戰？」
「……」
「報應，果然是報應！哈哈哈哈……」
太子慘然一笑，然後搖搖頭，緩緩站起身，道：「父皇，成王敗寇，兒臣沒資格多言，從古至今，歷史向來由勝利者書寫，兒臣之舉，日後在史書上不免落得千古罵名，可此時此刻，我還是太子，我要維持一國儲君的體面和尊嚴，不能在屈辱中活一輩子……」
滾滾黃塵之中，三路大軍的包圍之勢越縮越緊，盾手擋在最前，排成整齊的方陣，踏過城外的草地，丘陵和官道，將太子叛軍一步步驅趕到北城門外的護城河邊。
「當你將思思推向別人的懷抱那一刻起，思思的尊嚴便已被你狠狠的踐踏在腳底，思思不想做壞女人，可思思想做一個有血有肉的平凡女人，或許卑微，或許清貧，但……有尊嚴。」
所有人都被這意外的一幕震驚了，士兵們不自覺的放低了平端的長矛弓箭，他們面容驚異的看著空地上這對感情複雜的男女，數萬人對峙的陣前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城內城外數萬將士盡皆跪倒，興奮的齊聲頌道。
亂軍之中，思思坐在滿地鮮血里，懷抱著太子的屍首，表情獃滯，面容僵硬，不知在想著什麼，或是悼念著什麼……
「唰！」林立的長矛整齊的平放，泛著寒光和血腥的矛尖，無情的對準了包圍圈中的叛軍和太子。
皇上目注方錚，悲傷的眼神中終於露出幾許笑意：「方錚，你很好，沒有辜負朕的囑託。」
說完，皇上輕輕揮了揮手。
太子慘然一笑，高舉佩劍，悲聲大叫道：「父皇，若有來生，兒臣再也不願生在這帝王之家！父皇，保重！」
皇上大笑：「『親賢臣，遠小人，清君側』，好個大公無私的謀反！古往今來，多少謀逆之事，皆冠以正義之名，可笑又復可憐！」
思思將酒斟滿，雙手奉給太子，然後向太子送上一個凄美的微笑。
「投降吧……」皇上深深嘆息，像位滄桑的老父親規勸迷途中的兒子，「你的尊嚴，只能靠勝利者的恩賜，起兵作亂之前，你便該想到的。」
「全軍戒備！準備進攻！」馮仇刀暴烈大喝。
「你……你這孽畜！」皇上氣極，開始劇烈咳嗽。
有人帶頭，頓時叛軍士兵一陣騷動，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傳染了整個叛軍陣營。連領兵的將領都扔下武器，無謂
「嗖！」人沒跳下去，菜刀卻被方錚狠狠扔了出去。
「啊？那個……呵呵，是夜明珠……」方錚開始冒汗。
忽然，太子身子開始劇烈的顫抖，豆大的冷汗不停的冒出，手中的佩劍再也握不住，掉落滿是塵土的地上，太子單膝一跪，手捂腹部，說不出話來。
遠遠的，城樓上傳來方錚的大喊聲：「皇上，別跟他廢話，傷了身子，下旨殲滅叛軍吧！」
手執盾牌的士兵們看都沒看匍匐在地上投降的叛軍，大步跨過他們的身軀，隊伍依舊整齊的向前逼近。盾牌之後，一聲聲凄厲的慘叫傳出，投降的叛軍被盾牌后的長矛毫不留情的戮殺殆盡，沒留一個活口。
御輦內，思思表情僵硬，懷抱著琵琶，不知在想著什麼，見太子掀簾而入，她神色複雜的看著太子，良久，開口沙啞地問道：「殿下，情勢不可挽回了么？」
太子英俊的臉上掠過一抹嘲諷的笑容。
三路大軍踏著整齊步子，三面豎起的盾牌如同三道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正一步步將叛軍逼至城牆之下。
「那是，那是，微臣可是大大的忠臣……」
「難怪，難怪……」太子慘然一笑，嘴唇張合間，大口的鮮血不斷湧出。
「令方錚放下弔橋，打開城門。」掃視著城牆下堆積如山的叛軍屍體，皇上目光複雜，喟嘆道：「朕該進城了。」
最外圍的叛軍士兵們終於承受不住這巨大的無形壓力，率先扔下了武器，雙腿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匍匐在塵土之中。他們不怕死，但更渴望生存。
思思不知何時走到了太子身邊，她蹲下身子，平靜的注視著痛苦顫抖的太子，輕輕道：「殿下，疼么？」
「神烈山……神烈山下……是你，你……」太子渾身顫抖，無力的指著思思。
思思輕輕點頭：「不錯，是我。你豢養的私軍，你欲趁祭天之機密謀篡位，你在神烈山北部埋伏了奇兵……這些情報都是我暗中傳遞出去的。」
「那是因為你包藏禍心！你暗中把持神策軍，在潘文遠叛亂時按兵不動，妄圖漁翁得利，事敗之後又害死神策軍大將劉長生，湮滅證據，死無對證，朕怎能容得你這樣的野心勃勃之輩坐了江山？」皇上頓腳怒道。
「天欲亡我，非戰之罪，非戰之罪啊！哈哈哈哈……」
城樓上，方錚瞋目裂眥，高舉一把不知從何處尋來的菜刀，抬腿便欲從高聳的城牆上跳下去，跟太子拚命，嘴裏還怒聲大叫著：「我殺了你這混蛋！說老子卑鄙奸詐，老子哪裡卑鄙奸詐了……」
長矛和盾牌，霎時淹沒了太子殘餘的叛軍，一場單方面的殺戮，在北城外迅速而有效的進行著。